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韩信
已经到了二世三年七月,天气变得酷热难耐。灞上虽然临着渭水,却是一马平川之地,四周连遮阳的树林也没有,到了七月更是暑气难耐。
军中因为死伤甚重,烈日暴晒之下唯恐疾病四起,项羽便不得不将大军从戏水再往东撤,直到撤至乐阳扎营,背靠着函谷周边有群山遮阳。
秦国此时的形势也渐渐好转,联军东退之后,陇西、北地二郡和咸阳的道路已经打通,韩信和孟坚借着大胜之威派去了新的官吏,重新将这二郡置于咸阳的直属之下。而司马欣和董翳的伪秦军则在北地碰壁,转而北上攻入了上郡,听闻项羽兵败后便拥兵上郡,惶惶不可终日。
秦人不愧是个坚韧的民族,刚刚经历了生死大战,每家每户都有亲人在城防战以及之前的钜鹿等战中死去,可秦人只是抹去了眼泪,都沉默着又重新的投入到紧密的生产和农务中去了。
数百年的厮杀让秦人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多么悲痛,日子总要继续下去的,敌人不会因为你的悲痛就对你心生怜悯,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商鞅的变法不仅仅让秦国变成了一台恐怖的战争机器,而且让秦人骨子里来自草原游牧部落的野蛮和嗜血性成为了一种制度。商鞅告诉秦人,他们一生只需要做两件事情,打仗和耕作。战时全民皆兵,靠着收割敌人的首级来获取军功赏赐,闲时则卸甲归田,拼命的耕种粮食以备战时之需。
秦人的生活中不需要礼乐书籍,百家的思想除了法家、兵家和纵横家之外的学说在秦国都被贬为异端学说。早在始皇帝焚书坑儒以前,商鞅已经烧过了一把大火,将其他诸子百家学说的书籍通通烧毁,独尊法家霸道之术。
不尚礼乐,不好学术之争,只好杀戮和攻城拔地,这就是为什么关东六国将秦国视为野蛮和暴力的象征。但秦国这种举国为兵的体制确实是那个年代的最适合的国家机制。
所以六国亡了,而秦独存。
既然喜好杀戮和征战,那秦人的生活中就离不开生离死别,每一次征战带来的辉煌胜利的同时,同样会让许多家庭失去丈夫、父亲和儿子,这已经成为了秦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所以坚韧的秦民族比关东任何一族都能更好的从战争中恢复过来。
失去丈夫的妻子在掩埋丈夫后又能含着泪重新拿起锄头,失去了儿子的夫妇第二天仍然能沉默着去官署报道劳作。这让韩信感慨不已,一个懂得沉默坚韧的民族是异常可怕的,因为他们喘过气来后,一定会十倍百倍的将曾经的痛苦偿还给敌人。
所以秦人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喘息的时间,数年之后,当新一批青年成长起来后,复仇的时机也就到来了。
而项羽深知秦人的可怕性,他是联军中唯一坚持要将秦人彻底击垮,将他们的秦国从地图上抹去,这样才能将这股精神彻底断绝。可惜他的努力失败了,反而在咸阳城下惨败而归。
他并不甘心于失败,而是拥兵观望,等待着战机,只要他的大军尚在一天,秦人就得不到喘息的机会。
因为项羽的大军在侧,秦国不敢出咸阳收取东边的城池,现在整个秦国可以动用的兵力不过是咸阳城内不到十万的甲士,若是分兵驻守各城,那到是合了项羽的心意,必能将秦军分而破之,
而函谷关到咸阳的关中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八百里秦川关中独占六百里,正是秦人赖以立国的的粮仓所在。而八月份正是秦国播种粟米等粮食的季节,一旦错过了时节,来年秦国肯定要闹饥荒的。所以孟坚等文官强烈要求将联军驱逐出关中,这样才能让破损不堪的秦国重新恢复元气。
朝堂之上,面对孟坚等人的要求韩信不由苦笑,他何尝不想将联军驱逐出关中,问题是他手中的兵力仍然远远劣于项羽,若是出城野战,恐怕凶多吉少。上次取胜着实有不少侥幸成分,若是李信没有拼尽全力完成收兵的重担,若是他的大军晚到了一分,那现在站在咸阳宫大殿上的恐怕就是项羽了。
成功和失败,大胜和惨败,不过是差一分而已。他现在好不容易建立了优势,断然不会再拿这些优势去冒险了。项羽不是一般的人,因为轻视秦军上一次当可以理解,如果有第二次的话,那他就不是项羽了。
所以韩信断然拒绝了一些朝臣要求秦军出城收复关中的要求,孟坚这次没有再坚持,他见韩信反对便不再多说了。
