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庆的主队是从河东靠黄河南下,沿着离石郡、龙泉郡和文城郡一路南行,六天后,一万骑兵进入了绛县,从正平县渡过了汾水,又走了一天,队伍进入了闻喜县境内。
一路山势起伏,这里的山形清瘦,郁郁葱葱,小溪潺潺从山中流下,和马邑郡的山势相比,这里的山更多了几分灵秀之气。
在山体环抱中间,是大片田地,麦子已经收割,田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水稻,沟壑旁巨大的水车缓缓转着,无数农民在田地里忙碌,当大队骑兵从他们身旁经过,很多人都惊讶地站起身观望,但他们没有惊慌失措地奔逃,这支骑兵盔甲鲜明,赤旗招展,很明显不是打家劫舍的乱匪,而是隋军。
杨元庆勒住战马,向一名路旁拾牛粪的老人问道:“老汉,请问裴家村在哪里?”
老人看了他们一眼,慢慢吞吞指向前面一条山岭,“翻过那座山岭就是,你们可以绕过去。”
“多谢老者,请问裴相国的府邸也在这里吗?”
老人笑了起来,“村子里只有拾牛粪的裴老汉,坐牛车的裴老爷都去了县城,你们应该去县城才对。”
“多谢了!”
杨元庆一拱手,随即令道:“去闻喜县城!”
一万骑兵顺着官道继续向县城方向开去,一旁,徐世勣笑问:“既然来拜访裴氏,总管为何不带裴晋来?”
杨元庆笑了笑,“我也只是临时起意,若能早想到,我会带他来。”
徐世勣这一次出任南路军行军司马,跟随在杨元庆左右,大家相处近一个月,徐世勣已渐渐和众人熟悉,他也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小心谨慎,有时也会说说笑笑。
徐世勣望着远处的山岭,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神色,“五年前,父亲也曾经想让我来裴学读书,他找了很多关系,最终裴学答应了,但我却不肯来,和父亲吵翻,一度离家出走,结果进了瓦岗,”
“为什么不来?”
“我认为乱世将至,哪里还容得下一张书桌。”
徐世勣轻轻叹息一声,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苦笑道:“其实我应该听父亲的话,来裴学读书五年,我的命运或许我又不一样了。”
杨元庆瞥了他一眼,他隐隐听出了徐世勣藏在话语背后的一丝惆怅,问道:“你是后悔上瓦岗吗?”
徐世勣半晌不语,杨元庆的话点中了他的心事,他过早地参与到造反之中,到最后所有造反者都是给后来人做了垫脚石,杨玄感成全了李渊,翟让成全了李密,高士达成全了窦建德,包括刘武周也成全了杨元庆。
他跟错了主公,整整浪费了五年时间,这是他心中一直的遗憾,但他却不想对任何人提及,包括杨元庆,他也不想说。
徐世勣沉默了,杨元庆也不再多问,催马对将士们道:“加快速度,在闻喜城外驻扎休息!”
……
半个时辰后,队伍来到了闻喜县城,闻喜县城坐落在一块盆地内,三面山势环抱,四周都是大片农田,一片片不大的树林分布在农田之中,滦水紧靠着县城东面流过。
和其他县城一样,闻喜县也是增高了城墙,加宽了护城河,募集上千名本乡青壮保土防贼,一名骑兵前去通报。
闻喜县县令名叫赵守安,四十余岁,大业五年科举高中,是裴府门下子弟,由裴矩推荐出任闻喜县令,已经担任了五年县令,修路建桥,劝农济贫,兴办学堂,在当地口碑极佳,颇有民望,他听说丰州总管杨元庆来了,连忙出城迎接。
赵守安当然知道杨元庆为何而来,他一面派人去通知裴家,一面带领县中诸官出城见礼。
赵守安见对方声势浩大,足有万人,暗暗有些担忧,正好今天裴寂也在城内,如果他们遇到该怎么办?
赵守安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快步走到杨元庆马前,躬身施礼,“下官闻喜县令赵守安参见杨总管!”
杨元庆欠身笑道:“我们只是途径贵县,打扰县令了。”
“杨总管一路秋毫无犯,下官和县民都感激不尽,不知小县可能为杨总管效力?”
虽然是一种客气,但赵守安说完便后悔了,万一杨元庆要进城怎么办?
