029章 皎洁
褚师铃个性谦冲,陈意内敛,然眉目之间,隽秀难藏。
月灵风乍见他时,不觉赞叹,“法值阁除了老酒鬼,原来还有如此器材。”然而转又思忖道,“老酒鬼不待见龙浔,为何也不提起此人?”
月灵风也没有跟褚师铃提起冷花儿,只寻定主意,要向冷花儿问个清楚。
问题确实出在冷花儿身上。
自从冷花儿离开法值阁到与月灵风巧遇,时间已过了九年有余。
冷花儿与褚师铃情谊深厚,两人却有伤心过往,正是为此,冷花儿没有跟月灵风提到褚师铃三字。
冷花儿离开法值阁时约莫十三四岁,而他九岁投入法值阁,资历颇老。无奈前面还有一个比他年长一岁的褚师铃,因此冷花儿只是个二师兄。龙浔之后又慢慢收了许多弟子,及至掌派时,名下已有过百门人弟子。
龙浔虽然对铃花两名弟子极为看重,却因促狭之性,一面传授二人武功,让得意弟子为自己争光,一面又怕弟子抢了自己的风头,故而只将也未必练得炉火纯青的绝学“幻影遗踪”的部分心法传授出来,让弟子们都半具形神,以免同道笑他藏艺。
龙浔的考究则是,若半具形神,便可宣称弟子资质不足,所以只学得个样子。却不料天不由人愿,偏收了两个天才之子。
褚师铃和冷花儿资质超凡,部分心法反而激发好学潜能,加之两人交流日久,竟自行领悟了全部内功心法,武功一日千里。
褚师铃是个内敛之人,又极聪慧,对师父也足够爱戴,悟得全部心法之后,结合龙浔平时演练步法,心知有异,从此不在师父面前完全展露自己的武学功底,这也是龙浔至今不知褚师铃武学根基的原因。
冷花儿恰恰相反,却是个极开朗之人,大大咧咧。与大师兄悟出全部心法后,冷花儿自是喜不自禁,又见众师弟笨手笨脚,便以为“师弟们悟性真差!”于是自作主张,欲带众师弟同习幻影遗踪。
褚师铃既意识到内中原因,另有想法,但他亦知冷花儿个性,若是知道了原因,必定要找龙浔理论,如此一闹,龙浔出丑不说,法值阁也将蒙羞。
褚师铃不能说出原因,又必须阻止冷花儿,冷花儿自是不解,跟褚师铃理论起来。
冷花儿冲道,“大师兄,为什么不可以?”
褚师铃和颜劝道,“二师弟,师父将心法传授给我们,自是希望我们自行领悟,若是私下将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传给师弟们,岂不是让师弟们不劳而获?如此岂不是违背了师父传授心法的初衷?二师弟,你认真想想我的话,不要冲动。”
冷花儿却一摆手,大声道,“我没有冲动!大师兄,我也不是要让师弟们不劳而获。你想想看,我们悟出心法,是不是说明我们领悟力更好?是,肯定是!如果我将心法传授给师弟们,师弟们还是不能领悟,说明师弟们猪头猪脑,没有这层领悟力。若是师弟们领悟了呢?是不是说明师弟们也有这层领悟力?是!只不过是快慢的问题。那为什么不能让师弟们快点领悟?”
“我说了,你不能这样做。”
褚师铃自知理亏,不得已摆出大师兄的身份,打算暂且压住冷花儿。
“我是教定了!”不料冷花儿更是赌气,“而且我希望大师兄也这么做。”
“我不会这么做的。”褚师铃道,“我奉劝二师弟也不要这么做。”
“大师兄你!”冷花儿恼火不已,指着褚师铃,却无可奈何,一拂袖道,“我不知道大师兄为何如此,但你也别管我了!”
