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看着冯长顺瞬间黑下来的脸,心想对不住了奶奶。
她并非有意挑拨,只是觉得这两亲家已经仇恨日深,实在难以调和。若要强把他们拉在一处,没准又像上次一样,当面吵得不可开交。然后为了赌一口气,一个要儿子休媳妇,一个要女儿弃丈夫,最后倒霉的却是她一家子。
眼下这样挺好,不来往就不来往,省了许多事。
任三禾先瞄了杜鹃一眼,转头见冯长顺对着黄老实就要发作,忙起身道:“岳父,我想开两亩荒地来种。可我没种过地的,也不知什么样的地好。岳父既然来了,就辛苦些,明天帮我参详看看,选两处地方。”
冯长顺这才按捺住不满,点头道:“好。你虽然会打猎,但咱们庄稼人,一点东西不种,也是不成的。我明天帮你找找,选一块地方。种些杂粮,省得样样都要跟人换。”
林里正急忙接过话,说哪里适合种什么,等等。
话题就这么转过去了。
黄老实一点没察觉,吃得倍儿欢畅。
杜鹃丝毫不觉得他无能,羡慕地想,爹真有福气。
再看冯氏,面对满桌的美味,已经食不知味了,喋喋不休地跟大猛媳妇等人数落公婆的偏心和不是,以及她这些年所受的气恼,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
这就是差别!
操心的人,纵使家财万贯、奴仆成群,也一样受煎熬之苦;有福的人,就算家境贫困些,也是万事不萦于心。
杜大小姐也是很有福气的。
她跟着冯氏回家后,见她操心计算明天的菜色,便劝道:“娘,咱有什么就烧什么。奶奶拿了羊肉来,再杀一只鸡,就够了。”
冯氏点头。去年的教训她还记得呢。
因此,她也懒得费心,就把家里所有的菜色拢拢,也弄了两大桌子。
第二日,黄老爹等人来后,本以为会跟亲家对上,谁知冯长顺等人根本没露面,不知去哪了。虽然正合心意,到底不舒服。私心觉得,亲家应该向自己示好。然后被自己丧谤几句。气走了那才爽快。
黄大娘就话里话外地骂冯氏。说她娘家不懂礼。
许是日子过好了,妹子也许了好人家,冯氏带着一种超然的姿态面对婆婆,异乎寻常地忍耐她的指桑骂槐和挑三拣四。
杜鹃也竭力插科打诨。好歹把这一天应付过去了。
然她始终觉得爷爷奶奶有些不对劲。
虽然对她很好,可好的不诚恳,她也极不习惯。
她就提高了警惕,却始终不见端倪。
因听大舅奶奶说要带她去梨树沟村去玩,她不想去,就耍了个花招:吃饭的时候放量吃了个饱,还把红烧羊肉吃了些。那道菜很辣,到下午她就说肚子不舒服。
肚子疼,自然就躺倒在床上了。
黄大娘把冯氏一顿骂。说她年年烧菜,年年不见长进,把羊肉烧得那么辣,害得孙女肚子疼云云。
杜鹃听了撇嘴。
这话听上去是关心她,其实根本就是迁怒。
她不吃辣的。可是这儿的人都爱吃辣的。娘真要把羊肉烧得不辣,非得被奶奶骂死不可。
总之,冯氏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得好的。
这也是杜鹃不想让外公和爷爷对上的原因:积怨已深,非三言两语可以逆转化解,又何必费精神。
第二天,杜鹃还是精神还恹恹的,面色也不好。
黄大娘却过来问她肚子好了没。
杜鹃说,已经不疼了,就是身上没劲。
黄大娘忙哄她,说带她去走亲戚,去梨树沟村舅爷爷家玩,那有许多表姐妹和表兄弟呢,还有许多梨子,好吃的东西最多了,好玩的也不少。
说得天花乱坠,杜鹃却摇头道,她不去。
很直接、很干脆地说“不去”。
问为什么,答说“就不去”,没有为什么。
黄大娘就愣住了,陷入“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忧愁境界。
明明昨天孙女很乖巧的,怎么这会子又这样起来?