杨元庆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便淡淡道:“我们一路不进县城,若有需要都是出钱购买,丰州隋军军纪严明,县令不用担心。”
赵守安心中不安,他连忙转身将县丞拉上来介绍,“这是我们裴县丞,正是裴家子弟。”
裴县丞上前施礼,“在下裴通济,清石房孙辈,欢迎姑爷回乡。”
杨元庆知道清石房便是裴蕴一房,此人应该是裴蕴的族孙,见他年约三十岁,清秀儒雅又不失精明能干,顿时对他很有好感,杨元庆下马还礼笑道:“那就烦请裴兄带我去裴府。”
既然杨元庆是以裴府孙婿的名义来闻喜县,赵守安完全放了心,至少不会和裴寂撕破脸皮,他也知道骑兵需要饲料,便连忙命官员带着仓曹去城中购买。
杨元庆让杨思恩安排士兵就地驻营休息,自己则带着徐世勣和数百亲卫进城去拜访裴府。
县城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各种商铺内物品琳琅满目,酒肆内生意兴隆,尤其书铺和学舍众多,随处可见身着儒袍长衫的读书人身影,一辆牛车从旁边经过,只见一名年轻士子坐在牛车上持书大声诵读,旁若无人。
“闻喜县学风很盛,就算乡间农民也会想办法让孩子读几年书,能够识字,一般中户人家都会让子弟读书十年以上,这都是受裴家学风的影响。”
裴通济指着远处一座高塔笑道:“总管看见那座塔阁了吗?那是文昌阁,也是就是著名的裴学所在,最盛时有三千学子,现在还有数百人。”
杨元庆凝视着文昌阁,他知道崔、裴这些名望大族之所以数百年不衰,关键就在于重教育,他们不仅仅培养本族子弟,也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才,这些优秀人才官居高位,或者是当地大族,他们也就成为名望大族的一种势力。
比如河东各郡县官员,至少有两成和闻喜裴氏有关,这也是山东各大士族势力能和关陇贵族抗衡的最重要原因,不仅仅是他们本族子弟,还包括他们大量的优秀门生,所以闻喜的裴学,清河及博陵的崔学,太原的王学,范阳的卢学,这些都是隋朝著名的学府,能进去读书的学子几乎都是各郡县的名望子弟。
这里已经离裴府不远,裴通济见左右无人,便低声对杨元庆道:“元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裴寂也来了,今天刚到,就在裴府内。”
杨元庆一怔,裴寂并不是闻喜裴氏啊!他来做什么?
“他也是裴家子弟?”杨元庆疑惑地问道。
“他是河东郡桑泉县裴氏,曾经是闻喜裴氏偏支,但两裴已经百年没有往来了,李渊封他为闻喜县公,所以他便来商量两裴合并之事。”
杨元庆冷笑一声,他知道李渊的用意,占领了关中,得到关陇贵族的全力支持,他又想打山东士族的主意,想得到山东士族支持,便于他谋取天下,裴家就是一个突破口,想利用裴寂来作为桥梁。
“那裴家态度如何?”
裴通济也冷冷道:“家主在丰州,清石房之祖在江都,李渊背叛隋朝,勾结突厥,裴家焉能事之,裴寂既来,不过是敬而远之罢了。”
杨元庆点点头,他估计裴家也不会答应,闻喜县公是裴矩的封爵,他裴寂也封一个闻喜县公,这算鸠占鹊巢吗?
“元庆,最好你能在闻喜县驻军,这样李渊也无法向我们施压。”
“我知道,等我拿下太原,我会把裴家宗祠暂时迁去太原,防止李渊把你们逼去长安。”
说到这,杨元庆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既然裴寂在这里,那么李叔良的军队就不会太远,一定也在附近。
“裴寂带来多少人?”
“带来一百多护卫,都住在驿馆。”
杨元庆回头一招手,亲兵校尉罗淼立刻上前,杨元庆低声吩咐他几句,罗淼点点头,立刻带着十几人离去了。
“元庆,你这是……”裴通济不解地问。
杨元庆淡淡一笑,“没什么,我想从裴寂随从口中掏点情报而已。”
……
裴府位于城东,是一座占地百亩的大宅,由于战乱影响,裴家数百子弟都搬进了城内居住,裴家子弟家风严谨,子弟皆知书达礼,在闻喜县声誉极高,听说是裴家子弟,县中人都会礼让三分。
目前裴家家主依然是裴矩,裴矩和裴蕴的子女大多住在东都洛阳,但由于瓦岗军进攻洛阳,洛阳城大量人逃出,包括裴家百余名族人,都逃回了闻喜本宅。
杨元庆到来,正好遇到裴家族人大量从洛阳返回,此时裴府门前站满了欢迎他裴家子弟,包括裴敏秋的父亲裴文意和母亲王氏,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重逢的激动和期待。
在一片欢呼声中,杨元庆终于来到裴府门前,他也看见了丈人,连忙翻身下马,上前跪下见礼,“婿元庆给岳父岳母见礼!”
裴文意高兴得呵呵直笑,连忙扶起女婿,“快快起来!”
杨元庆又给岳母王氏见礼,王氏最喜欢这个女婿,又问他敏秋怎么不一起回来,却被丈夫瞪一眼,“元庆是来打仗的,敏秋跟着做什么?”
这时,杨元庆若有所感,他一转头,只见裴寂出现在十几步外的大门旁,身后跟着几名侍卫,目光阴冷地看着他,众人也发现了裴寂,一下子安静了,裴府大门前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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