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里栽蒜沙土里埋姜
杨柳枝编篓蜡条儿编筐
绿蒜薹白蒜薹炒鱼炒肉
黑蒜薹烂蒜薹沤粪不壮
——蒜薹滞销时张扣对县府办公人员演唱片断
一
四叔把滚烫的铜烟袋锅子抡起来,打在金菊头上。她听到头盖骨响了一声,一阵刺痛,一阵愤怒,一阵委屈,使她做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动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撒娇的女孩子一样踢蹬着脚,把饭桌上的水碗都踢翻了。她哭叫着:
噢——你们打我——你们打我——。
该打!四婶恶狠狠地说,打死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
你才不正经……金菊叫着,你们这些土匪……
菊!大哥方一君威严地说,不许你这样对咱娘说话。
方家两兄弟把高马打翻在地,站在灯影里,模模糊糊的身体,显得分外高大。额头上热乎乎的,金菊抬手一摸,摸到一掌血,她尖叫了一声:
哎哟,把我的头打破了呀——
方一君在灯影里晃动着,他的残疾的腿使他无法不晃动,他晃动着说:
菊,咱们做子女的,第一条就是要听爹娘的话。
金菊啐了一口,说:
我就不听,就不听,就不给你换老婆……
方一相咬着牙根说:
打得轻了!惯的!
金菊端起一个碗扔到她二哥身上,喊着:
打吧!土匪,你来打吧!
你还真疯?四叔歪着头说。他的脸被煤油灯照着,像青铜的颜色。
就疯!金菊对着饭桌踢了一脚。
四叔像头老狮子一样跳起来,抡起烟袋,对着金菊的头一顿乱凿。金菊双手抱着头,哀号着,滚到一边去。
高马在方家兄弟背后,手按着地,慢慢地爬起来,嚷着:
不许打她,你们打我。
金菊望着高马晃晃荡荡的高大身材,心里一阵冰凉。
方家兄弟闻声回头,大哥晃荡着,二哥身体笔直。高马往前一扑,扑到篱笆上,篱笆响着,和他一起倒了。方家院子里辟出一块菜地,种了几架黄瓜。很久以后,高马回忆起他随着篱笆倒下时,感受到的愉悦和倒地时闻到的黄瓜的味道。
快把他弄出去!四叔说。
大哥和二哥踩着倒地的篱笆,把高马架起来,拖拖拉拉地往门外走。高马身体高大,身体沉重,压得大哥弓腰圈腿,身体矮了一大截子。
金菊在地上打着滚,哭着,听着娘的教训:
从小就惯你吃,惯你穿,把你像个宝贝疙瘩一样侍弄着,你说说,你还要怎么样……
大哥二哥一定是把高马扔到街上去了,她听到墙外呼通一声响,紧接着是关大门的咣嘡声。大哥和二哥一高一矮两条身影长长地印在地上。她厌恶这身影,尤其厌恶大哥的身影。这奇怪的影子横躺在她的胸膛上,使她产生了一种凉森森、黏糊糊的感觉,好像有一只癞蛤蟆伏在胸脯上。她的心抽紧,打了个滚,坐在倒地的篱笆上,哭着,哭着,心里的懊悔感情由涓涓细流变成汹涌的狂潮,淹没了委屈和悲痛。她眼睛里泪水干涸,想毁掉一切的愿望促使她跳起来,但她的头晕得很厉害,只好又跌坐在篱笆上。她的手伸进黑暗中去,摸着一根黄瓜的生满硬刺的藤蔓,用力拔出来,拔出来之后又用力拽,把藤蔓拽断,扬起来,对着蹲在桌子旁吧嗒吧嗒抽烟的爹掷过去。黄瓜藤蔓在灯影里打着滚飞行,好像一条死蛇。
它并没有落到爹身上,落在了乱七八糟的饭桌上。爹跳起来,娘爬起来,动作都十分迅速。
反了你啦……小畜生!爹狂叫着。
气死了……气死我了……娘哭叫着。
金菊,你怎么能这样呢!大哥诚恳地说。
狠揍!二哥气冲冲地说。
你揍吧!你揍吧!她晕头涨脑地跳起来,对着二哥闯过去。
二哥一撤步,身体侧立,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咬牙切齿地揪了几下子。然后用力一搡,就把她送到黄瓜地里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用力号叫着,双手乱揪,捞到什么就揪什么,揪断了身边的黄瓜又揪自己的衣服。
她听到大哥训斥二哥:
老二,你怎么能打她?爹娘在,她无论有多少坏处,也该让爹娘管教,咱们当哥的只能劝说。
二哥嗤哼了一下鼻子,说:
哥,你少来这一套!老婆给你换了,好人让人赚了!
