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镜辞到底也歇得并不安稳,天还未亮便已没了睡意,踟蹰了一阵还是决定起身去往栖霞宫。他并没有带侍从,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过去。
栖霞宫院内,宫女内监们正忙着扫洒整理,镜辞只示意他们无须多礼,径自往镜涵寝殿的方向走去。守在门口的月妍见他走过来忙要见礼,镜辞却只挥了挥手示意她噤声,自己轻轻推开了门。
走进内室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镜涵一般。
只是镜辞没想到,镜涵居然是醒着的,更没想到,他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怔忪,而后却是自嘲般地一笑,转头便抽泣了起来……
呜咽的声音让镜辞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床榻前,那一刻,他似乎忘却了先前所有的思量,只想好好地哄哄这个正在流泪的孩子,毕竟,这是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孩子啊!
直到一阵柔和却坚定的力量将自己抱了起来,镜涵才发现原来镜辞是真的来了,慌忙地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痕,“皇兄……”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一触手的工夫镜辞就发现他身上烫得厉害,微微蹙了眉道,“没请太医来看看吗?”
不难听出他声音中的关心,镜涵只觉得鼻子一酸,却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镜辞眸光一闪,扬声唤道,“月妍!”
月妍进到内室里,见镜辞目光不善,赶忙跪下,“太子殿下。”
镜辞打量了她一下,寒声道,“七殿下伤成这样都不知道请个太医来诊治吗?”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似的,心中一沉,目光却愈发凌厉起来,“还是说,太医院的那些人……”
他这话并没有说完,看着月妍垂着头诚惶诚恐的样子,镜涵忍不住开口打断了镜辞,“皇兄……月妍他们请了太医来,是我……”说到这里又有些心虚起来,后面半句也就嗫嚅着说不出来了。
镜辞看看月妍,声音更加严厉了几分,“究竟怎么回事?”
虽然有浅歌的嘱咐在先,但月妍并不敢违背镜辞的意思,兼之她亦知道这件事也无必要对其隐瞒,“回太子殿下,昨晚元升请了太医院张太医来,但是……”她刻意沉默了片刻,“后来恰巧浅歌小姐到了栖霞宫,才为七殿下诊治,重新开了药方,还留下了自己配制的凝霜膏。”
镜辞太了解镜涵,因此很快想通了事情的关节,“嗯,你先下去,早膳备好了就送过来。”
月妍很快领命而去,镜辞这才轻轻地把镜涵抱回床上安置好,声音颇为无奈,“浅歌昨天留下的药在哪儿?”
镜涵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镜辞叹口气,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心疼,好在月妍昨夜只将那瓷瓶放在书案上,镜辞翻找一阵便寻了出来。
拿着瓷瓶重新走回床前,看着镜涵背上一道道伤痕也觉得心疼,为他上药的动作也就不由得放柔了许多,然而即便是如此,镜涵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往床榻另一头缩,似是想要躲开镜辞的手。镜辞低声呵斥了一句“别动”,许是他的声音太过严厉,镜涵似乎是瑟缩了一下,随后当真不敢再躲了。
好容易上好了药,瓷瓶中的凝霜膏已经去了大半,镜辞将瓷瓶收了起来,一边想着回头得再问浅歌要一些过来才是,一边再次将镜涵抱起来。本想说等下先用些早膳,话还未出口便看见他满脸的泪痕,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委屈,那模样看起来当真是可怜极了。
镜辞沉默了半晌,从自己怀中取出帕子递过去,微微板起脸来,“自己擦干净,动不动就掉眼泪还是不是男人了?”
镜涵被他呵斥得一怔,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却是牵动了背上的伤,眼中霎时又蒙上一层水汽,想着镜辞方才的话却又难免畏惧,一时间只慌乱地垂了头。
镜辞叹口气,正想说什么,却听到月妍在门外通报早膳已经备好,于是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只道让月妍把早膳送进来,自己和镜涵一起用。
用过早膳,尚未来得及命人收拾,月妍便再次来通报说浅歌小姐到访。
想来她大约是因为不放心此番再来为镜涵诊治的,镜辞很快让月妍请浅歌直接进来。
浅歌的脸色有些疲惫,想是昨夜也并未休息好,她走进内室,见镜辞在这里不由得一怔,依着规矩见了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而后却很快微微笑了起来,“镜辞哥哥,这么早就来看镜涵?”
