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送来几样精致的糕点,用碟子盛装放在茶几上,配怀姐挥手将其斥退,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同时脑子里飞速旋转,带到糕点咽下,喝了口茶水,这才问道:“老家伙们怎么说?”
河东也好、南阳也罢,此地之门阀自南北朝之时便有了一种“闭门造车”之默契,甚少参与至皇权争斗、天下争夺之中,看似固步自封,实则低调处世。
如此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无论哪一方上位都要争取他们的支持,坏处是难以在权力跌宕的乱世获取更多的利益,即便此次响应晋王兵变,大家也只是推举出几个“代表”出兵襄助晋王,譬如荥阳郑氏,绝大部分依旧龟缩在各自的领地之内观望。
这样的处世态度,就造就了家族之中的年轻人得不到锻炼、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更不能脱颖而出,把持家族大权的依旧是那些思想腐朽、作风保守的老家伙。
段宝元摇摇头,叹气道:“还能说什么呢?不必在意魏王在洛阳搞什么动静,大家坚决一毛不拔。”
老家伙们很稳,但也很难说话,尤其是贪财,想要让他们拿出钱帛物资襄助李泰营建东都,难如登天。
而作为大家扶持着推举坐上“河南尹”的裴怀节就不得不响应老家伙们的意愿、确保河东南阳本土门阀的利益。
裴怀节也无奈:“魏王奉旨留守洛阳,负责营建东都,其实并未有惊扰地方之意,陛下内帑充足,又有水师自海外运输建材而来,哪里需要大家出钱?只不过在地皮、工匠、民夫等各处予以帮衬而已,若是连这个都不出,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虽然是从二品的大员,已经臻达实权官员之巅峰,但面对那些老家伙依旧感到无力,那就是一群守财奴,跟他们要一分钱就好似动了他们的棺材本一样,简直不可理喻……
段宝元道:“眼下当如何应对?”
裴怀节叹气,道:“暂且静观其变吧,此番魏王奉旨前来,又有房俊鼎力相助,气势大盛,难捋其锋,只要他不做得太过分便由他去,若当真触动了大家的利益,再说不迟。”
既得利益不容侵犯,但与皇权对峙亦非明智之举,李泰营建东都且随他去,若略微损害大家的利益便暂且隐忍。现在长安那边风起云涌、暗流激荡,怕是要生出变数,等到水落石出之日,再做计较不迟。
这是最为稳妥之法。
但段宝元却对此表示悲观:“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们这边想着暂且隐忍等着大局落定,可长安那边却未必甘心让他们坐山观虎斗,毕竟之前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当中,河东、南阳皆有所涉入,这个时候想要独善其身怕是很难……
裴怀节放下茶杯,面容坚定,语气低沉:“隐忍非是惧怕,若朝廷果真想要触动大家的利益,吾等又岂能束手待毙?效仿长孙无忌与晋王那般起兵作乱是万万不能的,却也并非全无对策。”
无论陛下如何敌视门阀,至少在未来百年之内,天下依旧是门阀之天下,关陇门阀能够连续举起隋唐两朝近百年,河东、南阳的门阀难道就不能学以致用、故伎重施?
最少也能在宗室之内择选一位“明主”予以辅佐,重现关陇昔日之荣光……
段宝元愁眉苦脸,建议道:“要不咱们也偷摸动动手,吓唬吓唬魏王?”
现在各方实力风起云动,魏王已成众矢之的,如果侥幸得手,只要不是落下无法辩驳的真凭实据,谁也猜不到他们才是凶手……
裴怀节马上否决这个建议:“魏王现在杯弓蛇影、小心谨慎,想要下手何其难也?有些事情只要做下就无法推卸,并非你认为毫无凭据就行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有那么做。”
有暗杀魏王之动机者甚多,所以魏王若有什么闪失很多人都有嫌疑,可这种事有些时候没人在乎证据,更没人在乎谁是真正凶手,只在乎利益所向。
如果有人认为河东、南阳门阀是个“合适的凶手”,那么即便是河东、南阳门阀所为,也极有可能背负凶手的罪名……
所以这个当下不但不能对魏王下手,反而要尽可能的确保魏王安全,以免被旁人栽赃陷害。
段宝元颔首,觉得当下局势当真是波诡云翳,然后他问出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陛下所为之新政,第一步便是丈量田亩,给出的理由是编撰绘制一部前所未有之帝国行政舆图……可以想见的巨大人力调配、无以计数的钱粮消耗、对各地政务的搅乱延误……难道仅仅就为了绘制一张舆图?”