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孟坚和韩信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私下里,他们仍然势同水火各自代表文官和武将的利益;可公事上,却是精诚合作一切以秦国的利益为重,文治和官员的任命上,韩信绝不插手;军事调动和将尉的任免上,孟坚则默契的保持沉默。
两人就像弩架上的两匹战马,一起拉着残破的秦国战车缓缓向前,彼此之间怒目相瞪,却同心协力的仰蹄向前。
既然战不得,那唯有求和一条道了。当韩信在朝堂上将‘和谈’两字提出来之时,所有的大臣都沉默的低下了头,甚至有些老臣忍不住老泪纵横。
自秦襄公护送周天子东迁有功受封建国来,秦国到现在已经五百五十年历史了,这五百多年的时间里,秦国曾经在崤山之战中被当时中原的霸主晋国打的全军覆没、举国戴孝,也曾经在魏国强盛时尽丧河西之地、被逼入了绝境。
可从未有一个国君向敌人屈服过,顽强的老秦人都是埋葬了亲人的尸体后又拿起了武器,继续朝着敌人厮杀扑咬,直到将敌人击败杀死后才肯罢休。战国初期时,魏国称霸天下,纵兵四处攻略弱秦,秦国已经惨烈到国将不国,在那种情况下秦人也没有屈服,而是咬着牙坚持住了。
而今天,韩信却提议向项羽臣服,这让骄傲的秦人不论如何从心里都难以接受。
可是却没有人慷慨激昂的站出来大声叱喝韩信,谁都已经知道了,秦国确实已经穷途末路了,惨胜之后若是再战,那秦国的成年男子就真的要死绝了。
秦国需要的是时间来愈合伤口,而项羽的大军就像一把尖刀一样插入而来秦国的心脏,让它流血不止。
而项羽此时也同样面临着进退两难,来自楚地的叛乱让他心乱如麻,即使暂时封锁了消息,可他身边的诸侯早晚都会知道楚王宣布他不再为联军统帅的消息。虽然季布果断的出兵终结了这场叛变,可怀王和陈婴却逃到了南面的衡山郡,投靠了吴芮和共熬,以此为根据地分裂了楚国。
当初诸侯为了起事抗秦,共尊楚怀王为义帝以号令天下的反秦势力,宋义被项羽所杀后,怀王就做了个顺手人情封项羽为诸侯统帅,这也是他能统帅天下联军的合法身份,一旦不具备了这个身份,又是大败之后,很难说其他的诸侯还会不会听从他的号令。
所以范增的意见是尽快撤军回楚地,只留下一部精锐驻守函谷关,以雷霆之势迅速剿灭楚国内部的反对势力,然后再积蓄力量他日再叩关灭秦。而项羽虽然心中萌生了退意,可却迟迟犹豫不决。
他不甘心就这么退出关中,骄傲的自尊不允许他就这么失败的回到楚地,他就像输红了眼的赌徒,虎视眈眈的看着关中想找机会打一场胜仗挽回颜面再商议撤退之事,可惜韩信的谨慎却没有留给他报仇的机会。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秦国派来的使者却给他带来了抽身的台阶。
秦国开出的条件很华丽,可是却很务实。秦国愿意放弃皇帝的尊号,转称秦王,尊项羽为西楚霸王,为天下共主。但要求秦国保留函谷关以西的所有故土,包括函谷关。
秦王愿意向他臣服称臣,这个条件果然打动了项羽,如果他成了天下共主,那之前在咸阳城下的失败便变的微不足道了。即使秦国没有灭亡,可是他名义上已经征服了暴秦,楚人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项羽心动了,而范增也并没有说什么。他心中也清楚,项羽这次大败后对他如日中天的声望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楚人未必都会悉数倾心于他,而秦人的臣服无疑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来提高他的威望。
所以他并没有反对,只是提醒项羽要保住函谷关,尽可能多的削弱秦国的领土和力量,让他们失去翻身的资本。
项羽便答应了和秦国和谈,地点就选在咸阳和函谷关之间的灞上,秦军和楚军各出万骑在五里外戒备,双方首脑则带着亲随百人赴约。
楚国的为项羽和范增,秦国的则为韩信和孟坚,地点就选在两军中间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韩信再次见到项羽时,面上带着苦涩的笑容,项羽也是面色阴沉的看着他,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他看着韩信左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便邹了邹眉问道;“你受伤了?”
