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1844年,福州作为最早的五口之一开埠,英美法等各国都在福州设立总领事馆,道光年间,福州的茶叶出口一直占据着中国茶叶出口总额的三成,近年,随着绿茶外销的衰落,福州的红茶出口更占据了总额的四至五成。
这一次前来福州,胡楚元不仅想要办好福州船政衙门的事,也想办好中国的茶业。
他知道,只有稳住中国的丝业和茶业,中国才有未来可言,洋务之流、实业之流……其实都没有看清问题的本质。
胡楚元乘坐的汽船停在马尾港,还在船上,他已经看见了福州船政的那一大片厂房,铁厂的烟筒里冒着灰色的浓烟,浩荡的船港铺散在数里长的平阔江滩。
船政里能够看到的都是欧式厂房和建筑,办公楼也都是欧式,比起外滩上的工厂要干净气派许多,乍一看,胡楚元还以为自己来到了1879年的朴茨茅斯,港口外停靠着十多艘舰船,大大小小,有几百吨位的,也有至少一千吨位的。
环绕着马尾港和船政北侧半圈都是连绵的山岭,大多不过两三百米高,也有不足百米高的山坡子,很多欧式别墅临山而建,掩映在林荫里,正北面的坡顶被削平可以见到一片连绵的建筑。
真的。
胡楚元真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随行的人,大体也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未曾想到福州船政居然是这个模样,可以用漂亮和气派来形容。
很有趣呢。
想想自己以后在福州船政的生涯,胡楚元似乎也看到了许多奇妙的未来和希望。
这里确实是一个近乎于神奇的地方,培养了中国近代海军史上最著名的那些人,刘步蟾、邓世昌、林泰曾、叶祖珪、魏源、陈兆翱、郑清濂……。
只要是胡楚元想要的,这里大约都能找到。
真的,只要坐上了福州船政大臣的宝座,就像是开启了一个人才的聚宝盆。
码头上聚集了一群人,领先在前的是几位身穿朝廷三、四品级官服的官员,听说胡楚元的船已经抵达,福州船政的监工、局员们纷纷一涌而来。
胡楚元也是有备而来,随行带着的团队就有二十余人,后续还会有更多的人陆续抵达。
他领先在前,身后的二十余人浩浩荡荡的随之而下,沿着板桥一路走下去。
人群中领先在前的人身穿二品官服,年约五旬,气色红润,肤色微黑,胡须花白。
他上前一步,和胡楚元拱手笑道:“胡提调秉承父志,重掌福州船政,实在可喜可贺啊!”
对于福州船政衙门的情况,胡楚元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不仅有张百熙、屠仁守做内应,他也通过江南商行的福州分行,仔仔细细的查询了每个官员的底细。
在福州船政衙门,只有一个人拥有从二品的官衔。
他就是叶文澜。
这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官商,厦门人,旅居福州经商多年,广游南洋,精通各岛语言,沈葆桢建福州船政时,他就是总监工,因屡有功绩,积功升候补道,追补从二品的布政使衔。
胡楚元拱手答谢道:“叶大人,久仰!”
叶文澜笑道:“胡提调,请让我来替您引荐一下船政的各位同僚,这位是船务局会办吴正丙吴大人,这位是铜元局会办张百熙张大人……!”
福州船政不同于天津制造局、江南制造局,这是一个级别等同巡抚衙门的船政衙门,官员数量众多,设有船务局、军火局、水雷局、铜元局、电报局,另设文案、支应、报销、发审、稽查五个处、十三个厂和船政学堂,此外,福建水师也归属福州船政管辖。
据胡楚元收集的消息,船政衙门目前的二品衔官员只有叶文澜一人,船务局会办吴正丙等人是三四品衔,各处司务,以及理办、参议等官都是五六品衔,佥事、监理属于七八品衔,其余还有从八九品的不入流官吏主事。
大大小小的官员数量加起来总计五十七人,抵得上京师的工部衙门。
这些人都云集在港口,在叶文澜引荐下,胡楚元也逐一问好。他的背景和钱势太厉害,这些人根本不敢怠慢,一个个都陪着小心谨慎。
大家在船政衙门里已经摆好了宴席,替胡楚元一行人接风洗尘。
何璟还在京城叙职,临行之前却已经做了安排,让官员们将福州船政衙门重新修整,专门做为胡楚元在福州的府邸。
见胡楚元的随从太多,里面还有六七个洋人顾问,叶文澜就立刻派人将船政衙门附近的一栋法式庄园收拾干净,供这些随从居住。
下午,在叶文澜等人陪同下,胡楚元先参观了船政下属船厂的设备和在造的两艘的木舰。
等到了晚上,他才回到船政衙门的后花园,在沈葆桢住了九年的靖海堂住下来。
这本该是福州船政大臣才能住的地方,可胡楚元是那种当仁不让的人,他不会和别人客气。他也知道,何璟是故意要让他住在这里,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船政衙门的这些官员——胡楚元就相当于福州船政大臣,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说了算。
当然,胡楚元不可能像沈葆桢那样,将所有的心思和时间都花费在福州船政。
他现在的事业是非常庞大的,每年的稳定收益都在一千万两白银以上,相当于十个福州船政衙门的拨款。
左宗棠和何璟都明白,他们只是让胡楚元来做两件事,第一,掌控大局;第二,保证财政;真正的实际事务由谁来打理,他们早就安排好了。
同治十年进士张百熙、屠仁守,光绪二年进士戴鸿慈,这些都是他们安排的人,也可以说是胡楚元的派系。
这三个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出身于书香门第,家教渊博。张百熙是湖南长沙人,师从现任驻欧五国公使的郭嵩焘,屠仁守是湖北籍,祖父屠之申曾任直隶总督,声望极高,他自己则师从李寿兰,以精擅数学和西洋学说而闻名。
戴鸿慈是广东南海人,何璟的同乡晚辈,年纪很轻,在京城中以知洋务而闻名。
他们三个人进入福州船政已经有一年的时间,张百熙任铜元局会办,屠仁守任报销处司务,戴鸿慈任船务局理办。
胡楚元估摸,他就只能在这三人中寻找一个代替自己管理船政,正寻思着,颜士璋就领三名中青年官员进来。
白天已经见过,胡楚元一眼认出是张百熙三人,就笑呵呵的道:“三位请坐吧!”
