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

从数十里以外,他就听到连绵不绝像雷又像鼓的巨声,走得越近,声音越响,当他穿过一道狭窄峡谷,步入一片开阔空间时,轰轰作响的水声猛然增大了好几倍,震得他的耳朵几乎失去了听力。而眼前是一片水雾弥漫,透过白茫茫的水雾,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从空中倾泻下来的“瀑布”。

他呆呆地看着这瀑布,无依无傍,没有山川丘陵,直接从高空中轰然冲下,那宽度无法想象,连绵一片无边无际,左也望不到头,右也望不到头。

禹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他怀疑是天上的巨龙在喷水。透过茫茫水雾,他向天空望去,但这巨瀑溅起的水花如暴雨般不停地从空中落下,阻碍了他的视线。这时,一只身形线条流畅的黑色巨鸟穿越重重水雾出现在他视野里。

黑色巨鸟降落在他身边,契从玄鸟体内走出,他似乎对禹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坦然地邀请禹登上玄鸟。

契驾驭着神鸟飞回到天上,禹居高临下,这才看清整个惊人而壮观的景象:北海四周,是源源不断凭空冒出来的巨量洪水,像瀑布般轰然冲下,海底最深处是一个**的巨大凹陷,就像一个吸力巨大的魔洞,将天下洪水吸纳进去。

那惊天动地的异象,直到今天还在北海留有残迹。比如海中那许多奇怪的、来自遥远的江河湖泊之中的水族;比如海边许多土地像经过猛烈的洪水冲刷似的,只剩下贫瘠的沙土,三里之内寸草不生,只有一些最为顽强的松树能扎根生存……

契通过玄鸟,熟练地控制着海底的息壤,片刻不停地运作,把全世界的泄洪通道导引来的洪水尽数吸纳进去,转输到另一个遥远的空间。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了禹的认知能力。

他面如死灰。

禹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十余年辛劳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没有图谋。然而此时,面对着这非人间的巨大力量,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尽皆化为乌有。

契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意似的,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对权力没兴趣。洪水消退之后,他将功成身退。

禹并不知道,契的全知全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简狄的死,是因为孩子那容纳了海量信息的头颅,远远超出了母亲的承受能力!在契之后的许多玄鸟族人,都是带着母亲的鲜血和死亡来到世间的。所谓先商屡迁,自契至汤,十四代人,八次迁徙,只因为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两代。

连续两代人出生时母亲都难产而死,会引起当地部民的警惕,无法找到愿意与之婚配的女子。

卫律,这就是你认定能拯救这个世界的神祇族的真相。

这个神祇族拥有异能的代价,是与生俱来犯下弑母的罪行!

你一生最大的恨事,是李夫人的早逝。然而你知道为什么李夫人会难产而死吗?她是狄人,也有一些潜在的微弱的玄鸟族血统,加上舞者的纤瘦身型,所以生产过程异常艰难。即使像我的母亲,自身精通医术,事先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也无法避免那可怕的折磨。

我从进入草原开始,就时时陷入一个雷同的噩梦,在梦里,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我快要窒息,以至当我从噩梦中惊醒后,常常感到后怕,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重复这个梦。当我死而复苏后,我才明白,踏上了母亲曾经居住的土地后,关于母亲的最初的记忆复活了——那是我在母亲的产道内挣扎求生的记忆!

我的诞生几乎使母亲死去,而我自己也在出生后全身青紫,陷入昏迷。这惨烈的一幕也使我父亲永生无法忘却。后来我的兄弟都死在我之前,他更是认定我是个天生会带来死亡厄运的孽子。

当我明白一切后,不再自伤于父亲自幼对我的种种厌憎。这是身为玄鸟族,为自己的原罪必须背负的代价。

玄鸟族的所谓异能,主要是预知。

商汤敢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祈雨,是因为他预知那时必然会下雨。他用这种残酷而震撼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天下万民的信任,巩固了他的统治。

历代商王对巫卜的迷恋令后世无法理解,人们哪里知道,商朝本就是一个靠预知力统治的朝代。

许多商王去世前,会指定一些近臣亲信殉葬,这种残酷的制度一度为后人所诟病,但事实上,那是因为商王预知到,这些看来忠诚谨慎的臣子,将会在自己死后擅权作乱,所以在祸乱发生前就将乱源铲除了。这一风俗后来随着商亡后王族北奔,也传到了鬼方。

卫律,你前两年密托达乌,以先单于发怒为由,要李广利的首级祭祀神灵。在你,只是想为李夫人、为你自己报仇。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达乌会接受你的请求?为什么这种荒唐的杀人方式能被匈奴人轻易接受、不疑有他?