韩信苦笑道;“是呀,那天城下被砍伤的,还好我躲得快,要不然一条手都废了。”
项羽则冷哼一声道;“你倒是运气好,今天我还想找你比试一番以解心头的怒火,你却这么巧的受伤在身,我到不好占你便宜了。”
韩信心中巨汗,没想到受伤反而还有好处,依照项羽的脾气,现在又是带着一肚子火气,若是和他比试的话不被打的半死他绝不会停手的。
项羽又斜眼看了他一样哼道;“我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放过你了,虽说有一名对手是很让人兴奋的事情,可是这个对手要是强到都能让我项羽品尝到失败的苦果,那就不合我意了。”
韩信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是一旁的孟坚见两人关系早已认识,而且关系似乎不简单,不由露出了些讶色。
四人在桌前依次坐下,旁边各自站着一名书吏提笔记载,四人皆是面带阴沉,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事实上双方一直都是恨不得将对方彻底杀死,和谈,不过是迫不得已而已。
范增老成持重,对争斗之心自然也淡了许多,他最先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既然你们秦国是来求和,那就要让我们楚国看看你们求和的诚意。”
孟坚却张口反驳道;“不是求和,是和谈,我秦国是挟着大胜之势来和谈的,只是为了秦楚两国能平息战端、修生养民,又岂是那些丧权辱国的求和能比。”
项羽冷哼一声道;“那你们秦国的意思是想再打上一仗吗,我项羽很乐于奉陪。”
气氛一时僵化,项羽更是目中露出杀意,韩信见事不妙只好打了个圆场道;“三位请稍安勿躁,既然我们今日坐在这里和谈,就是为了找出一个双方都有诚意都能接受的条件。实话说吧,我们秦国已经元气大伤,在这样强战下去早晚会支撑不住,而你们楚国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诸侯们对你们楚军的态度我多少有所耳闻,未必就是一心了吧?”
范增重重的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心中反而微微一安,看来秦国还不知道楚王已经和项羽决裂的事情,否则恐怕提出的筹码会高上许多。
范增张口说道;“韩信,那你说吧,你们秦国的条件是什么。”
韩信朝他一拱手道;“我们秦国放弃帝王和天子的称号,降格为王,愿意奉项羽为西楚霸王,仪同天子,如何?”
范增听韩信说的都是早已约定好的前提条件,不由暗骂一声‘狡猾’,邹眉道;“这些都是虚的,我想听你们的实际条件。”
这回韩信老老实实的回答道;“秦国保留关中之地,关东六国之地则悉数放弃。”
范增点了点头道;“可以,但秦国只能保留内史、陇西二地,函谷关要由我楚军占领。”内史就是以咸阳为中心的由朝廷直接治理的地方,范增提出这等条件,可谓苛刻至极。
一旁的孟坚脸色大变,韩信脸色也微微带怒,说道;“范叔,我敬你是我的长辈,所以不想出言相侮,你觉得这样的条件秦国可能答应吗?如果这样了,那秦国和灭亡又有何异。”
范增早知秦国不会答应,到也不慌,回问道:“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函谷关必须归还我们。”韩信语带坚毅的说道。“这个条件绝不容商量,如果函谷关在你们手中,那我们秦国还有什么安全可言,你们随时可以叩关入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觉得秦人会答应吗?我知道你们大军早晚会撤回关东,那时候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去攻打函谷关,因为那是秦国的命门所在,绝不容掌握在别人手中。”
范增见他语气断然,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心中微叹知道强求不来,便也不再这上面纠缠,转而说道;“那秦国是答应了只保留两郡之地?”
