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无牙再次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微微呜咽了一声才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摸黑往前走了两步,无意间瞥到窗纸上的婆娑树影才发现天已经大黑。
回头发现巫云正盘着腿坐在床上。她闭着眼睛,也不似睡觉。隐约还可以看见丝丝的寒气从她的身体里飘散出来。
无牙揉着脑袋朝她走近一步,接着小声地开口试探。
“姐姐?”
近了才发现,闭着眼睛的巫云显得比白天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可爱了许多。
月光顺着窗子透进来,洒在女孩的侧脸。半边脸隐于黑暗,但是另一半脸在月光下白皙如凝脂,看起来就像一块无暇的玉石。她的睫毛很长,又密又翘,看起来像一只停歇的黑蝶,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眼角微扬,却不似白天看起来那样的霸道。嘴唇的形状很好看,亮且饱满,就像一颗樱桃似得。
无牙不由自主地想,若是这个丫头能乖巧些,一定像个小仙女般可爱。
巫云自然是听到了响动,稍事调戏内息后,她才慢慢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无牙那双笑成了缝的眼睛。
“你做什么?”巫云冲他抬了抬下巴,皱着眉头问道。
听到巫云那尖细的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的声音时,无牙不笑了。此刻,巫云的眼睛完完全全地睁开。她长了一双杏眼,这样的眼睛显大,若是长在女孩脸上一般都是小家碧玉的温婉灵气。但是巫云的杏眼却不然,她若是睁圆了眼睛,就会带上些盛气凌人。
在银白的月光下,她黑瞳,雪肤,红衣,像极了吃人的妖精。
无牙怕了。
他想,她可能是生气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的,自己不应该这么没有礼貌地直视女孩的脸的。
“对不起……”无牙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着。
其实无牙的举动并不让巫云讨厌,只是让她觉得很奇怪而已。但是他突如其来的怯懦让她生气。
“既然醒了就快去洗漱!瞧瞧你脏得像块炭!”
巫云发号施令般伸手指了指摆在桌边早已变凉的水,“还有!换洗的衣服就在旁边,你快把身上的破布换下来!臭死了!”说着,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充分显示出她的厌恶。
无牙先是愣了愣,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味道——醇香浓郁……
正是香不醉人,人自醉。
自嘲地笑了笑,他挽起衣袖准备绞毛巾,转眼便弄出了一地的水。
巫云本来是闭眼准备睡觉的,但是无牙弄出来的动静让她从床上跳了起来。一双红靴踩在地上,甚至没有惊起半点飞尘。她朝无牙走去,心中暗暗地想道,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是笨!
无牙身上的衣服虽然又破又烂,但是那料子却是上好的料子。苏州产的丝绢,算是极品中的极品。能穿上这身衣服的人非富即贵。巫云早就猜到无牙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可能是家里遇到了什么变故才沦落到这般田地。但是她管不着,反正他也没人要了。自己要他,他就得乖乖跟着!
其实,巫云也是寂寞的。天山顶上终年云烟缭绕,是修身养性、寻仙问道的圣地。但是天山顶上的生活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而言,太单调了。她师傅逍遥子将她往灵鹫宫里一放就不再多管,自个儿逍遥快活云游四海去了。
那灵鹫宫里有侍婢,但是那些侍婢只把她当做主子对待。她试图她们玩闹,但她们不敢。她详装生气惩治她们,她们就抖若筛糠更加敬她畏她。如此往复,她也不再与她们多事。她这次出逃说是为了名字与师傅闹别扭,倒不如说是觉得无趣了想出来玩玩。
想到这里巫云伸手在无牙的额头上重重一点,无牙捂着脑袋退后半步,一双眸子瞬间精神了。他瞪着她,狠狠的。但是巫云却两眼一眯,笑了起来。诡异的笑容又让无牙的态度软了下去。
果然,这个家伙比宫里那群女人好玩多了!巫云一边绞着帕子一边暗暗想到。
“喂!把脸凑过来!”巫云挽起袖子举着帕子就朝无牙的脸上招呼了过去。
巫云从来没服侍过别人,根本不知道控制力道。加上她从小习武所练出的那一身力气,差点没扒下无牙一层皮。
无牙有些吃痛地往后缩了缩,但是巫云眼睛一瞪,他又咬着下唇委委屈屈地往前探了探。
洗干净的无牙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脸很白,像是水豆腐似得水水嫩嫩;此刻更显得白里透红,也不知道是害羞了还是被巫云生生给搓出来的……
小孩的眼睛很亮,眨一眨就会让人想到天上的星星。鼻梁窄,但是挺,鼻尖很高,虽有些稚气但依稀显出了俊秀的端倪。除去那嘴里少去的两颗门牙不说,这个小男孩还真是漂亮得让人无话可说。
“哟~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是细皮嫩肉的!”巫云笑着伸出手指在他脸上戳了戳,接着她往他的方向凑了凑。仔细地看,仍旧看不出无牙脸上的毛孔。
无牙果然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小白脸”。
“你……”无牙红着脸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刚才巫云靠得太近了,甚至她长长的睫毛都刮到了他的脸颊,这让他有些害羞。他把双手背到身后,使劲地绞着手指试图缓解抽搐的面部表情。
就在他想说些什么时候,巫云打了个哈欠,朝他挥了挥手道,“你快点换好衣服,然后上床睡觉。”
接着她二话不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只剩无牙一个人涨红着脸捧着衣服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她,她说什么?