李广利确非善类,他若不死,终会贻祸匈奴。乌尔根家族有这个特权,指定哪些人必须献祭神灵,哪怕那人尚无反状。每任单于去世,都会根据乌尔根巫师的密议,确定一批殉葬的近幸臣妾,有时甚至多达几百上千人。

这种被中原鄙弃的残忍习俗,就来源于你一心追寻的玄鸟族。

当年的商王,不仅根据预测杀人,也根据预测用人。在不了解内情的后世人看来,同样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武丁从刑徒中提拔傅说为国相,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一个梦。而这个占梦而得来的宰相却果真使天下大治。

没有诸侯割据,没有重臣弄权,没有将军谋叛,商朝享国六百年,远超过夏和西周。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没几件值得一述的事情发生,以致商朝的史书只剩下“沃丁崩,弟太庚立。帝太庚崩,子小甲立”之类简单枯燥的帝位传承记录。

洞察一切的商王族,能将任何谋逆叛乱消弭于无形。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异能,来自祖先的血统,每一次与这个世界的凡人的通婚,就意味着异能的一次衰减。要减缓异能流失,只能采取族内通婚,然而,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这是对所有生命都有效的法则,何况他们子孙的繁育还常常伴随着母亲的牺牲。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玄鸟族一直在保持异能和扩大族群的矛盾之间摇摆。早期玄鸟族繁衍缓慢,累十四世方得天下。及至建立商朝,为了延迟异能的衰减,减少珍贵的玄鸟血统的流失,他们采取兄终弟及的制度,即选择王室中最年长的人继承王位。兄死由弟继承,弟死次弟继承,所有的弟弟都死后,再由长兄之子继承。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王族身上还是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异族血脉,伴随着异能的衰退,人性的弱点逐渐超越了玄鸟族与生俱来的理性冷静。长兄不放心弟弟们的信用,弟弟不甘心死后将王位传给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成为长期困扰商王族的一个难题,最终酿成了商朝历史上唯一一次但是持续时间却极长的变乱——九世之乱。

一个拥有预知力的族裔,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无敌的,真正能威胁到他们的统治的,只有王族成员本身!

这场内乱大伤了商的元气,直到盘庚迁殷,重新举起成汤的旗帜,才再次把王族团结起来……

哦,我知道,你们想说周武王。

是的,商朝后来是被周所灭。后世之人只记住了武王伐纣,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文王武王,本就是商朝的外家子孙!

这也正是他们最终能灭商的重要原因。

周在古公亶父的时代,还只是一个僻处西方的小邦,对高高在上的“大邑商”,向来是抱着一种既敬畏又觊觎的心态的。

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历。小邦周命运的改变,正是在这小儿子身上发生的。一次,季历奉父命至商都朝贡,一位商王室女子爱上了他,为了爱,那女子不顾族人反对,远嫁周家。

那女子名叫太任,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古公亶父从这个血统高贵的孙子身上看到了周家繁荣昌盛的希望,给孩子取名“昌”——不错,那孩子就是姬昌,未来的周文王。

为了传位姬昌,古公亶父必须先传位季历,这使他的长子和次子成了多余的人。泰伯、仲雍被迫远奔荆蛮,此事在史书上被称为“泰伯奔吴”。后世为尊者讳,将周家为了图谋大业废长立幼,说成文王姬昌幼有“圣瑞”,泰伯、仲雍知道父亲的心意而主动出走,并断发文身以示不归。

泰伯和仲雍的牺牲没有白费。姬昌长大即位后,因为他与大邑商的特殊关系,而提升了周在诸侯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还再次与商联姻,娶到了一位地位极其尊贵的女子——太姒。她是商朝的公主,帝乙的小女儿!亲上加亲,这场婚事又进一步增强了周家的玄鸟族血统。最终使周家拥有了灭商的实力和威望。

