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喻院首安静地听着,并没有回应圣亲王,他缓缓地给圣亲王满上一杯茶,然后又给自己倒满,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在这个过程中,院首后背的冷汗直流,他极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克制着表情的变化,就在刚刚短短的倒茶、喝茶这几瞬息之间,院首的心里飞速翻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查的明明白白?不可能吧,即使是圣亲王殿下,也不可能知晓这种秘密啊。
难道说……
不!不可能!“那位”怎么可能会告诉他这种事情。
不过,万一殿下真的知道真相,他会怎么看待学院……
该不会,他这次前来……
“梁院首?”
梁喻院首一惊,手中的茶杯终究是没有拿稳,轻轻摇晃了一下,洒出了几滴茶水。
院首大人身体僵硬地将茶杯放回案几上,尴尬地笑了笑,随后重新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说道:
“呵呵,殿下所言极是。往事不可追,吾辈自当继往开来,造福九州百姓,惠泽天下生灵,行君子五德‘仁’之真意。殿下肯执牛耳,我院定然紧随其后,鞠躬尽瘁。”
“好!太好了!天碑学院果然是世间读书人的典范,我代天下亿万黎民百姓拜谢天碑学院。”圣亲王说着,“唰”一下利落地站起身,向着院首及身后的所有人深鞠一躬。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等梁院首反应过来,圣亲王已经深深地躬身了下去。
“殿下,殿下请起,真是折煞我等了。”院首慌忙去扶起圣亲王,两人又重新坐回了案几前。
徐林看着殿中的一老一少、一黑一白忙活这么半天,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心想这帮大人物果然是活得累啊,这从圣亲王进门到现在也差不多一刻的时间了,什么正事还没谈呢,行礼倒是好几回了。
“言归正传,既然梁院首已经表态,本王也就将自己的打算如实相告了。”圣亲王终于不再客套,开始切入正题。“我大楚朝以武开国,承高祖皇帝神威庇佑,奋先辈十六世之余烈,终在父皇手中达到帝国之极盛。如今我大楚朝无论是疆域之广还是国力之盛,都可谓是有史以来的九州帝国之最。然而如此帝国伟业,如此广袤疆域,就需要同样庞大的军队守护四方安宁。”
“本王辅政以来,虽多番除弊清冗,要求九州所有官员克勤克俭,但仍是杯水车薪。近年来,朝廷军费开支的赤字日益加剧,以致国库空虚,父皇母妃等甚至拿出自己的私库以资国库。短期内为了维持军心及边域稳定,除了加征赋税外,也确实别无他法。如今除中州外,其余八州的百姓赋税日渐沉重。据孤查访,许多偏僻郡县的百姓生活已窘迫至极,只要稍微一点天时不顺,就有可能食不果腹,甚至会引起连锁反应造成大面积的饥荒。”
圣亲王所说,确实是肺腑之言,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估计学院众人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原来这个看似强盛无比的帝国已经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徐林不禁回想起了许多事情,难怪近几年家里的来信中父亲时常不自觉地表达出对国政与民生的担忧,母亲也常会说一些官眷之间提倡节俭之风的轶事,只是徐林在学院中优渥的生活条件未曾改变,所以也没往那方面去想。
在圣亲王坦诚相告的过程中,院首大人与在场所有学员师生或不住点头,或略有所思,众人都静静地听着殿下的诉说。
圣亲王说着说着,忧郁的眼神中似乎燃起了一种小火苗般炽热起来,
他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得高亢:“因此,节流只能治标,开源方能治本。据本王实地探寻得知,东域、南域、北域各处靠近中州九龙山的广阔丘陵地带,有着极大量可作农桑之地的肥沃土壤,只需要通过孤最新从《地篇》、《农篇》与《工篇》中研究发明的技术进行开垦,即可化丘壑无人之地为农林丰饶的沃野。”
“有了足够的耕地,再辅以孤发明的新式农耕工具,我朝的粮食产量必会在五年内提升三成以上,甚至更多。届时,朝廷可以不必重税也能维持军费开支,百姓手中也有余粮可以增加更多人口扩大生产,由此良性循环,国家忧患一举可解。”
圣亲王这番慷慨陈词,听的徐林满腔热血都沸腾了起来,虽然他其实对于圣亲王提及的种种压根一窍不通,但就是没来由地觉得眼前展开了一副百姓丰衣足食的盛世图景。心中啧啧称赞道,圣亲王真不愧是“再世圣人”啊,不仅心忧天下,并且还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法能够为九州造福,居然能够将《天衍录》中三篇典籍的知识融会贯通再加以创造,果然不愧是圣亲王殿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仅徐林深受鼓舞,他身旁的江源、李栎、周舫等等学院诸学子听着圣亲王的话,都是连连点头,倍感振奋。
然而兴奋之余,徐林心里又小心地腹诽了一句,圣亲王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有什么事情要学院助力啊,难道这些大人物说个事情都需要铺垫这么多的吗?