大哥也不反驳,瘸着腿,踩着篱笆走过来,半罗锅着腰,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这两只冰凉的手捏着她的胳膊,又使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她摇着肩膀,挣脱了。
大哥直起腰,愁苦地说着:
妹妹,听你哥一句话,起来,别哭啦,爹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咱们拉扯大也不容易。做儿女的,不能惹他们生气。
金菊哭着,心里的火稍稍平了些。
都怨哥不争气,生了个瘸腿,自己没本事讨老婆,却要亲妹妹去换……大哥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倒动着腿,高粱秆扎成的篱笆在他脚下咯咯吱吱地响着,我窝囊啊……大哥突然蹲下,用两个拳头捶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她看到大哥痛苦欲绝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呜呜的号哭变成了低声的抽泣。
妹妹,你过你的好日子去吧……老婆我不要了……光棍一条……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娘走过来,说:
都给我起来,你们这些冤家……又哭又嚎的,让邻亲百家听着像什么事……
爹也走过来,威严地说:
起来!
大哥顺从地爬起来,咯咯吱吱地踩着篱笆,抽抽搭搭地说:
爹,娘,我听你们的话。
金菊呆坐了一会儿,也爬了起来。
二哥早溜进屋里去了,把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收音机播放着地方戏,一个女人在噢噢地唱,拿腔拿调的,跟哭也差不多。
大哥搬了一条小凳子,放在金菊背后,按着她的肩膀说:
坐下吧,妹妹。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到了要紧的关头还要靠亲哥热妹,外姓旁人,是万万靠不住的。
金菊一时软弱得站不住,在大哥手掌的压迫下,她坐下了。
爹和娘也坐下了。爹抽旱烟,娘东村西村的找例子开导她。
大哥进屋去调了一碗粉子水,蹲在她面前,要替她敷头上的伤。她看不惯大哥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一挥手,把他推开了。
听话,让哥给你抹抹。大哥说。
你管她干什么?不要脸的东西!爹说。
就你要脸!金菊又叫起来。
还敢强嘴!娘咋呼着。
大哥也找了个小板凳,四个人坐着,都不吭声。
一颗大流星窸窸窣窣地响着,把天河都划断了。
爹,诸葛亮临死时是不是也陨了一颗星?大哥讨好地问。
收音机里正放着评书《三国演义》。
爹轻蔑地说:
诌书咧咧戏!哪有点真事。
菊儿,你还记得吗?你两岁的时候,我背着你,领着你二哥,到南小河里去捞鱼,把你放在河边。捞了半天,想起你来了,一看,没了,可把我吓坏了,到处找找不到你,可把我吓死了,你二哥眼尖,喊:大哥,在这里,我一看,你正在河里翻筋斗哩,我扛着网跑出去,一扒网子,就把你给扒上来了。你二哥说:好大一条鱼!……那会儿,我的腿还好好的,第二年就得了贴骨疽,成了这个样子……大哥叹息一声,低声笑起来,一转眼快二十年了,你长成一个大闺女啦。
大哥连声叹息着。
金菊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听着门前场上那枣红马驹响亮的蹄声和高直楞家成群鹦鹉的啼叫声。
爹在鞋底上磕磕烟袋,咳嗽一阵,吐一口痰,站起来说:
困觉吧,明天还要起早下地。
爹进了屋,拿出一把黄铜大锁,走到大门口,搭上门环,咔嚓一声捏上了门。
二
第二天晚上,方家院子里很热闹,大哥和二哥抬出去一张旧八仙桌子,又到小学校里借来了四条长板凳,摆在桌子周围。娘在灶上炒菜,锅里嗞啦嗞啦响着。
金菊躲在自己屋里——她住在套间,外间住着大哥和二哥——听着外边的动静。她一天没出屋,大哥白天也没下地,不时地走进来和她搭讪几句。她用被单子蒙着头,一声也不吭。
娘和爹在堂屋里议论着:
都蔫蔫了,黄了,用塑料袋子包着也不行。娘说。
金菊闻到了一股蒜薹味。
爹说:你没扎紧口。扎紧口,进不去空气,不蔫蔫也不黄。
人家公家也不知怎么放的,放到寒冬腊月也是绿绿的,像刚从蒜苗地里拔出来的一样。娘说。
人家公家有冷库!爹说,六月天进去都要穿棉袄棉裤,还有个瞎?