依照她想的,杜鹃就算不想去,也该很委婉地推辞、找借口,而不是直接拒绝才对。
这不像她平常待人啊!
殊不知杜鹃根本有她的一套理论:昨天那样讨好爷爷奶奶,是因为孝敬老人的道理摆在那,那她干嘛不高高兴兴地主动孝敬呢?摆个笑脸,说话甜些,你好我好大家好。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她本来就为人纯善。
若要像冯氏那样,好像被压迫似的奉献了,板着脸,恨恨的,东西去了还从来就不落一声好,她才不干呢。
今天这事就不同了:先不管奶奶不顾她身体还没好,执意要带她去梨树沟村的用意是什么,单从她内心来说,她是不想去的。
不想去,自然就不去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她还是一个小娃娃,这就要委曲求全,往后怎么活?
黄大娘不甘心地哄道:“你陪奶奶去,好不?”
杜鹃恹恹地说道:“我身上没劲,叫爹陪奶奶去。”
“身上没劲,出去跑跑,玩玩就有劲了。”
“不去!”
“你怎不听话了?”
“女娃儿要斯文,不能到处跑。”
黄大娘听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横看竖看这孙女,虽然人人都夸,却根本和“斯文”不搭边,“哟,你才多大?你小姨那么大了,不是还跑你家来了!”
杜鹃道:“我小姨要嫁给任叔了。”
黄大娘放脸:“你这是成心跟奶奶较劲,是不是?学你娘,跟奶奶作对?”
杜鹃瘪嘴道:“好亲亲的奶奶!我生病了,不想动。求求奶奶,别让我去!我就想在家待着。”
黄大娘黑脸:“……”
牛儿挤上前来热心地邀请杜鹃道:“杜鹃,去我家玩。”
杜鹃毫不客气地拒绝道:“我不喜欢跟你玩。”
小男娃就愣住了。
冯氏在旁听了半天,这时上前来,惴惴道:“娘,杜鹃不去就算了。叫她爹去回年。”
黄大娘一腔火正没处发,就等她呢。闻言立即开骂。
骂她教坏闺女,跟奶奶作对,连带她出去玩也不让去。
杜鹃阻止不及,暗叹冯氏不会看眼色,只得道:“奶奶,是我自个不想去。娘没教。”
黄大娘实在拿她没法子,堵得胸口难受得要命,火冒冒地拔脚就走。在院子门口,顶头碰见黄雀儿。她心里一动,就把雀儿喊走了。
黄雀儿到底还不够胆大。不敢驳回。就跟奶奶走了。
隔了一会。黄大娘叫人给黄老实和冯氏送信,说要带黄雀儿去梨树沟村走年。
杜鹃气坏了,闹着要黄老实去接姐姐回来。
黄老实去了爹娘那,可想而知也是接不回来的。
杜鹃心里发狠想道。本姑娘倒要看看,他们到底闹什么名堂。于是就跟黄老实亲自往奶奶家跑了一趟。
那边人正等着她呢,见了乐呵呵地就强要带走。以为小娃儿,哄一哄,吓一吓,有什么不能了的。
一个媳妇亲自上前背杜鹃。
然杜鹃死活不依,以至于又哭起来。
她平日见人就笑,哭起来也不跟人一样:拼死拼活地尖声嚎叫,刺得人耳朵嗡嗡响;边嚎哭边喊。喊爹,喊娘,又喊姐姐,就跟生离死别似的,闹得左邻右舍都围过来观看。
黄老实在杜鹃的感染下。情感丰富多了。
听见她哭着叫爹,心疼不已,赶紧对黄大娘恳求道:“娘,杜鹃不想去,就别带她去了。”
黄大娘气得骂道:“老娘是带她去玩,又不是要卖了她。你心疼个什么劲?”
