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在海上打鱼的熟桨人都知道,越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其间暗流涌动便越是胆战回旋。
如今的陆家就是这片海面。
每一个船家都在海上静候着,等待着一个打破海绵寂静的契机。
二夫人陈氏在等,三夫人崔氏在等,长亭也在等。
她在等着陈氏先出手,谁先动谁死,陆家如今是一个巨大的荆棘丛,不动即不伤,来来回回借力打力,她在慢慢筹谋该怎么样在这场角逐中获得最大的利益,让长英回来之后能够更加轻松地应对。
“可是你没问过你哥哥愿意不愿意诶。”
胡玉娘掰着花瓣子佝下腰杆,凑得老近地帮长亭敷眼睛,神情专注极为认真,嘴里啧啧地说,“你看,你眼睛下头乌青青的,脸色也不好,等你哥哥回来,不晓得要心疼死。你就是这样,恨不得啥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带阿宁跟带自家姑娘似的,课业也要管,穿衣裳也要管,她是妹妹不说了。可你哥哥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你们长兄,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能想得到的手段,难道你哥哥想不到?”
长亭一闭眼再一睁眼。
嗯,眼前还是胡玉娘那张放大了许多许多许多倍的脸。
凑得未免也太近了吧!
长亭只觉得胡玉娘一眨眼,她的睫毛就能立即刷到自个儿脸上!
长亭心里再默数了五个数,一睁眼,玉娘还在念叨,念完这里念那里,东边西边都念叨...
她以前为甚会觉得玉娘是个像爷们似的女人呢...
简直是识人不清!
长亭默了一默。脸上敷的花瓣子险些掉了下来,长亭一道拿手去扶住,一道语气轻松地说,“什么都等哥哥回来做,那哥哥的脸面还要不要啦?叫一个男人去对付内宅这些阴私,去和二夫人、三夫人周旋,他拉得下这个脸。我都嫌丢人。”
玉娘啧了一声。低嚷,“哎!你别动!又要掉了!”再伸手扶上去,“也不能就这么肆意行事啊!”玉娘压低声儿。“谢家大郎是不是嫌你不够柔顺了!?”
长亭瞥了眼满秀,满秀一个哆嗦往后一缩。
“也不算嫌罢。他自然要站在谢家的角度看问题想事情,我若夜叉狠了,就算外祖想接手我。恐怕谢家的脸面也不好看。”长亭说得极为无所谓,“左右不怪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肯定和否定,在我看来都只算个....”
长亭脸上一红,到底把那个屁字儿咽了下去。
长亭这厢还算记得礼仪贤淑。玉娘一听瞬时破口大骂,“我操他大爷!他算个什么玩意儿啊!啥事儿没做过还一副圣人君子相!他娘的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痛大概就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吧!我日他祖宗!他知道咱们是咋个活下来的吗!要不悍气点儿,咱当时能被那起子流民给撕喽!什么破玩意儿也敢在这儿放屁!”
长亭又淡定地及时地伸手捂住小长宁的耳朵。
她就知道胡玉娘要勃然大怒...
长亭笑着仰头看了看玉娘破口大骂的泼妇嘴脸。小姑娘明明长得不错,高鼻梁大眼睛。一身英气,可撩袖子叉腰的神情看起来怎么那么亲切?
长亭轻笑着安抚玉娘的情绪。
,你别骂喽,下回当着他面儿骂!你不晓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头也不舒坦,可再一想想,实在没必要,他是我的谁呀!”
“不是说你得嫁给他吗?”
到底窝在这后宅久了,玉娘杂七杂八也听了些东西,往前还在长亭跟前唏嘘来着,说若嫁到谢家去就离自个儿家里头多远多远了,也不开长亭与蒙拓的玩笑话了,毕竟门第家世在那儿摆着,除非这两个人有一个再投一次胎,否则就绝对没在一块儿的契机。
“谁说的?”长亭反问玉娘,点了点玉娘的额角,恨铁不成钢,“我可求求您咧,别一天到晚听珊瑚、碧玉说张家长李家短!有空多想想岳三爷回冀州去了你该怎么办吧!”
等长英一回来,石家人可没由头再赖在平成了,岳老三得走,猛拓也得离开,岳老三都走了,岳番不得吊儿郎当地跟着一块儿走?
