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年干旱,今年秋天,老天爷好像要把这些年欠的雨水一下子补足。补足了还不行,还要加倍偿还;所以这龙王爷就像一个人上了班一样,你不通知放假,他就不停。
老天爷不知道为啥事忙的,就是忘了给龙王爷放假。
这雨也就下起来不停,下得西大荒汪洋一片成了水乡泽国。终于盼来了西北风,吹得云消雾散,傍晚西边的天空的乌云连根拔走,地平线上一片晴朗。
田庄村上了岁数的人看到这景象心情也开朗了,可以睡个安稳觉,等雨停了,水消了,赶紧进西大荒收玉米和大豆。
可是,天不如人意,早晨起来,一推门,雨丝又打在脸上,“唉!没完了,还下啊!”
叹气人的是陈宗贵,抬头看看天,一脸的无奈,只好退回屋里,坐在炕边抽闷烟,一袋接着一袋,屋里弥漫着烟雾。
“呛死人啦!少抽几口吧。”建华娘说。
外面雨停了,天仍然阴着。
陈宗贵在院子里,来回走。
腚盘大的院子,一个人就像拉磨的驴在不停地转,不要说别人看了烦,就连自己也觉着烦。
“出去走走吧,呆在家里怪闷的。”建华娘劝说道。
陈宗贵一出门就不自觉往南走,还没到村南他就转回来了。
他讨厌沙场,沙场是一片嘈杂的机器轰鸣声。
连阴雨都不影响沙场工作,除非是暴雨倾盆;因为这里在挖沙,不对,是在挖钱。
沙场里照样繁忙而热闹,挖沙的、推沙的、装沙的、运沙的……都是沙。
一个“沙”字提起来就让田庄人觉得心烦,好像眼睛被风吹进了沙子,饭里被人掺上了沙子。
陈宗贵的脚步,被人牵引着一样,去了西大荒。
站在河堤上一看,玉米和大豆被四周的水包围着。进出西大荒那条路,被仍然不甘心,尝试着去收玉米和大豆的人踩成了泥浆。
西大荒原来是涝洼地,颗粒不收。田庄流传着一首村谣“西大荒,西大荒,只是荒芜不打粮。芦苇没人头,兔子做天堂。春旱白大褂,秋涝泪汪汪。”
解放了,田庄人开始治理西大荒。修水渠排涝,挖台田沟治盐碱。
那时候陈宗贵是青年书记,兼突击队队长,带领突击队在西大荒安营扎寨,披星戴月。
“苦干拼命干,誓把荒地变良田。”
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容易,三年的时间,西大荒消除了盐碱,建成了涝能排水,旱能灌溉水利工程,西大荒成了田庄的粮仓。
现在陈宗贵想起来还觉得荣耀,他代表田庄突击队,参加了县里的英模表彰大会,抱回来一个奖状,挂在村支部办公室的墙上。
奖状也没有了,唯一保留下来的就是那个烙着“青年突击队”中间一个“奖”字的搪瓷缸子,现在还保存着,不舍得用。当然也就是在西大荒的三年间,他落下来风湿性腰腿疼的毛病。
看看眼下的情景,陈宗贵担心这样下去,不出几年的光景又要变成原来的西大荒了——芦苇丛生 ,兔子遍地,只长草不打粮。
“陈宗贵,你这个老党员啊;如果西大荒真的再荒芜了,你对得起当年跟着你冒风雪斗严寒的那些‘青年突击队’队员吗?不行!我要保住西大荒!”陈宗贵站在秋水汪洋的西大荒,下定了决心。
“他娘,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晚饭后,陈宗贵对建华娘说。
“商量事……?”
刚收拾好筷子碗,建华娘正在擦手,听老头子这么一说,觉得很突然。
这几天一直阴毒着脸,像谁欠他债似的,今晚怎么突然脸上乌云散了呢?管他什么呢,只要老头子开心就行!
“什么事,他爹?”
“你说西大荒这片地……”
建华娘一听就犯难,这几天老头子心急如焚,还不就是因为西大荒那片责任田。
“我说啊,他爹你就别犯糊涂了。你一不在支部,二不在村委,咱操这心就不在理啦!咱是老牛吃草——还问咸淡吗?别操闲(咸)心啦!”
“听听吧!又来你这老一套啦!没法商量了,只要我一谈正事,你就来这一套,一下子把我的话堵住了。算了算了,不说啦!”陈宗贵往后一仰身子,双手扣在后脑勺上,躺下了,闭着眼。
建华娘一看,坏了,老头子脸上刚要开晴,就让我一句话又给惹毛了。看看,我真是糊涂了。
“他爹,话还没说完呢,你就发毛!闲事咱不管,闲心咱不操。是咱的事,该怎么管还得怎么管。管自家的事,自家的事应该啊!”
