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一片暗色中, 无数场景堆叠而起。
直到终于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汗水几乎已经浸透了衣衫。
楚诺正守在床榻边,见他醒来, 伸手虚扶了他一把, 探了探他的脉搏, 温言道, “皇上方才一时气血上涌才会昏倒的, 此刻已经无碍。”说着递过去一个小瓷瓶,“这是草民酿制的百花露,皇上不妨服上一些。”
镜辞倒也放心, 顺手接过来一口就喝了小半瓶,略带清甜的液体入口, 很快平息了胸臆间的燥热沉闷。
很快将瓷瓶中的液体饮尽便再坐不住似的起身要往外间走去, “镜涵怎么样了?”
楚诺也很快跟上去, “还在睡。”
方才镜辞昏倒后,楚诺将他安置在小屋另一侧的内间里, 离镜涵在的房间倒是不远,片刻的工夫就走到了。
如楚诺所言,镜涵依旧睡着,和他昏倒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模样。
楚诺给镜涵把了把脉,很快借口要去煎药离开了房间, 留下镜辞与镜涵独处。
镜辞侧身坐到床榻边上, 忍不住伸过手轻轻抚过镜涵脸颊上那道红痕, 半晌, 才惨笑一声, “原来一直以来,最无情的人, 都是我……”
镜辞想到方才的梦,梦境中那堆叠的画面,其实就是曾经实实在在地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在祈合宫,刚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身上还带着内伤的镜涵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听浅歌说自己中了毒,又是带着怎样的坚定同自己换了血。他靠坐在床榻边等着自己醒来的时候,应该是怎么都没想到他会面对的是什么吧……
为最亲近的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让自己只余下三年且注定要与痛苦相伴的生命,转瞬间面对的却是他的抛弃……镜辞想起那个时候,镜涵一次又一次地求自己让他留下,哽咽着说不会再违逆自己,结果呢……还是带着一身的伤,连夜被自己赶走了……
之后呢。
之后,他丢掉了他两年多。
他明明对那孩子说过“哥永远不会丢下你”的,却把他丢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镜涵只剩下三年的时间,却被自己丢下了整整两年零三月。
甚至……
镜辞想起一个月前,上元节那夜,自己因为镜涵没有准时赴宴而大发雷霆,忍不住对他动了手,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恐怕刚刚捱过毒发。
还有今天……
镜辞突然觉得很冷,冷得他又忍不住想要颤抖。
手指轻轻抚过镜涵墨色的眉,到如今,两年又五月,他究竟错过了多少,即便现如今他已是坐拥天下,但是终究有些事,由不得他……
镜涵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片冰凉。
无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本以为是水,下一瞬才看清近在咫尺的人,和他微红的眼眶。
看他的样子,想必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
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往镜辞的方向伸过了手,努力地想要笑笑,声音里却是带了些许哭腔,“哥……”
听着他终于叫出了这声“哥”,镜辞几乎辨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盯着镜涵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一把将镜涵紧紧搂到自己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放开了镜涵的时候,他看到弟弟脸上的笑容,带着释然和满足的笑容,好似此生再无憾事一般。
镜辞心中却更加涩然,再一次搂住镜涵的肩膀,也不知道是在哄他还是在骗自己,“还有时间……咱们还有时间,哥带你访遍天下名医一定能解得了这毒……”
镜涵却只是笑着摇头,“生死之事,终究由不得人。镜涵现下心中再无遗憾,想来已是上天垂怜。”
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只听得脚步声渐近,转过头见是楚诺,手里正端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药碗。
镜涵难得地露出了些孩子样的神情,往镜辞身后缩了缩,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去看楚诺。
已经走到床榻边的楚诺无奈地笑笑,“刚刚煎好的药,趁热喝。”
镜涵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却不肯伸手去接那药碗。
镜辞见状,伸手接过了药碗,看着碗里墨色的液体,心道这药非但没有半分草药的香气,反而弥漫着强烈的酸苦的味道,难怪镜涵会是这个反应了。
只是虽然是这么想着,手上执着汤匙一口一口喂着镜涵喝药的动作却是没有停,直到一碗药见了底,镜辞把空了的碗递回楚诺手上,想了想,转过头对门外扬声道,“云舒,你命人去一趟附近的城镇,寻些糖果蜜饯来。”
这可以算是镜涵的小习惯。
从小时候起,让他喝个药就比登天还难,必须随时备好蜜饯在一边哄着。虽说不是什么好习惯,这么多年来镜辞倒也乐得哄着他。
镜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看了镜辞一眼,声音软软的,“皇兄……”
镜辞伸手为他理顺略有些散乱的发,“还难受得厉害吗?”
