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抬眸,对视林素音,面带微笑,问道:“娘娘,青年社龙头在当时的明珠各界人,甚至官方眼中,这都是一张人人艳羡的宝座,几乎可以控制整个明珠的夜晚,如此大的权柄,却被我这本没有资格继承的女子给继承了,这在当时,许多人都说我太幸运,您觉得呢?”
林素音看着她那明亮的眼睛,这一刻也终于从杜先生的故事中抽身出来,她回神了。
她也明白了,杜先生不只是在说她自己的故事,同样还在暗喻,她的明王妃身份。
没错,如今自己不也是人人艳羡。
可以说自从明王复出,其无论身份背景,还是人才本事,在当今天下青年男子之中,怕很难找出其右者。
明王妃这个身份,在外人眼中,该有多么尊贵。
而且再加上自己林氏之掌上明珠、上清山嫡系门徒的身份,这世间女子,又有何人比自己更幸运?
可就如杜先生当初一样,这一切美好之下掩盖的种种触目惊心的苦涩,却从来只能自己品尝。
“我不想做龙头,却非做不可,我能怎么样?”杜先生声音依然轻柔,没有变化:“我也只能做了!”
林素音眼中似有光芒一跳,但随即又沉了下去,半晌才轻声问道:“只能认命吗?”
这话她自己也觉得问的无力!
明王妃,天下皆知自己乃是名正言顺的明王妃,名份上自己便是现在死了,墓碑上也是明王之妃的称号!
而且经过那一夜,她微微闭眼,连事实上,自己也是了!
不认命又如何?
能摆脱吗?
“当然不认命!”但她却没想到,杜先生却几乎想也没想的就答道。
杜先生的声音很有力,没有半点迟疑。
林素音睁开眼,看着她那已经收起笑容,满是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脸:“不认命?
“不认!”杜先生再次确认,虽然声音不再那么高昂,但话语却更加有力:“若认命,我此刻如何还能坐在娘娘面前,恐怕十多年前,我便已埋黄土,真的只能等待我那十四五岁生的孩子,为我上香了。”
林素音无法理解她所言的不认命:“师姐,你最终还是做了青年社的龙头!”
“娘娘觉得我不该做吗?”杜先生反问。
林素音微愣,这是该不该做的问题吗,这是被逼无奈,摆脱不了。
“青年社乃我太爷爷所创,自我太爷爷辈,青年社数届龙头,均乃我杜家人所仗,他们的全部心血都在青年社,我身为杜家最后一人,就算是女儿身,但这龙头,又有何人能比我更有资格?”杜先生的态度一反刚才,此刻的她,或许才是传说中那位杜先生,声音轻柔,却落地有声。
“可是……”林素音觉得她们之间的谈话偏题了,之前的谈话不应该是这个意思。
杜先生却又笑了:“娘娘,这就是十几年前的我,与如今的我之间的区别,在当时我自然不会想该不该我做的问题,没错,那段日子是难熬的,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唯唯诺诺的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元老,满是杀气盯着我的眼睛时,我吓的慑慑发抖,我不止一次的想要逃离,甚至想自杀了断,我受不了,撑不住那种无穷尽的恐吓与心理负担!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人能帮你分担,只能自己承受其中的苦楚。但是今天,我的想法却完全变了,我想的更多的是,若回头看看,也许就算当年他们没有逼我,我没有因为性命之忧,而不得不做。可只要我当年不死,我迟早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做那把交椅,就算冒着更大的生命危险,我也要去坐,因为那把椅子本身是没错的,我身为杜家儿女,在名分上,我理所应当,我去坐了又有何不可?”
林素音眼中突然一慌,心中陡然如雷震。
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可她却下意识的在摇头:“不,师姐,问题不是这个,刚才咱们说的是……”
杜先生仿佛察觉到林素音的慌乱,她的声音再度变的轻柔:“娘娘,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林素音眸中再次一震,盯着杜先生再开不了口。
就是这个?
是什么?
林素音听到的不是龙头,而是明王妃的位置。
“不,不同!”林素音终究还是摇头了,她深深吐出一口气,连声道:“师姐,我与你终究是不一样的。你可以论该不该坐那把椅子,我不一样,根本就不该论!”
林素音从未对任何人讲述过自己的内心,这一刻,她的这句含糊不清的话,却可能是她第一次,最大限度的在人前表露自己最难堪的内心。
杜先生不经意间皱了皱眉,但很快她就松开:“或许椅子不同,但道理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复杂,我的椅子是家传的,您的或许也是正当名分的,有时候,当局者迷,正如我当年,初时,我又是如何迫切的想要逃离,我一再认为,我不该接受这种命运,我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我要面对如此悲惨的境遇,这张让我承受了无尽压抑与恐惧的椅子,为何要一定要给我,既然大家都想抢,那就拿去好了,我从没有要和人争着坐,只要给我一个安静的角落,只求不要在面对这些人,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可是有些事,就是这样,只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一切原本并不需承受的折磨,将变的毫无意义。”杜先生声音微顿,但最终还是继续道:“当年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如今在外人看来,反而成就了一段“杜先生”的传奇故事,没有这一段境遇,我没有可能成为青年社历史上威望最盛的一任龙头!所以娘娘,我认为有些事情当中,那些最难堪,最难以接受的波折,反而正是一段精彩故事,所必须存在的内容,若干年后,回想之时,甚至不会再感觉到那些日子的苦楚,只会觉得那是这断故事中,最有价值的回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波折,反而越发珍惜。”
林素音眼眸还是湿润了,她嘴角微张又闭合,可始终却是发不出声音。
很多话,根本不足以对外人道。
她并不傻,她听得懂杜先生的规劝。
的确,明王妃这张椅子没有错,但错在他们之间早已注定的过去。
她曾少女心,愿嫁探花郎!