但见冷花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褚师铃再无奈何。
冷花儿不听褚师铃的话,执意传授,奈何一众师弟果然猪头笨脑,如何也悟不透,加之年龄又长,自然而然对冷花儿生出嫉妒之心,凑到龙浔跟前谮言。
龙浔登时脸色铁青,认定冷花儿偷学武艺,即刻叫来惩罚。
冷花儿大声辩解,说明自己是按照所传心法修习,却不提褚师铃。
龙浔心知心法残缺不全,哪里肯信,叫来整日与冷花儿呆在一起的褚师铃问质。
褚师铃却道,“师父,二师弟绝不会偷习武艺。”
龙浔气得暴跳,“那你说,他这身幻影遗踪是从哪里学来的?”
褚师铃不想戳破,更不想冷花儿受冤屈,应道,“师父,二师弟材质非凡,先人一步将师父所传心法精髓领悟,不足为奇。二师弟又是个古道热心之人,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给师弟们,也不足为奇。我想师父是错怪二师弟了。”
龙浔是时心中只有两个念头:一,冷花儿偷学心法,连褚师铃也不知情;二,冷花儿果真材质非凡,如此一来,不过数年,便能超越我这个师父,岂可留他。
龙浔心有疑虑,一口咬定冷花儿偷学武艺,要将冷花儿逐出师门。
冷花儿几乎要说出褚师铃为自己作证,褚师铃也有相当准备。
然而细细一思,冷花儿便觉说出来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连累大师兄,冷花儿只得咬牙领受。
褚师铃料不到龙浔居然如此,却只能说,“师父,请三思啊!”
龙浔拂袖道,“无须三思,本座心意已决!”
“龙浔,亏你自称名门正派,却是个不要脸的伪君子,”冷花儿见褚师铃异状,领悟真相,盛怒不已。
龙浔也怒道,“不肖之徒还敢大放厥词!”
褚师铃有苦难言,左右不是。
冷花儿已无顾忌,破罐子破摔,大骂道,“老杂毛,你自己藏艺不说,反倒诬赖老子偷学武艺,真他娘的好卑鄙好不要脸!罢罢罢,老子也不要在这阁子里呆下去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着瞧!”
冷花儿转身就走,留下脸色如死的龙浔。
众弟子讶异非常,不解师父为何容得一个弃徒猖狂。
褚师铃深谙其中曲折,在冷花儿指着龙浔鼻子大骂时不作一声。骂声落下,褚师铃见冷花儿扬长而走,即欲追去,却被龙浔喝住。
“回来!”
褚师铃猛地站住,不消片时,冷花儿已走得不见了人影。褚师铃再也按捺不住,焦急道,“师父,此中必有误会,容徒儿去跟二师弟细细解释。”
龙浔知道冷花儿对褚师铃敬重有加,担心褚师铃果真把冷花儿劝回来,便道,“如此不肖之徒,跟他解释何用!”
“师父,徒儿去去便回!”褚师铃也管不了许多,他知道冷花儿只是脑子一热,发现问题所在,依他秉性,若胡乱说出去,对法值阁必是个极大的打击。
“铃儿!”
龙浔见褚师铃追了出去,叫了一声,莫可奈何。
“二师弟!”
褚师铃叫住冷花儿。
冷花儿刹住脚步,却不回头。
褚师铃在背后搭住冷花儿的肩膀道,“二师弟,我知道你若了解真相,必然会是今天这个格局。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能理解大师兄的苦衷,你出去之后,便不要再提起法值阁的事情。”
“我会的。”冷花儿应了一声,又道,“以前是我误会大师兄了。”
冷花儿转身望着褚师铃。
这个平日里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大师兄,如今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再见之日,又会是怎样的际遇?
冷花儿想着想着,不禁黯然,竟流下泪来,却飞速擦去,道,“冷花儿不再是法值阁的弟子,但大师兄永远是冷花儿的大师兄!”
褚师铃一把抱住伤心的冷花儿,放开后又拍了拍冷花儿肩膀,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各自珍重!”
“大师兄保重!”