镜辞也不和她拘礼,“浅歌你快过来再给他看看。”
浅歌点点头,上前两步,将手指搭在镜涵的手腕上,片刻后稍稍变了脸色,“怎么倒是比昨夜更严重了?”按理说镜涵这伤虽重,但只需要静养就好,自己昨天又开了药,现在应当是有起色了才是……
镜辞回头瞪镜涵一眼,也不说破,只问浅歌是不是需要重新开方子。浅歌沉吟片刻,到底是重新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了月妍,让她吩咐下去重新到御药房拿些药回来,而后又问镜涵上过药没有。
镜涵到底是脸皮薄,微红着脸也不回话,倒是镜辞想了想道,“浅歌,你那凝霜膏再给我些吧。”
浅歌应了一句,顺手从随身的小药箱中又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镜辞,“有镜辞哥哥照顾镜涵,我就放心了,没事的话我就先走啦。”
镜辞点点头,“嗯,你放心,我和太傅告了假,今天就留在栖霞宫。”
待到浅歌离开,镜涵才有些不安地轻轻扯了扯镜辞的衣袖,“哥……”他知道,只要不是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或是自己实在病得爬不起来,镜辞是断断不肯耽搁了太傅那里的课的,现在却……
镜辞却没理他,轻轻甩开了他的手,起身踱步到窗边,良久才吐出一句,“镜涵,你也不小了。”
他这样疲惫的语气让镜涵有些心酸,亦有些委屈,“不是我……我虽不平,但也并不想在那样的场合下生事……”
镜辞转过身,看看镜涵,语气平静下来,“镜涵,你跪下。”
镜涵此刻倒是乖觉,扶着一边的椅子慢慢跪下,“请皇兄训示。”
镜辞往他身前走了两步,“我自然知道你并非故意,也不会因为碎玉这件事本身而责怪于你,但是,镜涵,你觉得你昨日的做法妥当吗?”看着镜涵的脸色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镜辞也没等他回答,继续道,“你觉得不论如何你好歹救了那小宫女一命,但是你想没想过,在无法自保的情况下,所谓的善良到头来只会害了你自己。”
镜涵并不笨,镜辞所说的这些他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当时……“是,皇兄,镜涵记住了。”说着,他往前膝行两步,“皇兄罚也罚过了,就饶了镜涵这一遭吧。”
这刻意讨巧的样子当真是叫人心疼,镜辞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柔和了几分,“起来吧。”
镜涵微微垂了眼,伸手拉住镜辞的胳膊,借力慢慢站起来,“皇兄……”
镜辞只扶着他慢慢走回床边坐下,看着他低着头不说话却拉着自己衣袖不肯放开的样子只觉心中更柔软了几分,“怎么,委屈了?”
知道皇兄不再生气,镜涵的胆子也大了几分,“那时他们都等着看我笑话似的,我知道皇兄不能违抗父皇的命令,但是……”
镜辞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是那时候他实在是不能表现出自己对他的怜惜,不仅仅是因为形势所迫,更是因为……
轻轻摇了摇头,这些事,他并不打算一一讲给镜涵听,“后来镜浔送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为难你?”
镜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半晌才咬着牙讲了昨日一路上楚镜浔对自己说的话,听得镜辞也忍不住变了脸色,虽然他沉默片刻终究是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镜涵也不以为意,他与那所谓的三皇兄一向不睦,对方奚落他几句也是正常,更何况他心里计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皇兄……虽然不能确定,但现在回想,镜涵觉得……是有人暗算我。”他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渐渐清晰起来,“那时我虽因微醉有些步伐不稳,但也应当不至见人就直接撞过去,现下回想起来,就好像有人用某种东西打到我腿上似的……”
镜辞面色一沉,心里很快有了计较,脸上却未露分毫,“罢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你只好好养伤吧。”
镜辞当真在栖霞宫看护了镜涵一整日,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开,不想马上回自己的祈合宫,只沿着某条弯弯绕绕的小路慢慢走着。
不想行至某一处水榭时,却是偶遇正凭栏而立的楚镜泫。
镜辞走上前去,“镜泫。”
楚镜泫似是有些意外居然有人前来,却很快反应过来,“见过皇兄。”
镜辞微微一笑,“镜泫不必多礼,反倒是我应当谢过你昨日仗义执言。”
楚镜泫的神色依旧淡然,“不过是举手之劳,皇兄不必挂怀。再说,我亦只是觉得当日镜涵不应受此重责,仅此而已。”他看了看镜辞,似乎不欲多言,只施礼称告辞,却在擦肩的时候又留下一句“这件事,望皇兄引以为戒。”他不说镜涵,偏偏是说镜辞,说完后未作停留径自离去。
镜辞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良久,才扬起一个寡淡的笑,呵,引以为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