所以,尽管周家得天下后,一直极力贬低丑化商朝,但太任、太姒却在周王室拥有崇高的地位。因为正是由于她们的下嫁,为周家引进了珍贵的玄鸟族血统,周才能最终取商而代之。

这些事,在《诗经》中也有记载。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记录的是太任与季历结合的史实。“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描述了太姒与姬昌结亲的盛大场面。

尽管周在得天下后尽力淡化商的影响,但他们无法篡改他们的先妣的出处。《大雅》是歌咏先王的音乐,即使要欺骗天下人,也不能欺骗祖先。孔子编定《诗经》时,巧妙地把真相存留在这些周王室也无法抹去的证据里。

对周的野心,商王族也不是一无所知。

即使血统经过了数十代的淡化,到商纣王一代,玄鸟族的异能依然部分存在。在一次占卜中,纣王隐约预感到了姬昌的危险。为此,他把姬昌召来,囚禁在羑里,用各种方法测试。姬昌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能力,甚至佯装懵懂把长子的肉羹都当着使者的面吃了下去。即使如此,纣依然囚禁了姬昌七年,直到他确信这样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不可能对商王朝造成致命威胁,才将他释放。

纣王哪里知道,姬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被拘禁在羑里时,将凡人的智慧和来自母族的异能结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能更有效地发挥玄鸟族预知力的方法。和商王族神秘而难以把握的甲骨卜比起来,这种方法更为直接简易,故名之曰:《易》。

从那以后,商周王族之间预知力的差距越缩越小。

姬昌至死也没有打起反商的大旗,但纣王的预测其实没有错。十余年后,武王伐纣时,中军大帐中供奉着文王的灵位,因为文王是商的外孙和女婿,具有双重的号召力。

孟津之会,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八百诸侯所看重和信赖的,不是周家的名望军力,而是天命所归。周家拥有可与商王室相匹敌的血统,那是无可置疑的天命的象征!

商纣王不是一般传说中那样的无道昏君。他尽了自己的全部努力来推迟商朝灭亡的那一天的到来。他早就知道,问题的根本在于王族预知力的衰减,引起了诸侯对权力的觊觎。为了挽救垂死的商政权,他到处寻找玄鸟族的远支亲戚。他要找到一个女人,一个携带着商王族散失的那部分异能的女人,和她结合,生下一个拥有完整的玄鸟族异能的孩子来重新承受统治天下的天命。

经过漫长而艰辛的查访,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来自一个古老的部族,那个部族以拥有使人死而复苏的能力而闻名,所以,这个部族被称为“有苏氏”。

和商王族一样,这个部族的人也习惯以十天干取名,这个女人名叫“己”,她是己日出生的,拥有许多奇特的能力:她能知道孕妇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面向何方;她能看得出人胫骨骨髓的深浅——更重要的是,她很美。纣王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周也预测到了这个女人的威胁,于是,周的细作到处散播谣言,说这女人美得不正常,是九尾狐狸所化;说这女人是上天派来夺取成汤天下的;说这女人插手朝政,教唆君王残害忠良……

周的谣言成功地挑起了王族内部的争斗,从太子到王子,再到贵族宗亲,都对这个女人极度不满。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了王族的继承顺序。在实实在在的权位诱惑面前,王族分裂了。太子、微子、箕子、比干……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装疯的装疯。

武王伐纣,宣扬的纣王的罪行,不用宗亲,不祭祖先,都是在挑拨玄鸟族的内部矛盾。

自始至终,武王都是在利用商王族自己的力量,破坏、瓦解这个王朝。他做得很成功,军事的征服,伴随着人心的策反,商朝终于被灭亡了。

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事实上是毁于自己的族人之手。

灭商之后,武王礼遇箕子,祭拜比干,分封武庚,把这些殷商王族拉进自己的阵营,向天下人显示,他的胜利,不是改朝换代,而是神圣的玄鸟家族内部的一次权力调整。

六百年的商王族毕竟根基深厚,大量殷商遗民的存在,终究是周的一大心病。周武王又封两个弟弟于管、蔡来辅佐武庚王子。管叔鲜、蔡叔度和武庚王子,被称为“三监”,负责监管殷遗民。事实上,真正的监视者是管、蔡,他们被赋予了监视武庚王子这个潜在威胁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