就在这时,圣亲王猛然站起身,语调中充满了自信与希望,似乎是对着石阶上的众人,又像是对着遥远处的某个存在,高声地说道:
“以本王愚见,皇帝虽天命所授,但皇朝盛世、百姓福祉、天下太平皆在于人,不在于天。以九州地域之广,物产之盛,只要普通百姓人人都能学习、活用《天衍录》中的知识,使农人精于农,工人熟于工,则九州物产何止当世十倍、百倍。甚至,有朝一日,后世之人可将山川江海皆为我所用,风霜雨雪皆可助生产。届时,何愁没有千年、万年的太平盛世与国富民强?”
这……这……这种世间,这种景象,真的会存在吗?
圣亲王的一席话,让徐林的内心震撼无比,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徐林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在枯井中端坐了二十年的青蛙,此刻被人掀开了原本牢牢盖在头顶的井盖一角,让他得以窥见了璀璨无垠的星空。就这么一眼,他的“蛙生”就被彻底颠覆了,脑海中那无比高远深邃的星辰大海成了此生无法遗忘的绮丽梦幻。
与徐林一样,当场数百名学子都无法抑制地骚动起来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徐林这般被圣亲王这如同梦呓一般的狂放言语击穿了心防,彻底打开了对未来的想象大门。
然而,之前就没有什么兴奋神色的梁喻院首,此刻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起来,这一次甚至比之前面对圣亲王发问时更加的可怕。
不过,他身前的圣亲王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说到激动处,情绪已经彻底高涨了起来。场中的黑白易位,圣亲王一边说着一边快步绕到院首身后,开始直接面对整个学院所有师生继续自己的豪言壮语。
“孤可以感受到,诸位与孤一样憧憬这未来的人间盛世。不过要打开这一番盛世景象的大门,最关键的钥匙,便是我们天碑学院的《天衍录》。当然,不是现在我们手中晦涩难懂、难以言喻的《天衍录》,而是经过我们重新编撰,重新译著,能够让人人可学、可懂、可用的《人间录》!”
此言一出,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深冬的午夜,全场哗然!
徐林惊愕得张大了嘴,浑身发麻,说不出一句话。
什么!?重新编撰《天衍录》!?
院首大人是在给圣亲王的茶里下了什么导致失心疯的药吗?为何药效如此猛烈,就这么短短一小会,圣亲王已经疯癫至此了?
徐林张着嘴,僵硬地转头看向江源,想要向好友求证刚刚是不是自己产生幻听了。结果他看到的,是同样长着嘴看向自己的江源,以及江源脑后第三个张着嘴满脸茫然的李栎。
相比脑容量不够已经陷入痴傻状态的三人,同寝院的第四人周舫,显然是反应过来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神色复杂,似有不可置信,又似有忧虑担心,短短几息之间,仿佛经过了许多激烈的心理斗争。
学院众人的沸腾嘈杂没有平息的迹象,圣亲王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早有预料,他平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同时高声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本王把话说完。孤知道,乍听之下,诸位可能会觉得孤所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毕竟《天衍录》历经学院三千年的积淀,其内容之巨,非凡人所能想象,光是抄录背诵其中二、三篇典籍已非人力所能及,更何论重新编撰成一本新书。”
圣亲王说的这一点,基本上是把在场绝大多数学子心中的主要质疑给说了出来,这也是大部分人认为圣亲王先前所述是“狂言”的依据。大家看着圣亲王面带微笑,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都非常好奇圣亲王接下来打算再说些什么。
“若是旁人说重新编撰《天衍录》,确是妄言无疑。但本王不才,除学院内藏的原版《天衍录》孤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拜读之外,无论是翰林院所持《天衍录》还是民间各类散佚的方术、左道,本王已经全部通晓,且烂熟于胸。本王只需要借阅天碑学院内的原版《天衍录》三日,对照补充翰林院版《天衍录》的内容,再将其中可用于农、工、商、医等造福百姓的内容以通俗浅显的文字提取出来进行重新编撰即可。由孤亲自领衔,以目前圣亲王府的幕僚学士为班底,加上翰林院诸位御史的人力,孤相信,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即可成书。届时交由各州郡官府刊印成册,通过各级地方官学教导百姓,孤所描绘之人间盛世图景绝非妄言,而是近在眼前!”