到底是公家有办法。娘感叹着。
爹说:还不是老百姓的钱!
锅里又嗞啦嗞啦响起来了,蒜薹味扑鼻。
再让老二去乡里叫叫杨助理员?娘问。
别去了,叫烦了人家或许就不来了。爹说。
他不会不来,娘说,不为咱还为着他外甥呢。
也不是个亲舅!爹低沉地说。
掌灯时分,金菊听到院子里来了好几个人,从爹娘与来客的对话中,金菊知道来了自己未来的公公刘家庆,还来了自己未来的嫂子曹文玲的爹曹金柱,还来了自己未来的小姑子的女婿的远房舅舅——乡政府的杨助理员,几个连环套的亲家寒暄着,后来就喝开了酒。
大哥拿着一个白馒头端着一碗蒜薹炒猪肉走进屋里,悄悄地说:
妹妹,快起来吃,吃了就洗洗脸,换换衣裳,出去见见亲戚。你老公公才刚还打听你来。
她一声不吭。
妹妹,你别犯傻,哥悄声说,刘家富着呢,你老公公不会空着手来,见面钱是少不了的。
她一声不吭。
大哥把饭菜放在炕沿上,无趣地走了。
院里猜拳行令,喝得很是热火,杨助理的嗓门最高。
一会儿,金菊听到娘和大哥在外间里低声说话。
大哥问:还有多少酒?
娘说:还有大半瓶,七两多吧,不够?
哥说:怎么能够,杨助理和刘老头都是一斤的量。
去借?娘问。
半夜三更的去谁家借!哥说,找个空瓶子来,倒开,加凉水将就着吧。
娘说:别让人家尝出来,尝出来就丢大了人啦。
哥说:尝出来个屁,都喝麻了嘴巴子啦!
娘说:这总是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大哥说,这年头哪有不骗人的?不骗人瞎只眼!连国家的买卖都骗人,何况咱庄户人家。
娘不吱声了,外间里传来大哥往酒里兑水的声音。
娘,敌敌畏呢?大哥问。
鳖种!娘低声骂着,你要做什么孽?
哥说:人家说往白酒里滴上点敌敌畏,那酒就有一股茅台酒的香味。
你别闯出祸来啊!
没事,一瓶加一滴,顶多把他们肚里的蛔虫毒死。
还有你爹哪!
俺爹过日子,舍不得多喝。
她感到心里一阵阵发慌,掀掉被单子,坐起来,倚着壁子墙,直呆呆地望着墙上那张年画,画上画着一个穿红兜肚的胖小子,胖小子双手捧着一颗红嘴儿的大桃。
哎,杨助理,大爷爷,爹(她知道大哥叫的是曹金柱,她感到肉麻),尝尝我家兄弟刚从马集装来的好酒,人家说像茅台哪,咱也没喝过茅台,也不知茅台是什么味。大哥说。
曹金柱囔囔着鼻子说:
喝过那么一两次。一次在耿书记家喝的,一次是在张云端家喝的,那小子,有钱,花高价买的,八十多块钱一瓶。
八舅,你快尝尝,是不是有茅台的香味。大哥说。
杨助理一定是呷了一口酒,她听到他吧咂着嘴品滋味。
怎么样?