镜涵摇头,“已无大碍,皇兄不必挂心,但是皇兄……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行歇息片刻吧。”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显然是强打精神的笑容,镜辞心里翻搅得更加难受了几分,还未再开口又听得镜涵问道,“皇兄……前线战事如何?”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无疑是心虚的,毕竟,就算他勉力杀了那章禹奚大挫秦迟军士气,但自己假死遁逃又何尝不是乱了宁远军心呢……只是他在这远离尘嚣的小屋中根本无从得知任何外界的消息,此刻自然是挂心得紧,因此哪怕心知提及此事恐怕会让皇兄记起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甚至因此震怒,他还是问出了口。
没想到,镜辞只是轻轻拍拍他的头,语气三分无奈七分宠溺,“信不过宁远军的实力?”
有了镜辞这话,镜涵也就放心下来,安心地笑了笑,“那就好……”
见他依旧一脸疲惫,镜辞作势要起身,“再睡一会儿吧。”
人还没有站起来,镜涵已经是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这个小动作登时让镜辞更加窝心起来,顺势轻轻拍拍镜涵的手背,“睡吧,哥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
镜涵哪里真的能睡着,他稍稍侧了侧身子,又想到什么似的,“皇兄……浅歌她……”
镜辞也不打算瞒他,“让云影和云非带人先护送她回宫了,你今日暂且先好好休息,咱们明日也启程回盛京。”
来之前,他就是打算这一次不论如何都要将镜涵带回去的,只是没想到,中间又生出了这些波折……
镜涵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反对,自从镜辞知道了那个真相,有些事就真的已经是他再也无力控制的了,更何况……更何况这两年多,他是那样心心念念地思念和记挂着皇兄,尽管现在只剩下寥寥数月,但是事已至此,他又怎能忍心再推开……
又躺了一会儿,却是云舒在门外通报称已经买回了些蜜饯甘果。
镜涵微微红了脸,镜辞却是笑着命云舒赶紧把东西拿进来。
云舒走进门的时候镜涵就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眉宇间思虑甚深的模样。
心中一沉,本能地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方才听皇兄说云影和云非一同护送浅歌回宫,以为皇兄并未治云非欺君之罪,但是现下见云舒这般神色……
挣扎着起身,顾不得其他,紧紧抓住了镜辞的手臂,“皇兄,云非他……”
镜辞摇摇头,似是也有些无奈,“云非是你的影卫,忠心护主算不得什么错,朕也没打算怪他,只是……”
云舒上前一步,面无表情道,“只是云非毕竟欺君在先,坏了属下这里的规矩,属下已下令妥当护送王妃回宫之后让他自己去领罚,而后便去接受死士的训练。”
镜涵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片刻后便有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却并不在意,只伸手随意一抹,“云舒,你如何管教自己的兄弟本王无权插手,但是云非到底是我的影卫,护送王妃回宫之后便让他好生保护王妃,待我回京之后即刻回我身边复命,不得有误。”
许是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太过坚定决然,云舒甚至微怔了片刻,才拱手施了一礼,“是。属下……谢过殿下。”
又说了一阵子话,镜涵倒是真的有些乏了,恰巧楚诺送来刚刚煎好的清心宁神的药,服过之后竟是很快睡着了。
镜辞依旧坐在床榻边看着他,看着看着竟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他血脉相连骨肉至亲的兄弟啊。
他说过要护他一辈子的,但是他现在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
镜辞忽地起身往门外走去,径直走到院落中,楚诺身边,肃声道,“朕只问你一句,镜涵中的毒,当真毫无办法?”
楚诺收了拿在手里把玩的墨色玉笛,“草民已与皇上明言,生何欢乃天下至毒,无药可解。”
镜辞紧紧盯住他的双眸,似乎有些激动,“他还不到二十岁!楚诺,他还不到二十岁!哪怕只有丝毫的希望,朕也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去尝试一番!”
和他的激动相比,更显得楚诺一派淡然到了极点的模样,他想了想,不疾不徐地反问,“不惜任何代价?”
镜辞点头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楚诺重新拿起那笛子在手里打了个旋,然后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其实,想要解镜涵身上的毒,也不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