她的意思是他们要睡一起么?
无牙显然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礼义廉耻云云牢记心上。而巫云却与他不同,在她的眼里根本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她只知道困了要睡觉,睡觉就要睡床上,如果只有一张床那么就一起睡。仅此而已。
日上当空,两个小孩蹲在街边看着人来人往不甚无趣。
“云姐姐……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无牙稍微站起身动了动手脚,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管我!”巫云回头瞪了他一眼。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当初在灵鹫宫里的时候她的日程就是练功、看书、、吃饭、睡觉……如今下了山面对着花花世界反而让她没了方寸。
“女孩子家家的……凶死了……”无牙低着头小声嘀咕着掏出早晨在客栈里拿的包子刚想要吃。不想他的话却被巫云听得一清二楚,立刻的,他的包子被丢在地上,脑门上也炸开两个爆栗。
“我是你主子!我爱怎样就怎样!”巫云两只眼睛一瞪,一脚踩在包子上,恶狠狠地说道,“我不许你吃!”
“你……”无牙揉着脑袋看了巫云一眼,以前在家里养成的大少爷脾气刚要发作。巫云却一阵风似地窜得不见了。
无牙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她正在往一群看热闹的人中间挤。才片刻,小小的红色身影就已经消失,无牙这才后知后觉地跟了过去。
“张大夫,你是菩萨心肠,我求求你了!你既然已经替我的儿治了,就帮人帮到底,再救救我的儿吧!孩子他爹已经去了……我不能再没了儿子了呀……”一个女人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不住地抽泣着。那模样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去!去!去!”医馆里,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中年男子似乎是很厌恶地甩了甩手,大声道,“你自己说说你已经欠了我多少诊金了?没钱治什么病啊?走远些别妨碍我医馆的生意!”
围观的人脸上有些同情但更多的是木然,间或还有些人指指点点地低语些什么,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要帮女子一把。
“真是市侩!”无牙咬牙低骂一句。
巫云挑高眉毛回头看了无牙一眼,饶有兴味道,“我看不然!”
“什么意思?”
“你看那孩子!”巫云双手交叉着环在前胸,抬了抬下巴示意无牙细看女人怀里的孩子,“那孩子脸色发青,眼皮虚肿,嘴唇泛白,明显的寒毒入体,久病难医。那郎中既然已经肯赊账为孩子治病了为何现在却反悔?怕只怕是他没那个本事治了,又怕赔本的生意坏了自己的招牌,就想着方将他们赶走罢了。”
无牙听了细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他又看了眼那个女人,眼神里带着怜悯。
无端端地,他想起了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的生母是父亲的一个小妾,起初也就受宠了一两年,可是在生下自己和弟弟后就被冷落在一边。妾的地位本来就低再加上母亲并不受宠,所以他们房里并没有使唤丫头。屋里的所有事情都需要她一个人亲手操持。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和弟弟都染了风寒。母亲没有太多钱,平时省吃俭用的积蓄并不够支付两个人的诊金。她托人去告诉父亲,可是却音讯全无。而隔壁院子的那些姨娘们也统统对母亲的恳求视而不见。
无奈,母亲托人给弟弟请了大夫诊治,而自己却是拖着。可怜弟弟天生体弱,吃了药也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弟弟死的那天,母亲就像这个女人似得,抱着他在榻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没过几日,母亲也最终因为心力交瘁,过早地去了……
而自己却被入门三年一无所出的正室认去做了儿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少爷……
“喂!你怎么又傻了?”巫云抬手就在无牙的脑门重重拍了一巴掌。直打得他重心不稳,向后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无牙呜咽一声,垂头使劲揉了揉脑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那个女人仍跪在医馆门口抱着怀里的娃娃断断续续地抽泣。
“傻够了?够了就回去吃饭了!”说着,巫云转头就想走了。无牙又朝着女人看了眼,眨了眨眼睛,眼泪竟掉了下来。
“你哭什么?”巫云皱眉问道,“真打疼了?你怎么这么没用啊?”话虽这么说,巫云还是好心地伸手在他的脑门上“轻轻”揉了起来。
无牙惶恐地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等情绪平稳了些才指着那女人道,“挺可怜的。”
“还好吧……”巫云摸着下巴,眯着眼又打量起那小孩,“要是真治起来……依我看……也并不太难。”说着,她一副内行模样地点了点头。
“你能治?”无牙睁大了眼睛。
巫云瞥了无牙一眼后快步朝那女子走去,靴子上的孔雀翎扑簌扑簌地抖动起来,像是两只停在她脚边的蝴蝶。她巫云可是在灵鹫宫里长大的,九年的时间里,灵鹫宫的医学典籍被她看了大半。虽说她并没有什么实践经验,但是理论知识还是相当有高度的。
“哎!给我看看!”巫云在女子面前站定,伸出手指云淡风轻地着她怀里的孩子说道。
“你……”女子先是一愣抹了把眼泪,警惕地抱着孩子往后缩了缩。才看清眼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瞪着眼睛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竟跑出来撒野?!”
