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总兵长驱直入,黑斗篷高扬在身后,被风吹起一个巨大弧度。
“嘎吱——”
门扉大开,里间暖烘烘的,有高襦长髻的丫鬟从花间踩木屐小碎步恭谨埋首而来,意图接过戴总兵抱在胳膊上的头盔,被他一拦,沉声道,“刺史大人可是睡下了?日前在何处?”
“阿戴。”
男声清冽。
戴总兵利落折身,单膝扣地,“刺史大人!”
周通令着长衫宽袍,手捧白釉茶盏自内廊缓步踱出,微一抬手示意戴总兵起来说话,“见到陆纷了?”
戴总兵麻利起身,埋首闷声应是,“陆纷张狂,将刺史大人与山间马贼相较,我们幽州且不是平成陆氏的从属下隶,更不是他陆纷养的打手死士!陆纷...他陆纷小儿...”
“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去。”周通令啜了口清茶,眼神清冽,“他陆纷个性阴诈狂狷,蛰伏数十载,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兄夺权,无毒不丈夫,他是条汉子,更是条毒蛇。他给你的气受着就受着了,当面不敢翻脸,如今在背后怨怼告状,实非男儿所为!”
与虎谋皮,又何必怨怪对方无礼狡黠!
周通令话一向说得重,戴总兵却心悦诚服,将头埋得更低,朗声答了“是”。
“陆纷是否让幽州派遣兵力全力追寻陆绰膝下两个幼女?”
周通令沉声问道。
戴总兵左手抱头盔站得笔挺,“是!他要斩草除根!”想了想试探性问道,“您既然早已预料到陆纷要赶尽杀绝...为何不一早便派兵搜寻...幽州内城不算大,已事发近五日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打眼得很,搜寻起来也容易...”
周通令眼风斜睨,戴总兵顿时不敢再言。
周通令身形向后一仰,靠在沉木太师椅上,轻声问。“阿戴呀,这回你去陆纷予幽州,予你好处没有?”
戴总兵连忙点头,“豫州赤显矿土每年运三大车到幽州来。另打开了与胡羯通商的案口...”这些都不算太贵重,戴总兵想了想,费力地从衣襟口掏了只红翡雕双福挂件来,“...是临走前陆家管事塞的,俺觉得这比那三车矿土贵!”
周通令哈哈笑起来,幽州地偏山聚,难昌荣多刁民,心智短却胜在一根筋,有时候一根筋不是坏事,没那么多弯弯绕。自然就忠心耿耿。
“去一趟有好处,等捉到那两个小丫头再去一趟,好处会不会更大些呢?”周通令心绪很好地解释,“我们不是士族老爷出身,没那么多风骨和顾忌。能捞一点是一点,能抠搜三车矿土就算不虚此行了。”
顿了一顿,气一沉,手接过红翡挂件轻声道,“我与陆纷其实都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成不了大气候,这天能冻死人,两个养尊处优的小丫头有这个胆量从冰水里游出去。我佩服!可游出去之后呢?衣裳打湿了冻成了冰块,冰天雪地又有流民悍匪虎视眈眈。两个小丫头突遭大难,缺衣少食,在路上或被人掳了,或遭野兽叼死,或冻死饿死。哪条路都是个死,我何必连点好处都没见到,就让我的兵去费白工!”
“那陆纷...”
那陆纷还执意死要见尸...
戴总兵话没问完,周通令却若有所思地再开了口,“陆纷...他是有多恨陆绰啊...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侄女也不放过...至于着急忙慌地下死手追杀吗...”自己说这话儿。便如自嘲一般边摇头边笑,“自个儿一母同胞的哥哥都没放过,还能放过侄女吗?”
窗棂关得严严实实的,三更半夜的雪打得“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桃花纸上,纸上铺了层青油,雪水没浸晕进来反而让青油的色儿深了一层。
陆纷是仲秋时节路过的幽州,那天霜降,将好比陆绰过来的日子两旬,天昼凉,平成陆家二房携真宁大长公主路过他的辖地,他身为幽州刺史自然要迎合奉承。
他偏不想去做,领了人在城口迎了迎,便将陆家人扔在驿馆里头并未再过多顾管了。
他不去就山,山反来就他。
陆纷头一句话便是,“幽州刺史周通令庶出出身,因周老侍中嫡妻所出早夭,你便为庶长记在嫡母名下,甫你一出生,便去母留子,然你的生母却是周老侍中嫡妻最厌恶的庶妹,自小就没见过好脸色的滋味,刺史以为如何?”
一个庶长,一个嫡幼,身份各有各的尴尬。
平成陆氏百年士族,重嫡长重名正言顺,陆绰声誉浩荡隐隐间为天下士族之马首是瞻者,长兄被家族寄予厚望,且资质出众,身为嫡幼子的陆纷是怎么仰望着哥哥活出来的,他很明白,当一个人在发亮发光的时候,别的人全都是黯淡的。
全他妈都是暗的!
