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家别院外是一条大巷。这巷子很长,一眼看不到尽头。巷子两旁是高高的黄瓦红墙,一看就是江城的富人区。
虽是日上三竿,可巷子里并没有什么人。窦二公子又不喜家奴跟着,于是整个巷子便只有赵锦绣与他二人。
窦二公子不多言,偶尔咳嗽一阵。天上日光正和暖,照得赵锦绣出了薄薄的一身汗。
走了一阵,还没出巷子,便从旁边红漆大门里闪出一人,灰布的家奴服,正是昨晚的小厮,见到窦二公子,立马上前行礼,问:“二公子,您怎么来了,今日大公子不是要来府里看您么?”
窦二公子掩面咳嗽一阵,道:“可有带张涛与王凡二位公子来?”
那小厮一笑,道:“自然有。您的举荐信也交给他韦管家了。不过,依小的说法,二公子您就不要趟这事。毕竟现在这城里戒严,听说奸细无数。据说。昨夜,来的别国使者还被刺伤了,现在全城都在抓刺客呢。”
赵锦绣站在一旁,那小厮虽是压低声音,但她听力一直很好。所以也是听得清楚,原来使者被刺伤,全城戒严抓刺客。
赵锦绣直觉这事跟自己有关。心里一阵的憋屈,前世里,就算自己是乡野女子,在职场上打拼,少不得明争暗斗,却也绝对不容许谁这般骑到自己头上来撒野,自己却只能一阵阵的狼狈。
心里憋着气,脸色却是古井无波。却听那窦二公子,道:“无妨。张涛与王凡,前些年倒是结交过的。”
“可是,二公子——”那小厮看了看赵锦绣,显然很不同意自家公子将赵锦绣这个陌生人举荐给江慕白。
窦二公子拢了拢衣衫,道:“无妨,你家二公子什么都不行,眼力还可以。”
“可是——,二公子。九少今天也没空见你啊,这使者被刺伤,九少正在发火呢。”小厮低声说。
窦二公子不悦地看他一眼,道:“家里还有一堆事,既然大公子一会儿来,你还不回去整理一番?”
那小厮欲言又止。颇有敌意地瞧了瞧赵锦绣,这才加快脚步往巷子那头去。窦二公子也不看赵锦绣,径直去走上前去叩那门环。
赵锦绣抬眼打量,朱漆的大门,黄铜的门环,门口的石狮子怒目圆瞪。大门之上的匾额上写着“宁园”。
赵锦绣竟是眼眶一红,心噗通通一阵乱跳。
宁园!这不是巧合吧?不少字前世里,许华晨喜欢静,于是自己在城西山区置了个园子,自题名为“宁园”。
那时,赵锦绣瞧着他亲自设计,对家装一点都不懂的她,还傻里傻气地跟着他选了一阵的装修材料,家具。他总是问:“这样,你喜欢不?”
赵锦绣有些错觉,感觉像是一起在讨论新房怎么布置,心里充满着甜蜜。
后来,一帮发小庆祝乔迁之喜,就去宁园烧烤,期间,有个家伙打趣:“许少的房子。在京城时,就是女人止步。怕这宁园,以后也得只有女主人才能来吧。”
说着,一帮人都暧昧地看着赵锦绣。赵锦绣假装不知,在一旁清点着杯子,继而抬头,喊:“华晨,开哪一瓶酒?”