两人就此分别。褚师铃一直看着冷花儿消失不见,望着远山沉没着的夕阳,两行热泪径直从脸颊滚落。
两人一别三年,再次相遇,竟是在云天一隅一役。
褚师铃见冷花儿身在香教,不得不相信之前的传言——昔日法值阁弃徒冷花儿已俨然成为助纣为虐之人——香邪人座下第一高手。
法值阁弟子也终于能够在暗中议论当年冷花儿被逐,也许真是被冤枉了——若他并非材质超凡,又何以在短短三年间就成为香教第二高手?
这群人却依旧平庸着,因为这是龙浔精心挑选的。
褚师铃找上冷花儿,二话不说,即拳脚相加。
冷花儿彼时号称香教第二高手,正派之中,也只有洛青和通缘禅师在其上,洛醒机缘之下跟冷花儿交手败北。
此时对上褚师铃,冷花儿自然让招。却见褚师铃招招逼来,让招已是不能,冷花儿想速战速决,瞬提十成功,却不料褚师铃犹不在自己之下,虚晃一招,退开数丈。
“大师兄,别打了!”
“二师弟,”褚师铃脸上挂着笑,“你果然没让大师兄失望。”
“大师兄,你?”冷花儿本以为褚师铃见面就打,必是听信了流言,此时却见大师兄温和地笑着,自是疑惑。
“别疑神疑鬼!你说了我永远是你的大师兄,大师兄怎么能毫无进步?”褚师铃已走过来,一掌拍在冷花儿左肩上,“我们好久不见了,一定要促膝长谈一番。”
如此一来一去,冷花儿糊里糊涂,连连答应,竟又哭了。
原来冷花儿估摸着再见时,褚师铃必然会有所误解,彼时又见褚师铃上来就打,已觉猜对了八九分,不料峰回路转,竟是此番情景,且悲且喜,一时控制不住。
“你若没有这道疤痕,”褚师铃笑道,“即使哭哭啼啼,让人看见,也必然认为情有可原。但这疤却出卖了你,你若再哭,就会让人误以为天下的英雄都是哭哭啼啼的了。”
冷花儿猛然破涕为笑,擦着眼泪道,“大师兄还是成日价戏弄我,哈哈,以后若有人胆敢这样,我非打残他不可。”
两人来到一家小店,直到小店打烊。两人又要了些酒水和吃食,来到一片树林里,在一块空地上坐下。
褚师铃毕竟问道,“二师弟,你怎么会拜入香教?”
“唉!”冷花儿一声长叹,“那日我跟大师兄分别,就北上讨活计,也是想离法值阁远一些。但我被逐出师门的事传开了,没有人肯收留我。机缘巧合,我碰上香教八大邪子之首的妙邪子,因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邪子见我身手不凡,就介绍我加入香教,哪知我用三年就把香教许多绝世武功学去,帮住香教做了许多有影响的事。蒙香教主看重,竟被辟为右护法,跟那大病人同列。”
“我绝没有做很多坏事!”冷花儿举手起誓,“我带人去攻打的那些门派,面子上是吞并,其实是黑吃黑,江湖上那还有几个真正的名门正派!”
冷花儿心有芥蒂,自然而然慨叹开来。
“但大病人恶事做尽,也是事实。”褚师铃淡淡道。
“那妖人确实有些本事,香教主不喜他好色,但也护着他。”冷花儿满脸无奈,忽又笑道,“或许我在香教也不见容,要离开的。”
“我相信二师弟。”褚师铃道,“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二师弟既身入香教,也算是武林之福,离不离开,二师弟自有主见。但是二师弟,你千万记住,不可滥杀无辜。”
“大师兄放心!”冷花儿出言保证,愤愤之余又道,“但龙浔不是什么好鸟,法值阁的未来,还要看大师兄的本事。”
“我会让法值阁成为真正的法值阁。”
褚师铃目芒幽幽射出,冷静而坚毅。
此夜过后,两人至今六年未见。褚师铃不知冷花儿早在这次会面的两三年后就已离开香教,成为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