杨助理一定是又呷了一口酒,她听到他吧咂着嘴品滋味。
嗯,别说,还真有点茅台味嘞!杨助理说。
好酒好酒,亲家们多喝点!爹说。
墙上的胖娃娃望着她,好像要从画上跳下来似的。
刘家庆咳嗽一阵,说:
亲家,听说咱的孩子闹脾气了?
小孩子家,没有主心骨,风一阵雨一阵的。爹说,只要我喘着一口气,就撇不了大把。
小孩家,心眼活,也不算稀罕事,曹金柱说,文玲也是一样,听说这头菊子不干了,回家跟我闹别扭,被我和她娘一顿好打!
爹,你再喝一杯。大哥说。
喝中啦,不喝了!曹金柱说,这酒有点上头。
好酒劲都大,杨助理说,姐夫,闺女大了,可不能随便打!现在是新社会,打闺女犯法。
犯个屁的法!曹金柱说,自家的闺女,不听说就得打,谁能管得着!
姐夫,你就是嘴硬!喝醉了吧?杨助理说,共产党什么都怕,就是不怕你这种嘴硬的人。打人犯法,闺女也是人,打闺女就是打人,打闺女也犯法,犯了法照样用小绳绳起你来,没看电视?省长犯了法,照样上手铐铐起来,你比省长还大?臭种蒜薹的一个!
臭种蒜薹的怎么啦?曹金柱气哄哄地说——听动静好像站了起来——没有这些臭种蒜薹的,你们这些大老爷喝西北风去?还不是我们纳税养活你们,养着你们喝酒吃肉,变着法刮老百姓的油。
老曹,杨助理一定站了起来,一定用筷子指着曹金柱的鼻子尖,你对共产党意见不小啊!你们养活我们?屁味!老子们是国家干部,躺在树影里看蚂蚁上树,工资照发,一个子儿都不少,你们的蒜薹烂成酱我也照拿工资。
爹说:好喽,好喽,都是亲戚,互相担待一些,别伤了和气。
这是原则性!杨助理说。
听我老头一句话,刘家庆说,亲戚们聚头,不容易,国家大事与咱不沾边,不去管它,咱的事是——喝酒!
喝酒喝酒!大哥说,八舅,您多喝点。
杨助理说:老大,我警告你们哥俩——老二呢(出去耍了,大哥说)?噢,你们把高马打得可是不轻!
打死这个杂种都不解恨!爹说。
四叔,杨助理说,您也是个没脑袋的人!打人犯法!
他欺侮到我家门上来了!爹说,菊儿闹别扭就是被他调唆的。
毁人家婚事,也真是可恶!刘家庆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家婚。他这一插腿,差点就毁了三家婚事。
杨助理说:高马去告你们了,被我给咋唬住了。不管怎么说是亲三分向,要是别人家,我可不管。
八舅,亏您照应。大哥说。
告诉老二,今后不要轻易打人!
八舅,您知道,俺兄弟俩从小老实,实在是被那小子欺负狠了,才动了手。
要打也不能打头,往腚上打,打暄肉!
八舅,您看……他还会怎么样?
这个嘛……
他们都低语起来,金菊爬到窗台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仔细听着。
文玲才十七岁,登不上记……曹金柱说。
能不能走走后门?