许华晨淡淡一笑,心情颇好地走过来,说:“闻酒醉的家伙,还敢说开酒?过去吧,我来。”
从此后,每当许华晨有什么不开心,总是一言不发,拖着赵锦绣去“宁园”。
“宁园”出西门,往山里去,在隐隐的青山下,旁边是碧溪悠悠,索桥摇晃。许华晨总是在二楼的书房窗口,靠在躺椅上,端着酒杯,看着远山落日,一言不发。
如今,这江慕白的地方也题名为“宁园”。虽然,那笔迹并非是许华晨惯有的魏碑,但这“宁园”二字,也足以让赵锦绣热血沸腾。
她紧紧盯着那朱漆大门,窦二公子很有礼貌地叩门片刻,门“吱呀”一声。慢悠悠地打开,有个长相斯文的男子走出来,瞧见是窦二公子,便鞠躬行礼,颇为惊讶,又一脸为难地说:“原来是二公子,九少今日说不见客。”
窦二公子一脸笑意地说:“无妨。只是有位朋友,确实是人才,如今我便是亲自带他过来,倒是要韦管家好好招呼一番。”
那韦管家抬眸扫了赵锦绣一眼,眉头略一蹙,有些狐疑地问:“这位是?”
窦二公子笑着向赵锦绣招手,道:“赵公子,过来拜见韦管家。”
赵锦绣依言走过去,对着韦管家略一鞠躬,道:“在下赵华,祖籍江都,拜见韦管家。”
“江都?”韦管家防备更深。赵锦绣转念一想,如今的江都是在江慕天的手里,他这种反应也算正常。
窦二公子呵呵一笑,道:“韦管家,这小米香的酒可是好得很呢。”
赵锦绣不知这二公子说什么,但见韦管家脸色一变。道:“既是二公子介绍来的,在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那赵公子就请跟我来。”
赵锦绣说了声有劳了,心里也是嘀咕:这老头在客人面前不称自己为“老仆”之类,反而是自称在下,如今直接用“我”字,看来在这宁园的职位也并不低。
赵锦绣往宁园里走,窦二公子却是咳嗽一阵,道:“韦管家,家兄有事来访,窦某便不进去了。劳烦通传,窦某晚上再来拜访。”
韦管家回了礼,转过头,也不招呼赵锦绣。径直往屋里去,赵锦绣连忙跟上。
一进去是一堵影壁,影壁上是清雅的兰花图形,旁边也有题诗:“何来尔室香,四壁即空谷。一拳古而媚,美人伴幽独。”
这影壁一般起着驱邪作用,多用来祈求富贵。即使是附庸风雅的人家,在影壁上,不是安放驱邪的镜子,也必定是描绘一些表示富贵的庄严图腾,还会郑重其事地写上祝福家宅兴盛的诗句。
却不计这宁园的影壁,竟只是描了一株兰,旁边也只是题一首赞美兰的诗。这倒是很古怪,并且这首诗,看起来很熟悉。
前世里,赵锦绣对古代诗词并没有多少研究,除了一些知名的诗词外,其余的一概不知。倒是许华晨很喜欢古典的东西,兵法、兵器、阵法、书法、丝绸、古诗词,他兴致来了,就会拉赵锦绣坐在一旁,为赵锦绣讲解,他每次讲解一个问题,又像是担心赵锦绣听不明白一般,伴着手势动作,半打趣赵锦绣一般做着举例。
所以,赵锦绣算作是近墨者黑,跟着许华晨也是受了点熏陶。如今这诗词看起来越发眼熟,到最后,她几乎是肯定自己一定见过。
先是“宁园”,尔后是这诗句。那么这一切隐隐透着讯息:江慕白很有可能是许华晨。赵锦绣心里免不了一阵激动,面上露出淡淡的笑。
“那是九少的墨宝,诗句也是出自九少的。”韦管家瞧见赵锦绣看着影壁露出微笑,便很得意地为赵锦绣介绍起来。
赵锦绣连忙赞叹:“果然气度不凡。气度不凡。”
韦管家倒不是趾高气昂之辈,虽难言得意之色,却还是很平和地说:“这是自然。”
赵锦绣心里却没这么开心,因为许华晨的魏碑字迹很特别,她也一直珍藏着他写给自己的小笺。所以,他的字迹,她一定认识。
而这里无论是“宁园”的匾额,还是这诗句,这字迹更像是最初模仿练习欧阳询的欧体,尔后又练习了张旭的狂草,最终自成一格而成。且从许华晨所谓的“字如其人”的标准来看,此人颇为潇洒不羁,还有些狂傲。就算是个穿越的,或许也不一定就是许华晨。赵锦绣内心不由得有些忐忑。