“多谢提调!”张百熙领头答谢一声,带着其他两人一起坐下来,随即,他就和胡楚元道:“我等三人此次前来拜见大人,正是要答谢大人的举荐之恩。”
三人中,张百熙的年纪最长,三十二岁,其貌不扬,瘦小精干,留着很精细的八字胡,眉毛细弯,眼神内敛。
他身后的屠仁守也在三十岁左右,身形魁梧,看起来较为严肃,精气神饱满。戴鸿慈则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光景,身材不高,粗眉方脸,却显得很机敏。
胡楚元笑了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愿意是举荐你们外出任官,造福一府一县,没有想到,中堂大人和总督大人居然将你们安排在这里,怕是委屈了!”
张百熙当即道:“提调大人严重了,我们倒不觉得委屈。比起在京师无所事事,曰曰看折子,纠察错字误典,在这里还是能办实事的。如今朝廷要以举国之力振兴水师,福州船政正是大有可为的地方,我们三人能在这里效力,不知道有多幸运呢。”
屠仁守也拱手道:“是啊,提调大人,您真的言重了,能在这里理办于国有利的实务,真让下官心中喜悦无比。能得您的举荐,我们更是感激不尽,以后如果有要差遣我们的事情,大人可以直说,我们必当尽力。”
戴鸿慈则是笑道:“提调大人,下官资历最浅,能够出仕就已经很高兴了。”
胡楚元微微点头,道:“那好,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福州船政对中堂大人和总督大人都是特别的重要,对朝廷则更重要,我希望三位大人能和我一起同心协力办好船政。”
张百熙领着屠仁守、戴鸿慈一起拱手道:“提调大人放心,大人与我们有知遇之恩,我们必将竭尽所能,为大人分忧解难!”
听着他们这番话,胡楚元心中暗暗高兴,暗道:有亲信就是爽!
他又想,举荐他人出仕这种事情可以多做,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别人来说却是一件终身都要感谢的大事。
他们现在说的不过是场面话,在胡楚元正式调往福州之前,张百熙和屠仁守就已经提前将福州船政衙门的很多内幕消息捅给了胡楚元。
此外,胡楚元也提前派人在福州打探消息,五十七名官吏的根底,他都已经摸熟。
知道归知道,明白归明白,该说的还是要说,该问的还是要问,看起来多此一举,可这就是清朝的官场规矩。
胡楚元也很正经的和张百熙三人问道:“你们来船政衙门也有一年了,对于船政的事务应该有些了解,能不能说说船政衙门目前都有哪些麻烦事?”
三人稍加沉吟,互相看一眼。
过了片刻,张百熙道:“禀提调大人,船政衙门目前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积弊深重,官员贪污克扣,其次是福建水师良莠不齐,人员混杂,每年的军饷和损耗更不小。如此一来,朝廷每年从闵海关、闵税厘局和闵茶税司抽调的一百一十六万两银子的官款根本不抵用,仅有十几万两银子能用来造舰。”
胡楚元心知肚明的微微点头,和张百熙道:“你细细说吧!”
“也好!”
张百熙颔首,随即就将船政衙门现有的一些问题都细致的说一番。
福州船政衙门的官员主要分成两类,第一种是沈葆桢早年从福建各地抽调的知府知县,这些人目前主要负责行政事务;第二种是商吏,负责采购煤铁机械和木料。
在沈葆桢任内,这两类官员都还算是克敬职守,等沈葆桢离开后,行政官员贪污受贿,商吏虚价回扣的情况就越演越烈。
这些人想要和外面那些同级官员收受同样的灰色收入,又没有征税的权利,只能在手中职权里做文章,高价买劣等煤铁和木料机械,和商人同流合污,谋取私利回扣。
他们每年能从中捞取十几万两银子,给福州船政衙门造成的损失却高达几十万两。
听张百熙逐一说完,胡楚元只在心中冷笑。
晚清的政局中,不管是哪个衙门和官办企业都有这种问题,船政衙门也不是一个特例。就算是将衙门里面的官员革职一空,换一批官员还是这样,何况,这些人好歹还熟通船政的各项事务。
胡楚元心中早有了主意,和张百熙道:“这个事情不用着急,从长计议吧。我这些天还是要继续参观船政的各局各厂,就由你和船务局会办吴大人一起陪同吧!”
张百熙也知道类似的问题在各个衙门都有,急也无用,当即点头道:“好的,提调大人!”
见天色不晚,胡楚元就起身送他们离开,回来就将郑锡泰和华蘅芳请了过去,让郑锡泰带人将船政衙门的所有账目都取过来核查,华蘅芳则负责领着那些美国技术顾问,对船政衙门的生产状况和水平进行摸底清查,尽快提交一份完整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