就算你用尽全力,星辰有这个资本与皓月争辉?
所以他应了下来,紧跟着陆绰来了,他的儿子在刀剑寒光挥下的时候一边烹茶,一边竟然他妈的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这就是士家气度,他周通令,服!
可笑的是,纵观天下,这世上有哪家士族还存留有陆绰一房的胸怀气度?他娘的阴邪闷暗的陆纷没有!谢家没有!王家没有!全他娘的都是绣花枕头锦绣草包!
周通令仰头将温茶一饮而尽,再将茶盅狠掷放于书案之上,负手起身面立于窗棂之前。
“命右城卫司明早出外城,沿幽州界外搜寻陆绰两女踪迹!再命左城卫司巩固幽州边防,加紧巡逻。将派遣至石猛麾下的斥候探子收回来再派已训好的精干斥候潜入!陆绰逗留弈城近五日,一定与石猛老儿有所约定!将陆绰身亡的消息再压三日,若石猛知道了,你们拿头来给我下酒!我只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若三日之后,陆家两女还未找到,提头来见!另牢狱里备下的数百死囚都看好了,陆家家主在幽州界内遇匪惨死。和我们都脱不了干系!那些死囚就是我们向上缴的脱罪盾牌!”
士族张狂得更久了!
士族的气数既然已尽,就该他们寒门庶族崛起封王了!
戴总兵一个打挺,右脚靠左脚,抬起下颌扯开声音应了“是!”。陡想什么来,声儿陡低,“若找到了,是当场格杀还是...嗯...陆家人都长得好,陆绰那模样生下的姑娘不会差...弟兄们还没玩过高门庶族的小娘们儿...莺花巷那些小娼妇骚兮兮的...”
他阴差阳错间地瞒下了陆纷的交待。
“啪!”
周通令一个转身,便将桌上放置的茶盏狠狠砸到戴总兵的头上,“咽下你的混账话!下去领十下军棍!”
三十下军棍就能把人打瘸了!
戴总兵浑身一凉,身上一蜷,赶紧连声称是!
“滚吧!”
周通令重而又背过身去,想了想。又唤住戴总兵,“陆纷说了怎么处置陆绰的两个女儿没有?”
戴总兵神色大慌,久居威迫之下竟叫他说不出一句假话来,支支吾吾许久,才声如蚊蚋道。“他说叫我们就地解决了...若两个小姑娘名节有半分折损...就...就...”
后话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口。
周通令无端端地心下大慰,面色平静地未转头再言,“军棍加到三十下,军中说荤话想女人都是小事,男人管不住念头管不住下头那根,能体谅。可为一己之私,瞒上混淆试听。阿戴,你知我可以判你个军法处置吗?”
戴总兵膝头一软,当即跪叩于其前!
周通令仰起头来,夜已深,可在其眉梢之间见些许疲惫之色,穷山恶水出刁民。管辖幽州不过十余载,幽州穷惯了一无沃土,二无良民,三无所长,只有倚靠珏山峭壁。以天堑挡敌。
可如此一来,更是民风封闭,见识短浅。
无强兵强将,只有如戴总兵眼浅皮薄之人...周通令眼神向下一瞥,心头大叹,说起来他的胜算其实并不太大,所以才会冒这样大一个险。
“滚下去,三日之后再来领军棍,明日一早由你率右城司出外城搜寻,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你见过陆绰,好看的姑娘都是好认的。”
戴总兵狠磕了三个响头,赶紧夹起斗篷背身朝外走。
天刚蒙蒙亮,东边翻了个鱼肚白,雪总算是停了,太阳日复一日地升了起来,暖光将照到幽州内城古城墙墙角斑斑驳驳的青砖上时,内城城门大开,有一行轻骑卷沙踏土策马而出。
而在百里之外的平谷凹坑里,他们出重兵搜寻之人,陆长亭,将睁开眼睛,也醒了。
长亭一夜睡得极好,许是外头有人守夜,许是褥子太暖和,许是前几日都没睡好,又或许是岳老三豪气爽快地什么也没问便让她们歇下来了,让人无端安心,她一夜一个梦也没做,闭上眼再睁眼,天就微亮了。
遮挡的布幔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长亭一个挺身便起来了,往右边一瞧,胡玉娘睡得熟张大嘴正流口水,再往左边一瞅,小阿宁也张着嘴睡得流口水。
再也不要让小阿宁和胡玉娘挨得近了!
长亭默默下决心,左一摇又一摇把二人唤醒,又有一壶烧好的温水放在她们旁边儿,长亭心下一默,手脚麻利地先给长宁梳洗,自己再归置妥当后,三人掀了幔帐,便见昨夜的岳番正一边拿青盐涮口,一边冲她们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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