你们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杨助理说。
兰兰才十六,更不行。
文玲的户口簿能改,可是兰兰的就改不了,我们不是一个乡,我手大捂不过天来……杨助理说。
让孩子出来,俺跟她说几句话!刘家庆高声说。他的舌头有点发硬。
去叫她!爹说,爹的舌头也有点发硬。
她赶紧从窗台上下来,躺下,扯过被单子,蒙住了头。
踢踢沓沓脚步声愈来愈近,她躲在黑暗里,浑身颤抖着。
三
转眼就到农历的八月底,爹娘和两个哥哥对她的监视渐渐松了,晚上大门不上锁了,白天也让她出门了。大哥对她加倍地好,不久前,还为她买了一双猪皮鞋。她连看都没看就把鞋扔到炕头上。
八月二十五上午,大哥说:
妹妹,你别在家憋着啦,跟我去割豆子吧,你二哥今日给杨助理家打煤球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金菊想了想,找了一把镰刀,跟着大哥走了。
两个月没出屋,田野里大变了样。高粱穗子正在晒米,呈暗红的颜色;玉米干了缨;豆叶一片苍黄。天蓝地远,小周山宛若一柄残缺的倒扇,黛青在田野的尽头。窝来鸟在半天里呼哨着,声声凄凉,使她心口痛疼。
大哥弯腰割豆,那条瘸腿怪模怪样地拖拉着,她不忍心看。这条瘸腿与她的命运紧密相连,在两个月的禁闭生活中,她多次梦到这条瘸腿压在自己胸脯上,使她呼吸紧迫,从梦中惊醒,醒来就满眼是泪。
与她家豆地毗邻着的,是高马家的玉米地。玉米已经成熟了,还没有收。高马!高马你到哪里去了……她想起去年夏天的情景:高马身材健壮高大,吹着口哨,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说了几句话,就帮助自己收割小麦。他的声音模样如在眼前。想着想着,她的心脏又哆嗦起来。大哥和二哥用小板凳打击高马脑袋时发出的沉闷而潮湿的声响在耳边回旋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无法想像一贯和颜悦色的大哥竟会那般狠毒。
妹妹,你要是嫌累,就到地头上歇着去,哥一个人慢慢干。
大哥的脸抽搐着,眼角上布满深皱纹,眼珠是灰白的,显得又呆又钝。但他的呆钝表情后隐藏着一种她能够感受到但用语言表达不出的东西,就像他拖拉着的那条瘸腿。它布满伤疤,发育不全。它是不幸的,不幸使人怜悯;它又是丑陋的,丑陋令人厌恶。她对待大哥的感情就像对待大哥的瘸腿的感情一样,时而怜悯时而厌恶。怜悯加厌恶,厌恶加怜悯,她被这矛盾的感情纠缠着。
高马的玉米田里的玉米叶子嚓啦嚓啦响着,一阵清凉的风袭过来,先吹拂着她的头发,继而又灌进衣领,凉爽了她的全身。
对高马的思念使她不敢看那块玉米田。对高马的思念使她迫切地想看那块玉米田。风不停息,玉米田喧嚣不安,已经枯萎了的玉米缨和半枯萎的玉米秸秆已经不能像它们年轻时那样随风起伏。那时,碧绿的叶片像柔软的绸带飘扬着,汇成一方清凉的绿浪;那时,她和高马躺在地上,仰脸看着头上的叶片和叶片缝隙中的蓝天白云,心中有幸福又有忧伤……想到这情景她就想哭。现在它们笔直地站着,风只能使它们的身体颤抖,而不能使它们起伏摇摆了。
枯黄的豆叶也刷刷地响着,有几片还在地上翻滚。干硬的豆荚扎得她的手痛。她看看因两个月不干活而变得细嫩了的手,叹了一口气。这叹气的宗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感觉到大哥斜着眼看过来,对大哥的厌恶增加,对高马的思念也增加了。她机械地割着豆子,镰刀下蹦出一只灰黄的野兔。它只有拳头般大,有两只漆黑的眼珠。小野兔跑得很慢,她扔下镰刀,跑两步,小野兔龟缩起来,耳朵紧贴在背上,好像害怕。她蹲下,用一只手捂住它。当她的手捏住它的耳朵时,一种极其温柔的同情心冲击着她。它的耳朵是那样娇嫩,好像两片半透明的花瓣,她担心捏碎了它的耳朵,便把它捧在手里。它的温暖柔软的肚皮接触着她的手掌,它的笨拙的嘴巴畏畏缩缩地嗅着她的手掌外侧,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找根绳拴起来吧,没准能养活。大哥在身旁说。