“赵公子,若是对书法有研究,改日,定会有你伺候之处,走吧。”韦管家声音平稳,却是透着几丝不悦。
赵锦绣面上浮出几丝不好意思,赔笑道:“那有劳韦先生举荐了。”
韦管家也不说什么,只是绕过影壁,将赵锦绣带到一处院落。那院落里碧树参天,树下皆置了案几坐席,一帮翩翩公子们,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赵锦绣瞧了瞧,只见那张涛和王凡也坐在案几前,听着中间一位白衣的男子在讲解什么。讲到兴致高涨处,那人手舞足蹈的,带着宽大的袖子飞着,像是蝴蝶的羽翼。
韦管家将赵锦绣带到一间屋里,道:“赵公子,九少事忙,怕是要过几日,才会召见你们。到时候,是去是留,九少说了算。在被召见之前,你就先住在这里。但是,切记:不可走出这院落。一切的生活用度,皆可对那小童讲。”
赵锦绣顺着韦管家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门口,站得笔直,心里顿时一惊,方才进来竟是没有察觉到有人站在那边。不对,那院落中还有数十个小童,作小厮打扮,却都是分别站立在各处。
这些小童身形笔直,一丝丝仆人的奴气都么有,反而有一种傲气存在。赵锦绣微微眯眼,心里顿时明白:这些小童并非家仆,应该是身怀绝技之人。
那么,这院子中的人,岂不是都被看管起来了?赵锦绣眉头一蹙,却听得韦管家在一旁,说:“赵公子好自为之,千万不要出这院子,否则我们便只能按律处置了。”
“多谢韦管家教诲。”赵锦绣抬手行礼,韦管家也不还礼,大踏步走出院子。
赵锦绣进到屋里,略一打量,也是较为简单的摆设,但床铺还算洁净,屋内杯盘茶盏一应俱全。梳妆用具虽不及女子的簪钗梳篦,但也是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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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绣大略瞧了瞧,走出屋外,看那白衣公子还在眉飞色舞地讲解。赵锦绣心里微微露出些许的佩服。江慕白这招还真是厉害,明知道想要取他性命的很多。而他初到江城,又藏匿得深,与其让刺客费神来找自己,还不如主动找刺客。而他一到江城,下发的九少招贤纳士的榜文,起的就是这个作用。
众人皆知,大凡权贵,身边皆是高手如云。区区一个刺客,若想要刺杀,根本就是找死。何况九少身边不只有高手,还有整个江城的驻军。对方又不想打草惊蛇,自然是想一击即中。而九少招贤纳士,自然给这些刺客以可趁之机,混迹其中,待见到九少,来个“图穷匕首见”,这刺杀成功率要大得多。
这招倒是不错,可惜做这事的人是江慕白。他招贤纳士,将之都放到这一方院内,派人看管着。光看那些小童的模样,都是练过的。想必这群人中,还有江慕白的人混迹其中吧。
事情是越来越好玩了。赵锦绣微微一笑,背着手走了过去。听得一人在问那白衣公子:“你说这天下大势,南边中部,北地就唾手可得?此何解?”
那白衣公子坐在一旁,从案几上不紧不慢地斟满一盏酒,有些不屑对瞧了发问人一眼,道:“九少治理南地,改良农具,南边气候适合,千里沃野,能种三季稻米,如今大夏就是粮仓。有粮草,百姓富足,军备自然强大。你们瞧瞧北地,能有多少的实力?若说敌人,不过萧月国、桑国而已。若是能拿下,那车容国、连国自然不再话下。”
旁边一位青衫公子,不悦地说:“休论政事。”
这白衣公子还没有开口,那张涛却是冷哼一声,道:“虚伪。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能论政事,成为心中梦寐的肉食者么?”
众人也是一阵窃窃私语。却不料那白衣公子,突然问:“新来的,你有何见地?”