这几乎是现在朝野上下共同感到疑惑的问题,按理来说李承乾非是那等好大喜功之君,不应该如此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只为了编撰一张舆图,虽然由古至今的确未曾有过这般详细的舆图问世;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那么背后必然有隐藏着的用意,然而这个用意到底为何,却是谁也猜不出来。
裴怀节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似乎想要挥走所有的烦恼:“这些事暂且放在一旁,今日上元,宵禁解除,灯会必然人山人海,要严防祸患、盗匪、斗殴、拐卖……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什么大的纰漏,否则那些御史言官必然望风而动。”
虽然他这个从二品的河南尹已经官至极品,且有着河东、南阳两地的门阀给予支持,可朝廷那边未必就没有撤换他的心思。即便是河东、南阳本地的门阀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旦被人策反、鼓动,未必不会祸起萧墙。
到时候承受内外两方面的打击,他也未必顶得住……
段宝元振奋精神挺直腰杆:“府尹放心便是,今日大部分官吏取消休假,全都划分区域去街巷之上维持秩序,确保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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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乃“始”“开端”之意,“上元”即为新年第一次月圆之日,与“中元”“下元”合称“三元”,所谓“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自古以来便是最为重要的节日。
华灯初上,洛阳城流光溢彩。
远在关中的长安城固然“凤城连夜九门通,帝女皇妃出汉宫,千乘宝莲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然而洛阳城却不逊分毫,“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
相比之下,长安因是天子脚下、国之京畿,政治意味更为浓郁,安保措施更为完备,导致总体气氛略有压抑,而洛阳城早已不是隋朝之时的国都却繁华依旧,更注重节日的氛围,气氛愈发奔放、热烈。
酉时三刻,一队骑兵沿着洛水钻出商於古道,直抵洛阳西城,汇合早已等候在此的习君买,在城门前亮出印信文书之后,守城兵卒一边赶紧开城门放行,一边派人去往河南府衙通风报信——房二来了……
……
数十人的骑兵部队在洛水南岸的长街上疾驰,掠过天津桥的时候,房俊侧头向北看去,巍峨连绵、灯火辉煌的皇城就在洛水北岸,沿着皇城外的长街由东至西人群川流、摩肩擦踵,无以计数的百姓自家中走出汇聚于这一条街道,各个世家、门阀出资制作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在夜幕之下流光溢彩、辉煌灿烂,奢靡繁华之处较之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善坊坊门处,进进出出的居民被堵在这里经受严密的盘查,虽然都知道这是因为魏王殿下入驻而提升的安保等级,但因为耽搁了大家的进出实践难免怨声四起。
急促的马蹄响起,顶盔掼甲的骑兵由远及近掠过定鼎门大街的街口转瞬抵达尚善坊,就在百姓们惊诧为何有这样一支骑兵可以违背洛阳城禁令于长街之上恣意奔驰,便见到原本那些鼻孔朝天态度傲慢的兵卒“呼啦”一下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数十人齐声高呼:“参见大帅!”
刚才还怨声不断的百姓赶紧闭上嘴,好奇的目光盯着疾驰而来的英武骑兵在坊门前驻足,勒马的动作整齐划一,威武雄壮。
只听得为首一人在马背上沉声道:“免礼!弟兄们辛苦了。”
“大帅幸苦!”
“开门,我要觐见魏王殿下。”
“喏!”
兵卒们赶紧起身,将门前的百姓们分开,打开坊门,目送房俊率领亲兵一阵风也似的冲入尚善坊。
百姓们议论纷纭。
“这是房二吧?”
“肯定是啊,没听到这些兵卒称呼‘大帅’么?”
“话说房二现在并未在水师当中担任官职,为何依旧称呼他为‘大帅’?”
“这话说的,水师就是人家房俊一手筹建,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不称呼大帅称呼什么?”
“先是魏王殿下前来担任什么‘东都留守’,现在又是房二这样的大人物匆匆前来,我怎么觉得有事要发生呢?”
“你也知道都是大人物,大人物的事情与我们什么相干?”
“话也不能这么说,之前水师将郑仁泰打得落花流水,差一点便将整个洛阳城卷入战火,到时候大家不都跟着倒霉?”
“慎言!什么话都说,没见到那些兵卒盯着呢,再乱说给你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