她在兜里摸着,想找块东西拴它,没有,她失望地往地上看。大哥从鞋上解下一根鞋带,也不说什么,就拴住了野兔的腿。拴得很紧,野兔的腿蹬崴着。她出神地看着连结在大哥瘸腿上那只脚,脚背上覆盖着黑灰,像涂了一层漆般发亮。大哥拿走野兔,把它拴在高马家地边上的一株粗壮的玉米上。大哥还用镰砍了一根没有棒子的孤寡玉米秸子,剥掉青皮,嚼着秸秆,吮吸着甜汁。
她不时地回头去看那只野兔,每次都发现小野兔在那里挣扎。它用力往前拽,好像要撕下一条腿用三条腿逃跑。她跑过去,把鞋带割断,解开,放走了野兔。她目送着它,见它一瘸一拐地钻到玉米田深处了。她怔怔地望着一株株愁苦不堪的玉米,心中似有所期望,又不知期望什么。玉米田里仿佛躲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妹妹,你有一颗菩萨一样的善心,大哥站在她身边说,好心必有好报,妹妹,你会有好日子过的。
大哥嘴里喷出一股蒜薹的味道,令她十分厌恶。中午吃饭时,全家人都对她很热情。她猜想一定是大哥把她上午的表现汇报给了家人。三秋大忙,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半用,其实也没有力量日日监视她。
午饭后,她主动地去井上挑水,爹和娘都注视着她,但没有说什么。挑回一担水,倒进水缸里。她又去挑第二担,爹和娘长出了一口气,凭感觉她知道自己被信任了。
她期望着能在井台上碰到高马。
她在井台上没碰到高马,碰到了几个邻居。他们对她打着招呼,眼睛里似乎有异样的神采,但仔细看又觉得正常。她想:也许是我心惊。
挑第三担水时,她碰上了高马的邻居于秋水的老婆。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体高大,胸脯很高,两个**在褂子里哆嗦着。
她们对着面弯腰从井里打水时,于秋水老婆低声说:
高马让我问你,变没变心。
她心里一怔,悄声问:
他呢?
他没变。
那我也不变。
那就好!于秋水老婆说着,抬头往四下里望望,然后,把一个小纸团扔在她的脚下。
她弯腰打水,顺手把那个纸团捡起来,装进衣兜里。
下午,她说肚子痛,不想下地去了。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大哥宽厚地说:在家歇歇吧。
她躲进自己那间屋,插上房门,把小纸团掏出来——即使在与爹娘说着话的时候,她的全部心思也集中在这个小纸团上。现在她轻轻地伸展开它。她的手有点发抖。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很大,门缝外好像有冷冷的风吹进来。她赶紧把纸团攥紧,猛地拉开门。大哥和二哥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噗噗通通地响着。她悄悄地走到堂屋,往院子里看去:在明媚的秋阳下,娘举着一根光滑的紫红色棒槌,敲打着一堆谷穗。娘的背上洇出汗水,蚊帐布褂子粘在背上,上边沾着一层黄澄澄的谷壳。
她终于剥开了那纸团,抻平,仔细地辨认着那上边的字:明天下午,我在玉米地里等你,我们跑!
字是用圆珠笔写的,纸团着了汗水,字迹都模糊了。
四
有好几次,她走到了玉米田的边缘,又退了回来。秋风豪爽,风干着成熟植物的水分。高马的玉米焦躁地响着,而她家的大豆,已经开始噼噼啪啪地爆裂了。大哥和爹在她前边收割着。大哥不断抱怨着杨八舅,不该在这大忙季节里把老二拉去给他家做煤球。爹心烦地说:
你嘟哝什么?亲戚家的事,不帮忙行吗?再说,那可是你丈人家的亲戚,又不是老二的丈人舅!