他这一句话,让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锦绣。
赵锦绣站在一棵洋槐树后,一直是旁观者,现在却是被推上风口浪尖,她有些不悦地瞪那白衣公子一眼,尔后对着众人一笑,道:“在下只知,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何况人乎?”
这话一出,竟有人拍案而起,道:“你的意思是要偏安一隅?无所作为?”
大夏愤青?赵锦绣白那人一眼,一袭灰色衫子,枣红色纶巾束发,长得白净文弱,说起话来嗓门倒是大。
因他的一句话,众人再度窃窃私语,尔后皆瞧着赵锦绣,期待着她的回答。
赵锦绣不紧不慢地说:“在下只是说事实,得民心者得天下。何况,大夏的军备实力与桑国比,谁更强?与萧月国比,谁更厉?莫说是此刻四分五裂的大夏,就算是连成一线,也未必能赢。若是北岸几国有意结盟,你们谁能保证大夏不输?”
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无言以对。赵锦绣冷眼瞧着这些人,想当年,许华晨最厌恶的就是这些所谓愤青,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考虑,就轻易地热血沸腾。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是那灰衫男子,站起身来一拱手,倒是比方才的气焰消了许多。
赵锦绣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朗声反问:“何况,战争拖得时间越长,对于发起战争的一方来说,就是输。你们谁有惊天的方案,能让大夏在三天之内拿下萧月国,或者桑国?”
众人鸦雀无声,皆瞧着赵锦绣,像是看着天外来客。突然,啪啪的掌声响起,单调却有节奏,正是先前的白衣公子,他走过来,对着赵锦绣深深一鞠躬,道:“在下白成,对公子十分佩服,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赵锦绣伸手扶起白成,淡淡地说:“白公子客气了,在下赵华。”
那灰衫公子见赵锦绣没有说话,颇为尴尬地站一会儿,又鼓作勇气提了一遍:“赵公子所言甚是,梁某十分佩服。可是,大夏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
赵锦绣环顾四周,发现这一刻,自己竟是众人的焦点。心中暗叫不妙,都管自己碎嘴,说出这些话来,这周遭全是江慕白的眼线,等一下报过去,这江慕白非亲自来看看不可。若是那般,自己潜伏下来,慢慢查探的算盘不是要落空了么?
“赵公子,但说无妨。这里的人都是靠实的,都是想真心追随九少的。”白成以为赵锦绣有顾虑。
真心?赵锦绣“哦”了一声,略一笑,又问:“那各位为何选了九少?是真心,还是只当九少这边是一扇通往权贵的门?”
众人皆变了脸色,只有那张涛一张万年欠钱脸终于有一点笑意,不紧不慢地斟酒颔首。
“自然……,是,真心帮九少。”有个人大约是面子挂不住,说了这句言不由衷的话。
赵锦绣瞧他那尴尬的样子,冷笑一声,道:“真心帮九少,那倒是说出九少的好来?”
白成在一旁蹙眉,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便只得替那人回答赵锦绣,道:“九少眼光独具,对百姓极好,这几年让机关师们制造农具,在他的封地,百姓们丰衣足食,路不拾遗。这便是天下人所向往的。”
赵锦绣眉头略一蹙,心里一咯噔:江慕白啊江慕白,你这般招摇。就这些人的话语都可以让你的哥哥们,让天下的野心家们弄死你。何况你还有那等的才能。
赵锦绣越想,心里越觉得寒。如今的江慕白,如果没有兵权在手,纯粹就是待宰的羔羊。即使他是许华晨,有惊天之才,面对桑骏、萧元辉、江慕天,江家八少江慕辰,也是举步维艰啊。
“难道赵公子不是这般认为吗?”。白成见赵锦绣没有说话,连忙补充道。
赵锦绣听到此,不悦地瞪他一眼,道:“白公子,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可以了,宣扬是一种罪过。”
白成一脸错愕,赵锦绣一拂袖,冷冷地说:“诸位,本公子有些乏,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