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莽莽,烟雨蒙蒙,山峦起伏如龙,河水奔流如带,远处咸阳宫只剩下蒙蒙影廓。往昔大秦一统六合,强汉横扫塞外,历史烟尘之中的金戈铁马都被雨水涤荡,只余下这煌煌大唐、万里河山。
龙门隔断的那一刻,属于李二陛下的年代已经终结。
也正是在这一刻,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年代,缓缓拉开帷幕。
历史的河流走入岔道,沿着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浩荡奔流,一去不回。
……
龙门之前,李承乾并一众亲王、公主及先帝妃嫔跪伏于地,哭声震天撕心裂肺,晕厥者不知凡几,一片愁云惨雾。
李孝恭、李元嘉两人互视一眼,摆手令随性而来的数百内侍、宫女上前,将哭的肝肠寸断的诸人扶起,李孝恭沉声道:“先帝殡天,日月无光、普天同悲,但稍后还要举行登基大典,还请诸位节哀,莫要耽搁大事,否则先帝在天之灵,亦要怪罪吾等。”
只是怮哭之声依旧不绝。
有人自是悲痛于先帝殡天,自此阴阳两隔永不能见,有些人则因依附于先帝而活,往后孤单影只或困于后宫之内或修行于皇家寺院,孤苦凄冷难以自持,有些人甚至只是做做样子,面上涕泗横流,心里却不以为然……
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又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一众皇亲国戚这才抽抽噎噎的止住哭泣,自昭陵下山,坐入车中,浩浩荡荡原路返回长安城。
此时的长安城旌旗招展、锣鼓阵阵,与之前愁云惨雾的气氛迥然不同,“百骑司”与禁军、京兆府巡捕虽然依旧封锁各处里坊,但并不禁止百姓出门,尤其是毗邻朱雀大街的各处里坊,百姓们蜂拥着聚集于坊门之前,见到太子乘着车辇自明德门入城,都忍不住高声鼓噪起来。
“新皇万岁”“太子万岁”的呼声不绝于耳。
虽然百姓们更为爱戴李二陛下,但毕竟时代已经转变,太子李承乾“仁厚”“宽恕”之名早已深入人心,就算比李二陛下差一些,退而求其次,百姓们也都能接受。
如今大唐国事强盛、百业俱兴,再有一个爱民如子的任君,大家的好日子才算是稳稳当当。
相反,若是碰上一个野心勃勃、横征暴敛的君王,那才是大家的悲哀……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是不在意什么威凌天下、四夷臣服,再大的名声都是君王以及那些庙堂之上的大臣们的,苦的还是百姓黔首,史书上那些煜煜煌煌震古烁今的功绩,每一个字都是踊百姓的鲜血浇灌、白骨垒筑。
百姓们不大明白什么家国天下,只要能够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
待到李承乾回到武德殿,时间已经是未时末。
自一大早出城,折腾一天到这个时候已是饥肠辘辘,遂赐宴于一众王公大臣,就在武德殿以及一侧的偏殿内用膳。大臣们用过膳食,匆匆离去,或是回到各自衙署筹备明日登基大典事宜,或是有些年长的干脆回家歇息一下,骨头都快散架了……
李承乾将李勣、李孝恭、房俊三人叫到后殿,沐浴更衣之后出来相见。
君臣四人跪坐在窗前地席上,窗外秋雨潺潺、雨水自花树的叶片上凝聚、滚落,溅入泥土之中。
湿润沁凉的空气自窗外吹入,一壶热茶雾气鸟鸟,房俊执壶斟茶。
李承乾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却一时间踟蹰未语。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明所以,李孝恭遂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李承乾沉吟一阵,方才缓缓说道:“这几日,孤常常寻思,周武王分封八百诸侯,最终神州一统、奠定大周八百年江山;秦始皇政权归一,施行郡县制,按理更应当上下一心、内外一体,却二世而亡……这分封与郡县,到底孰优孰劣?”
三人有些错愕,怎地提及这茬?