大哥理亏,不再吱声,回头瞅一眼金菊,好像要从她这儿寻求支持。
她看到爹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爬着割豆,大哥拖着腿,向前蹭着割豆。爬着,蹭着,他们的衣裳都被汗溻透了,沾满了黄土。父兄艰难的劳动姿势使她心软弱起来,一时竟不忍离去。高马的玉米抖着,响着,她知道他一定蹲在玉米地里,焦灼地望着自己。她越想念他越记不清楚他的模样了。她回忆着紫穗槐的气味和他身上的气味。她决定帮爹和哥把豆子割完再跑。
她奋力割豆,很快就超过了爹和哥。这天下午,她干的活比爹和哥两个人干的都多。当剩下最后一个边角时,三个人都直起腰来喘气。爹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大哥说:
妹妹,你今日出了大力了,回家让咱娘煮俩鸡蛋给你吃。
她没有吱声,心里又有些发酸,这时她想起了娘的好处,也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一些童年往事,瘸腿的大哥确实是背过自己的。爹和大哥又跪着爬着割那点豆子了。太阳偏西,满天彩霞,爹的头和哥的头都是黄光灿灿的,呈现着一派温暖色彩的田野此时也好像格外亲切,在正北的方向,是生活二十年的村庄,那里炊烟袅袅,娘一定开始烧火做饭了。要是我跑了……她不敢往下想了。东边的车路上,有一辆满载着豆棵子的牛车缓缓地移动着,赶车的男人高唱着:六月里三伏好热的天——二姑娘骑驴奔走阳关——她感到一丝力气没有了。
一群麻雀飞过,像一片残云,飘到了高马的玉米田里,玉米棵子微微晃动着,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一下便消逝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脚。这时她感到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爹的一句话打破了均衡。爹说:
你站着干什么?快割,割完了早回家!
爹的脸上没有一丝丝温暖。
她的心一下子铁了。她扔下镰刀,往高马的玉米田里走去。
你干什么去?爹不满地问。
她继续往前走。
妹妹,你不割就回家去吧!大哥说。
她猛回了头,高声说:
我去撒尿!你们不放心就跟着来吧!
说完了,也不看爹和哥的脸,扭转身,几步就跳进了玉米地。
金菊!高马用力搂着她,只搂了两秒钟,低声说,弯腰,快跑!
他攥着她的手,沿着玉米的垄沟,半弓着身体,飞快地往南跑着。干枯的玉米叶子拉着她的脸,她本能地闭了眼,随着那只手,往前跑,往前跑,两股热辣辣的泪水在脸上流,她想: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回不来了。身后那条丝线被彻底地扯断了。她听到玉米叶子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大的响声。她还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玉米地的尽头,是一道栽满紫穗槐的河堤,在慌乱中,她还是闻到了紫穗槐令人心醉的怪味。
高马一把将她拉上河堤。她在河堤上不由自主地回了头。她看到,一轮古铜色的大太阳正在缓缓下落,还是满天彩霞,田野一片辉煌,爹和哥,挥舞着镰刀,跌跌撞撞地追上来。又有两股泪水涌出来。
高马一把将她拉下河堤。这时,她已经软弱得站不住了。这是条两县交界处的小河,河南是苍马县,河北是天堂县。河名顺溪。顺溪河里有浅浅的黄水流动,黄水里摇摆着一些枯黄的芦苇。高马背起金菊,不及脱鞋挽裤腿就冲进河去。她伏在他背上,听着芦苇的嚓嚓声和河水的哗哗声。从他沉重的喘息声中,她知道河里淤泥很深。
爬上河堤,进入了苍马县境,这是一片巨大的洼地,全部种植着粗大的黄麻,黄麻晚熟,此时还是苍翠郁青,生机蓬勃,好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浩渺大水。
高马背着金菊冲进了黄麻地,就好像鱼儿游进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