可那时的明王,在她眼中,只有无尽的厌恶。
而就是如此的厌恶,结果却是她在所有人当做笑话一般无法反抗的嫁过去。
并且,即便如此,她还要被“羡慕”是攀龙赴贵!
若如此也就罢了,但这世事又是何等神奇,新婚夜却成了解不开的血仇。
她在漫天风言风语之中,去了清修之地。
而他在刀枪剑戟中,消失于人迹。
其实这多么简单,只是一段错误的姻缘,不,孽缘罢了。
以为这段孽缘,此生,漫长岁月中,她将孤老,他将慢慢被世人遗忘。
人是长心的,有些话从未说过,有些事从未提过,却不代表人没有想过。
杜先生说椅子没错,她可以坐,是啊,正当名分,又不犯禁条,为何坐不得。
当年曾怀少女心,如今明王之才俊又岂是探花郎?
还有什么理由不愿?不从?
但是,岂能愿,岂能从?
当年因果已铸成,更有双方家族之仇,除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外的无二结果。
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谁不骄傲?
即便这些难以承受的因果,真的会成为一段轰轰烈烈的姻缘中,最终最令人珍惜的一段回忆。
可谁能低头?
真的有这么容易吗?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低头!
她也确认,自己并没有错,当年离开就离开了,也并不后悔!
即便今日你再贵极,但我也绝不回头受辱,人活一生,总有一些东西是要坚持的。
生来孤傲,如何贱之?
“当然,我也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才会有这种感觉,在当初,亲身经历时,却并不容易。”杜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尤其是在之后,我感觉自己就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叔父再次给我重重一击,他告诉我,那场大火,我的哥哥,死的或许都不简单,原本我就要撑不住了,结果却又要面对也许就是我血海深仇的仇人唯唯诺诺,被他们当成傀儡对待,确实几近崩溃。”
“不过又能怎样呢?我最终放弃的话,将会一败涂地,外人也许会在我悲惨死去后怜悯我两句,但我深知,最终我的结局不会与他们有关系,我的一切都与他们没关系,我将来的结局,只与我自己有关系,就算是我那叔父,他也不会在我死去后,真的能为我做什么,他有他的家,他的利益,出于感情,他能帮我一些,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的日子过成怎样,其实只是我自己的事,好在我没有放弃,反而我越发隐忍。就算他们在我面前谈论起我父亲时,某些时候语气中不自觉的出现的不敬,我也很自觉的忍耐,我开始认真的做一个傀儡,或者说我开始学着做一个成功的傀儡,这也并不简单,会让我全部心思去应付,却不想,让自己忙起来之后,反而没有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心情反而不再那么压抑,日子好过了许多,逃避终究不是办法的,我还是选择了面对。”
“不管最终我想活着的心愿能不能做到,我想报仇的心思又能不能成,我也总得去做,什么也不想,去做了再说,一点点做,果然,有句老话是不错的,天无绝人之路,我等到了黄庭府的到来!”说到这里,杜先生的声音倒是有些不稳了,竟沉默了下去。
林素音一直没有反应,她默默听着。
直到提到了黄庭府,她才恍惚记起,这段谈话最先开始的时候,就是因道门而起。
她抬眸看向杜先生,却只见杜先生面上笑容早已消失:“黄庭府其实一直就和我杜家有生意往来,杜家也一直在世俗帮助黄庭府提供资源,他生前便曾去信黄庭府,言道我有资质,希望能拜入道门之内,只是后来父亲故去,这事也就耽搁了,直到我父亲那位朋友因事来到明珠,正好又记起此事……”
“道门不能涉足地方势力,但我的出现,却让黄庭府突然有了涉足地方势力的借口,收我入门,并不犯忌,还可以让青年社从此更加紧密的成为他们在世俗的势力。就这样,有了他们成为靠山,我从此多了一些保命的资本,虽然付出的代价其实很大,那是我杜家数代经营的祖业,从此,将成为黄庭府予取予求的私产!”
杜先生如此直言黄庭府真实面目,这又让林素音心中沉默。
很多东西突然之间便不一样了,如这道门,曾几何时,那是她心中最为清静之地,而如今,她眼中的道门,和真实的道门似乎相距很远。
墨白便曾在她面前揭开过这盖子,如今杜先生再说,她的反应已不再是当初那般坚定,而是选择沉默。
因为冲玄的到来,也切切实实让她看到了她从前不曾见的一面。
“可我并没犹豫,这就是选择,我必须选择的路,首先活着,然后才能做事,想要做成事,就得付出代价,不管有多难堪,多不愿,也必须付出这份代价,并且这份苦楚,也永远只能自己一人承受。”
话题终了,杜先生要说的话,也终于是到了尾声。
杜先生尽力了,她站起身来,对林素音抱拳:“娘娘,有些事真的没有那么难,只要换个角度去想便可,或者根本不去想其他,咱们总是会有许多事是必须要去做的。正如我一路走来,要活着,要报仇,要保住家业,再到如今,要和蛮子为敌,每一件事我都有必须要去做的理由,那哪里还有时间去想我如今如丧家之犬一般逃离明珠有多么难堪,我只需要去想,这是我该做的就可以了,但还是那句话,若老天不负我,当有一日,明珠光复,这段难堪,也只会是我此生传奇之中的又一件值得写进历史的光荣。到那一日,我不为声名,也不负此生!娘娘珍重,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