玉娘手一挥丝毫不在意,“他走就走了呗!关我屁事!”再把话题拽了回来去,“那这么说,你不是非嫁谢大郎不可喽?那你嫁谁?嫁到皇家去?这也成,就顺理成章地回建康了,不在这鬼地方待了。”
十年前的符家都没本事娶陆家女。
如今陆家虽然隐约败落,可还是轮不到皇家娶陆氏女。
长亭摇摇头,“不知道。”
她这是实话实说。
“那你想过没?你哥哥一回来,再守完孝,你都十七八了,也该嫁人了。与其到时候摸黑抓瞎,还不如现在看好了,往前我们村里头说亲,规矩大的农家人都得说上一年啊。”
长亭抬眼看玉娘的神色,看着看着噗嗤笑起来,她是当真很是忧愁啊。也不知道她都在愁些什么,明明自个儿屁股后面都还拖着一大堆事,认钱不认人的叔叔、漂泊不定的归宿、即将离开的良人...她偏偏还要操心旁人两年以后的事儿。
长亭摇摇头笑起来,“不着急啊。”等把这些事情一一解决了,再把账列出来慢慢算,“反正我...”
反正我现在也有真心爱慕着的人啊。
长亭默默地想。
五月下旬,陆纷的棺木抵达平成,小秦将军带头一马当先,整个队伍只有近百人,白茫茫的一片,武将不脱盔甲全都在衣襟袖口缝上了白花和白布,城门大大打开,长亭沉默地站在真定大长公主身后,默然不语。
这是长亭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近距离地看到棺椁的模样。
四四方方的,黑黢黢的,轻丝沿缝的,钉子牢牢地钉在棺椁四周,好像尘封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长亭心里顿时感觉像针扎一样,久而绵长的轻微刺痛,队伍从远到近,棺椁从小放大。
长亭陡然喉头反酸,极想作呕,可平成里数得上号的人都在,她若在自己亲叔叔的棺材前吐得一塌糊涂,往后便也不要做人了。
玉娘与长亭并肩站着,手往后一靠,紧紧地捏住了长亭右手虎口,凑近轻声道,“忍一忍吧,我早晨也没吃饱,如今饿着肚子忍恶心。”
长亭一下子又快被玉娘逗笑了。
又想吐又想笑,这难得的纠结情绪一交织,长亭脸上险些没绷住。
大约长亭脸色不太好,聂氏探身看了许多次,长亭朝她摆摆手表示没事,后头再感受到有一束目光瞅着她时,长亭直接一抬眼朝聂氏那头望去,聂氏没瞧到,瞧到了正看着她的蒙拓。
长亭下意识地将眼神快速偏过,哪知再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去时,蒙拓正背手侧身站在岳老三的身边,神容淡定平静地跟着列队送灵的行伍走,好似他从来没往这边望过似的。
大约真是因为早膳吃少了,她如今不仅有点恶心还出现幻觉了吧...
被这么一打岔,长亭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除了那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大概只剩下了如释重负。
陆纷的灵堂早已修筑好,陆绰的灵堂还没撤掉,三爷陆缤便将老二陆纷安排在了陆绰灵堂的后头,二夫人陈氏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不止一次地在请安的时候与真定大长公主说过,“虽说是两兄弟,一个长一个幼,可如今人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再大的恩怨也该消了吧...”
能消得了吗?
长亭看见长平与长兴都想伸手将他们掐死啊,她如何不懂他们去无辜,可世上这笔账也从来不是这么算的啊。
父债子还,父债子还。
长亭努力说服自己忘记这句话。
长亭是这样想的,真定大长公主怎样想的也不重要了,反正最后的结局就是陆纷的葬仪一应交给陆缤去办,旁人莫要插话,否则这个说东那个说西,几时才能做得好啊。
二夫人陈氏只好忍下。
或许是忍下了吧,或许她终究会爆发出来。
灵堂里全是白的,棺椁就那么停在白花之前,棺椁旁拿冰镇着,小秦将军不让开棺椁,“里面血肉模糊的,又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恐怕....”话没完,可当时陈氏便嚎啕大哭起来。
人没了,连尸首都烂了。
可陆纷好歹还有个尸首啊。
她父亲的尸首早就葬在了那一场大火里,下葬的只是衣冠罢了啊。
陈氏早该知足的啊。
陈氏跪着靠在棺材身上哭,大声地绝望地哭,长平长兴也跪在母亲身后抹眼泪,陆家的族亲们抽抽嗒嗒地哭给别人看。
长亭如同置身事外,她想挤出两滴眼泪来,奈何天不遂人愿,她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她怕她的眼泪一流,陆纷在地底下会寝食难安。
“...夜里,平成的城门会大开。”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连忙回过头,蒙拓早已扶手精立于后,“为了方便各路人马入平成悼念缅怀,今明两夜平成的城门都会大开。我只叮嘱你一条,不要以身涉险,犯不上也不值得。杀人见血的事,男人来做——这是我一早便同你说过的。”
“这是两件事了。”
长亭垂眸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