黄老实赔笑道:“杜鹃还小,离了爹娘不惯……”
黄大娘见他一再顶嘴,气得撵着打他。
黄老爹脸色更是难看的要命。
他心头又浮上那感觉:大儿子一家他根本掌控不住,连个小孙女也拿不住,这头亲事怕是不如想象的顺利。
这念头令他心如油煎般痛恨,觉得都是亲家闹的。
他喝道:“小娃娃一点大,就这么不省心,长大了还得了?老大,你给我回去!她姐俩就跟奶奶去了。”
杜鹃惨嚎道:“我——不——去——我死也不去——爹——娘——”
嗓门一如既往的高,直冲云霄。
喊得泉水村人都跑出院子,纷纷问怎么了。
最后,任三禾、林大头、冯长顺等人也都赶来了。
旁人还罢了,冯长顺问明情由,立即对黄老爹讥讽道:“这是带孙女出去拜年?我怎么瞧着像要绑了卖去一样!有你这样的吗?娃儿不乐意出门,还非要强她去。这闹得是哪一出啊?要是嫌弃我碍眼,就说出来,我马上走,离开泉水村。我可是连大女婿家门都不敢进了。这还没成亲,就厚着脸皮住在小女婿家。我都躲着你了,你还想怎样?啊?”
黄老爹眼睛都红了。
每次面对这亲家,他都觉得矮一截;他每一句话出来,都死死压着他,叫他没话回还丢脸。
“她是我孙女,带她出去玩也犯法?”他怒吼道。
“不犯法。你只管带她去!哈哈,我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跟杀猪一样捆着孙女出门玩的。”冯长顺嘲笑地说完,转身就走。
围观的村人也都偷笑着低头。
黄老爹觉得自己好像耍猴的一样,逗乐了别人。
他气得面色狰狞,恶狠狠地看向杜鹃。
杜鹃毫不示弱,依然哭天嚎地地闹着要回家,“为什么你们总是欺负我——呜呜,我这么听话——”一边哭喊,一边双手乱抓,将抱她的那媳妇脸抓出几道血印子,又揪住她头发下死劲扯。
吓得那媳妇大叫,又不敢松手,一是怕把杜鹃摔了,二来一松手,杜鹃可就吊着她的头发荡秋千了,那时非把头皮扯下来不可。
冯氏见杜鹃闹得这样,忍不住就要上前。
冯明英一把拉住她,不许她上前。
这时候上去,就成了被出气的对象。
当着这么多人,且看他们想怎样。
黄雀儿本就气得发抖,因胆小,一直在给自己鼓劲。这会儿看见来了许多人,胆子壮了些,便上前揪住那媳妇胸前衣襟,不住用脚踢她,哭道:“放我妹妹下来!放她下来!”
那媳妇还没想好放不放,她便一口咬在她手腕上。
那媳妇尖声嚎叫起来,觉得今天实在是倒霉透了。
可怜,她不就是想要个儿媳妇么?遭这罪!
原来,她就是牛儿娘亲。
她此刻进退不得,杜鹃成了烫手的山芋,丢也丢不开。旁边有人上前帮忙掰,杜鹃就朝她吐口水。
总之,杜鹃还是杜鹃,一点没变。
当年还吃奶的时候,小宝踩坏了她的小牛牛,她就大闹了一场,这次依然如故。
黄大娘一看这还得了,气得赶过来要打黄雀儿。
杜鹃一边哭,一边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奶奶又要打姐姐,大声哭道:“快跑呀姐姐——”
黄雀儿这回精明了,果然撒腿就跑了。
黄大娘等人看着喊完继续嚎哭的杜鹃,均目瞪口呆。
任三禾一点不急,看了半天,这时才咳嗽一声,上前笑道:“老爹,小娃儿不懂事,不想去就算了。这还在家呢,就这样闹起来;要是去了亲戚家,也这么一嚎,那你们还有心思玩?”
冯家的小女婿这就开始得力了?
稍后还有一更。这章也肥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