韩信却摇头道;“汉中我们可以放弃,但上郡和北地必须归秦国所有,这两郡的子民都是数百年为秦人,本就是秦国的根本所在。”
一直未插嘴的项羽语气强硬的说道;“韩信,你不觉得你太过贪心了,上郡已经被我们所占,你见过吃进去的肉又让吐出来的吗?”
韩信解释道;“我们在北疆尚有十几万秦人的戍卒家眷,这些人要归国则需要借道上郡,所以上郡我需要掌握在手中。”
范增邹眉道;“这个简单,项王可以下令让赵国等诸侯借道让秦人回归。”
韩信微微一笑道;“如果我们用二万楚军降卒和钟离味来作为交换呢,那楚国是否可以退让一步。”
这回项羽和范增皆动容,项羽更是迫不及待的问道;“离味还活着吗?”
“没有,当初他身受重伤被我们擒获,现在伤势已好正活蹦乱跳的在咸阳呢。”
“那英布和龙且呢?”
韩信语气一滞,脑中飞快转动,这才缓缓说道:“龙且和英布都死在乱军之中,他的尸体我已经下令安葬,可以将棺木归还给你。”
项羽面露失望,英布是他最为器重的猛将,每次都是靠着他冲锋陷阵的,而龙且却是多年的好兄弟,他二人死了如何能不让他伤心。原本他觉得三人想必都已经力战而死,倒是有些意外的知道了钟离味还活着,便产生了希望故而有此一问。
范增对钟离味倒是极为欣赏,觉得他是名有情有义,又文武双全的将领,更难得是他对项羽忠心耿耿。于是便放松语气说道;“最多只能归还你们北地郡,这是最后的底线,若再纠缠,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韩信见此,也只能作罢,又和范增细细的商讨了一番合约的细节,便相互递表约为兄弟之邦。称王后的秦国只被允许保留了内史和陇西、北地三郡,尊项羽为天下共主。
第二日秦国的降表就已经递至乐阳,项羽代表楚国正式答应和秦国停战,相互结为兄弟之邦。楚国为兄,秦国为弟,秦国待楚执臣子之礼。
消息一经传出,天下震惊,要知秦国二年前还是天下的主人,如今却尊项羽为共主。诸侯也对项羽收起了轻视之心,纷纷献表恭贺。
项羽则率大军东出至雒阳,召集天下诸侯会盟,诸侯皆应命而来,不敢不从。于是裂土封天下为十八王。
原秦地一分为四。子婴为秦王,都咸阳,领内史、陇西、北地三郡。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共领上郡和九原郡。刘邦则领汉中郡,封为汉王。
魏地:魏王豹封号不变,领上党和河东二郡,都平阳。赵将申阳为河南王,领三川郡,都雒阳。赵将司马卬为殷王,领河内郡,都朝歌。
赵地:因赵王歇不肯随之入关,则改迁为代王,领太原、代郡、云中、雁门四郡,都代城。赵将张耳则因有功被封常山王,领恒山、钜鹿、邯郸三郡,都襄国。
韩地不变,韩王成颍川郡,都阳翟。
燕王韩广不肯前来朝拜,则被贬为辽东王,领辽东、辽西和右北平三郡,都无终。臧荼则为燕王,领上谷郡、渔阳郡和广阳郡,都蓟。
齐地则一分为三,贬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领胶东郡,都即墨。立田都为齐王,领有临淄郡和琅玡郡,都临淄。田安为济北王,领有济北郡,都博阳。
楚王则被改封长沙郡,彻底被流放到南方。同时为了稳住吴芮和共熬,封吴芮为衡山王,领有衡山郡,都邾,共敖为临江王,领有南郡和黔中郡,都江陵。
项羽则自号西楚霸王,领会稽、漳郡、泗水、东海、九江、陈郡、砀郡、东郡、薛郡、庐江、南阳等十一郡,为天下共主,都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