转念一想皇,便明白过来,这位太子殿下大抵是被晋王那边胡乱许诺给弄的压力很大,唯恐朝中文武都被其“封建一方”的悬赏给拉拢过去,所以也想登基之后分封天下。
李勣蹙眉道:“所谓天下大势,犹如大江大河浩浩荡荡,一往而无前。分封制在于上古之时因地制宜,所以造就大周八百年江山,及至秦时,攻灭六国不久,未曾完全驯化,兼之始皇帝穷兵黩武,南攻百越,北拒匈奴,修阿房、筑长城,短短十余年内将国力耗损一空,结果烽烟处处、绝嗣而亡。但殿下不能因此便觉得分封制比郡县制更为优越,即便是先帝曾一度与大赏功臣、分封天下,最终也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偃旗息鼓,还望殿下莫要异想天开,埋下乱国之祸根。”
言下之意,政治制度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进步的,已经落后、淘汰的制度绝无可能再次适用,只能不断推陈出新、逐步完善,才能有更适合治理天下的制度。
李孝恭也劝道:“汉高祖斩白蛇定鼎天下,亦效彷古时分封宗室屏藩各地,结果闹出一个‘七国之乱’,虽然很快平定,却埋下重重隐患,最终靠着‘推恩令’才消弭宗藩之祸。司马家篡魏,因汲取曹魏宗室兵权不重故而导致神器丢失之前科,亦是大封宗王,这才有后来‘八王之乱’,祸乱晋室根基……殿下,时移世易,分封制早已不能成为帝国政策了。”
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后,登基尹始,便欲封赏功臣、建藩天下,却被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劝谏,最终收回成命。
这种事在后世有一个词汇予以形容:开历史倒车……
李承乾见到自己的想法被堵死,有些郁闷,下意识向房俊看去,虽然他不过提及一个话头,但想来以他和房俊的默契,后者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并予以支持。
房俊正好抬头,与李承乾对视一眼,见到对方的目光,心底一动,低头想了想,觉得应该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如此突兀提及分封制的原因。
幸好,对于这个话题,他曾经有过深思,尝试着剖析其中更深层次的东西。
给李勣、李孝恭斟满茶水,房俊斟酌着道:“英公那句话说的好:因地制宜。月有圆缺,潮有涨退,世上从无完美无缺之事,更不可能有一项可以贯穿千古母须更改之制度,某一项制度是否能够强国,只在于其是否因地制宜。”
顿了一顿,思虑愈发流畅,遂侃侃而谈:“武王伐纣立周,分封八百诸侯,延续八百年国祚,为何?须知当时无论交通、经济、军事等等方面都极度落后,这些诸侯国遍及天下,很多地方根本就是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这些诸侯与其说封建一方,不如说是替周天子开垦荒地……而这正是重点所在,诸侯国有着近乎无穷无尽的土地去开垦,随着地盘扩大,人口逐渐增多,财富暴涨,自然愿意尊奉周天子为共主,谁愿意去造反呢?去一趟国都,怕是要走上好几年……”
如此论调,另外三人显然第一次听闻,细思之下,忍不住纷纷点头。
对于那些诸侯国来说,非但不能造反,反而要紧紧抱住周天子的大腿,以便更多的得到来自中枢的支持,更好的去开辟、建设自己的封国。
李勣才思敏捷,举一反三,接口道:“等到战国之时,能够开垦的土地都开垦完了,各国之间已经没有了从容扩张之空间,碰撞摩擦之下,不可避免的长年混战。”
房俊笑道:“英明无过于英公!”
李勣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搭理。
李承乾追问道:“那汉朝之时分封天下,却又为何酿成内患惨祸?”
房俊道:“对于周天子来说,他实际能够控制的地盘其实不大,分封诸侯,实则是分封于外,屏藩中央。而汉高祖分封宗室,则是分封于内,所谓的屏藩中央的作用完全没有不说,反而形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格局,当年陈胜吴广那等寒门都敢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是高祖传下来的宗室诸王?晋朝也是如此,内乱,实在是情理之中。”
李勣蹙眉沉思,没有插话。
李孝恭道:“按你的意思,汉晋之败在于分封于内,而并不是分封制本身之问题?”
李承乾隐隐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