果然是如此……或者说,本该就是如此。只是徐林没有,不,应该说不敢去往这种可能性上联想。以一人之力,将《天衍录》的中内容筛选、分检、提炼出来,再重新根据自己的理解和运营编撰成普通百姓也可学习的书典,这已经不是凡人可以为之的事情了。
所以包括徐林在内,在座的数百人,内心其实知道这个方案是“非凡人”的圣亲王可以实施的方案,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往这个方向去想过。因为作为凡人的他们,连放胆去想象的层次,都够不上圣亲王实际要做的事情。这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之间的天然隔阂,夏虫不可语冰,海水不可斗量。用凡人的气量去揣度圣人将行之事,恐怕本身就是一种亵渎吧。
所以,今天在场的诸人或多或少能理解为什么圣亲王能够被称为“再世圣人”了。以一个人的力量去改变一个时代,那种以往只存在于古老的记载与传说中的人物,今天活生生地站在了大家的面前。徐林之前对圣亲王的那种亲近感与憧憬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如今充斥他心中的感觉是一种更加具体、更加现实的情绪。
敬畏!
畏更甚于敬。
恐怕当年的那些被圣亲王所救的灾民,心中就是这一种情绪吧。只是那些已经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草民更加的纯粹,他们早已抛弃了那些可笑的自信与自尊,单纯地保留着低等生物在造物神明面前的情感。
唯有跪拜,祈求。
祈求如同神明一般的圣亲王拯救他们,恩赐他们生命、安全、健康与温暖。
想到这里,徐林的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痛楚本来很熟悉,但此刻的他已经分不清这种痛楚是来自与生俱来的旧疾,还是他心中想要奔涌而出的一个念头——
向圣亲王求救。
向那个周身散发着银白色圣洁光芒的圣人求救,向那个似乎伸手即可触碰的希望求救,向那个已经拯救了无数生命有能力改变人间的神明求救,求他治好自己的疾病,求他延续自己的生命,求他改变自己的命运。
徐林终于明白之前的眼泪是从何而来了,那不自觉间淌出的泪水,源自他灵魂深处那个求生的意志,是一个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人窥见生的希望时流下的泪水。
但是,现实并没有按照徐林幻想的剧情推进。圣亲王的眼中没有他,有的是一个遥远而崇高的目标,他继续发表着他那惊世骇俗的演说。
“因此,本王拜访天碑学院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借阅贵院的原版《天衍录》,本王会留在学院当中一旬时日,除去借阅原籍的三日之外,其余时间孤尽可用于为贵院诸贤授业解惑,作为借阅原籍之交换。并且,本王以大楚帝国圣亲王的声誉与我楚沐云的人格担保,孤在借阅期间,绝不使用任何工具进行抄录。”
破天荒地,圣亲王说出了自己的本名,而不是使用圣亲王的尊号。并且当众作保证的发言,也可得见他并不是临时起意,恐怕圣亲王在造访天碑学院之前早就已经计划周详,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
“而第二件要事,则是恳请贵院将“古译法”传授于本王,如此便可——”
“够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厉喝,蛮横地打断了上一瞬还在兴致勃勃的圣亲王。伴随这一声呵斥的,还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强大气势,这股气势远超圣亲王刚刚驾到时那一队金甲侍卫所造成的威压,其中甚至隐隐带有一分杀意。
圣亲王脸色微变,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笑容僵化时的尴尬神情。但他并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身后的披风微微浮动了一下。
反倒是守备在大殿门口的两位白衣剑客,见状迈步向前,同时爆喝一声,并欲拔剑。
“放肆!”
两股同样强大的气势骤然凝聚,直奔圣亲王身后之人而去。
三股可怕的气浪碰撞在一块,大殿内部瞬间乱流飞滚,强烈的威压冲突在明正殿正中针锋相对,碰撞之处发出金铁撕裂之声,尖锐得让人的耳膜刺痛,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刺穿一般。
徐林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骇然失色,想要伸手捂住耳朵减缓痛疼,又被强大的威压制住而动弹不得,只能忍受此刻殿中的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像徐林这种体质较弱的人,已经开始眼白上翻,随时可能昏死过去。
就在转瞬之间,殿中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股化解一切暴戾的力量,轻描淡写地摧垮了正在交锋的三股气势,随后又如春风般迅速吹拂向石阶上的众人,让在场每个人的不适感顿时消融。徐林缓转过来,仿佛刚刚的痛楚只是一场噩梦。
“不可造次。萧岑、萧岚,退下。”
虽然解决了殿中的麻烦,但是圣亲王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他的脸上表情完全散去,换上了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诺。”
门口的两位白衣剑客异口同声地应到,两人的声音、动作完全同步,同时收剑并拱手向圣亲王做了个遵命的姿势,静静地退后了一步,回到原先站立之处,重新变成了之前那般毫无威胁感的“普通侍卫”。
圣亲王转身,面对刚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天碑学院院首梁喻。此刻的院首大人反而是一脸惊恐地呆立当场,冷汗从布满皱纹的额头一滴滴渗出,似乎他也被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吓傻了。
“梁院首,何至于此,不必动怒。请坐吧。”
圣亲王缓缓走过院首身旁,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静静地坐回了自己一开始的位置。
一黑一白,归于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