“嘿!你怎么说话呢?!”听了女子的话,巫云生气了,瞪着眼睛毫不示弱地吼回去,气势甚至比那女子还要大上几分。
不知怎么的那个女子有些怕了。眼前的少女双颊绯红,两颗眼睛浓黑闪亮炯炯有神,子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无牙赶紧跑过来,错身挡在巫云身前对女子点头陪笑道,“阿姨……我们也是一番好意,也许令郎还有救呢?”
“你们走开!”女子低头将孩子护在怀里朝无牙和巫云胡乱地挥了挥手。
巫云斜睨着她冷哼一声,接着脚一跺地转身就走,“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快点给你孩子凑棺材钱罢!他活不过明天了!”
本来无牙反手想去拉巫云,但是那女子比无牙更快地冲到巫云面前将她拦下。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女子似乎很激动,胸口起伏不定地喘着气。
“字面意思。”巫云低头玩着胸口的金镶玉长生锁,接着她回头对无牙叫道,“走了走了!你没看见人家不领情么?”
“姑娘……你真能……”女子作势要搭巫云肩膀,可是一个闪神,巫云竟已距她五步之远。
“姑娘,你真能救我儿?”那个女子的眼睛一瞬爆出了光彩,她热切地朝巫云走了几步。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小女娃绝对不简单。
“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了!为今之计,只有拔出毒血才能保命。”巫云撩起衣袖取了火罐,又拿着小刀在烛火上来回热刀以杀菌。
“你可想清楚了?”巫云回头对着房门外的女子挑了挑眉头。女人强忍着眼泪点头,抓着无牙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冲着巫云用力点了点头。
得到女人答案后,巫云回头看着小男孩的背脊却久久没有行动。
“姐姐?你怎么还不动手?”无牙凑近低声问道。
巫云煞有其事地也压低了声音道,“我看着他的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一颗痣。”说着,巫云还伸手指了指。
“这对病情有影响么?”无牙端详片刻后谨慎地问道。
“没有。”巫云托着下巴又歪着脑袋看了看,“就是难看了点。”
“……”
“姐姐……天都要黑了……你快动手吧……”无牙一脸无奈地说道。
与此同时,巫云甚至还在看着无牙的情况下就握着刀在孩子的背上划下一道道小口,接着反手握着火罐就朝孩子的后背扣去。转眼之间,七个火罐被有序地扣着孩子身上。只见原本昏迷着的孩子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渐渐地,他苍白的脸上开始不满细密的汗珠,整张脸都开始红润起来。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巫云开始动手拔火罐。每一道伤口都流出了浓稠的近乎是黑色的血。取了块干净的布擦拭干净后,巫云从内襟取出一枚灵鹫宫特制的丹药给小孩服下。
“好了!从今往后十五日内,他不能沾荤腥,不能碰凉水。过了十五日便好,只是以后可能会有些畏寒。”巫云一边说着一边将袖子放下。
走出那女人的家,天色已经不早。落日的余晖洒在两个小小的人影上,看起来格外得温馨。无牙看了眼径自走在前面的巫云,心里暗暗地想,这个丫头虽然刁蛮霸道了些但也算是心地善良。
“你想说什么?”巫云停下脚步,微眯着眼睛侧头看着无牙。天知道,他已经偷偷摸摸地瞥了她几眼了。
巫云逆着光,无牙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她。橙黄的光打在巫云白皙的脸上,柔柔地晕开,使她的脸带上一丝嫣红。
无牙摇了摇头,咧开嘴朝她笑了笑。
“怪人!”
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回答,巫云有些无趣,低声啐了句,又径直往前走。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没门牙,张开嘴没挡风,笑起来很滑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