“我有事不跟你商量跟谁商量,这事不是闲事,与咱家也有关系啊!”陈宗贵坐起来,“西大荒……”
“由着他吧,别惹他生气啦!”老伴心里想。
“当年花了多大的气力,把一片涝洼荒地治理成涝能排,旱能浇的良田!这些年包干了,单干了,加上这几年天旱,家家户户把台田沟,排水沟都毁掉了,当地种!贪图点芝麻的利益,没有长远眼光啊!”陈宗贵说着叹了口气。
“现在单干了,各人顾各人啦!支部的人、村委的人,谁出来管?都跟着化工厂发财去啦!”建华娘说。
“这话不对,有几家在化工厂发大财的,就是在化工厂上班的不是照样还得种地吗?没有粮田,他们养活得了全家吗?他娘,我想好了,也铁定了心啦!西大荒不能荒废了,我还要带头治理西大荒!当年我能带着青年突击队,如今我可以带老年突击队!”
陈宗贵从炕上跳下来,人仿佛吃了返老还童药似的,一下子变得年轻了。
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对老伴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演讲——
“那年老书记决定开垦西大荒时,多数人都不赞成。老书记是谁?老八路、老革命,那一股倔强劲上来了。西大荒,还能比鬼子的炮楼子硬,还能比国民党的飞机大炮厉害?成立青年突击队!一句话,青年突击队成立了,开进了西大荒……。后来粮食大丰收,田庄人谁不服?当然,田嘉禾不服,搞政治运动这倒成了老书记的一条罪状!”
老伴插话了:“你不是也跟着陪斗了吗?说你是什么走狗爪牙。”
“是啊,说我们迫害革命青年。”
“所以啊,西大荒的事你就放下吧。再说你已经不是当年了,老啦。”老伴又劝。
“正因为我老了,更要干。治理好西大荒为田庄村民,留个念头。今晚炒俩菜,叫述宝来,商量商量,还要叫贤文来。”
老伴反对:“你叫贤文来干啥?单纯来吃饭喝酒可以,西大荒的事他可没空跟你去掺和,教学忙得很。”
“我是让他帮忙参谋参谋组织发动工作。”
“他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搞得是挖沟修路,人家是读书识字,这沾边吗?”
“哈哈,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不是不是,你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没有当过干部,不懂得组织群众发动群众。贤文有文化,笔头子硬,会做宣传工作。”
老伴一听笑了:“你啊,真是不跟形势了,什么年代还搞宣传工作?”
“宣传工作什么年代也要做,这几年为什么人心散了,就是宣传工作做得少啦!”
老伴不再争辩,心里话:我就是给做了菜,其他事你就愿意怎么折腾,随你的便啦。
晚上,陈宗贵将陈述宝、田贤文叫到家里喝酒,陈宗贵把自己要组织村民治理西大荒的想法讲了。
三个人都觉得,事是好事;可是好事难办啊!
述宝说:“要凭几个人、几家几户来治理西大荒那可是屁股上挂帘子——没门儿,必须动员全村家家户户一齐干才行。”
还有一个难处是,陈宗贵只是一名老党员,不在位上,没有号召力。
陈述宝和田贤文就觉得陈宗贵是一腔热血,异想天开。
陈宗贵知道陈述宝和田贤文不支持他的做法,只是不忍心伤了他的自尊;所以陈宗贵就把做老伴思想工作的那番道理搬出来了。
陈宗贵如此执着而诚恳,陈述宝和田贤文被他的真诚感动了。
陈述宝激动地说:“宗贵这事成不成先放一边,我跟着你干!我去动员其他党员。”
“贤文,这个倡议书就得你写了。用毛笔多抄几份,村头上,村委会大院宣传栏,多贴几张。”陈宗贵对田贤文说。
“光贴不顶用,没人看。我用油印机在红纸上印出来,发给学生让学生带回家,给家长,没有学生的就让学生送到家。”田贤文说。
“好!这法子好,深入到家家户户啦!”陈宗贵很高兴。
老支书陈宗贵要带领全村治理西大荒,这事像风吹水面一样传遍了全村,因为田庄每家每户都收到一份,落款:陈宗贵的倡议书。
倡议书
尊敬的田庄村民:
入秋以来阴雨绵绵,致西大荒积水成洼,道路泥泞不堪。
丰收在望的庄稼立在水中,如同企盼被抱回家的孩子。
可是进出西大荒的路空手赤脚也是一步一陷,寸步难行。又怎么能去收获庄稼呢?
庄稼成熟了,眼巴巴地看着却不能收回家,怎能不令人心急如焚!
村民们,想当年咱们老一辈人冒风雪,斗严寒,睡地铺,住窝棚,啃干粮,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把西大荒改造成了千亩良田。
这些年来,排水沟,台田沟都被毁了,水利工程破坏了,连田间的路都毁掉了。
天有不测风云,久旱之后,必有大涝。
今年尚不是洪水,都已经内涝成灾,道路难行。如遇大雨洪水呢?
因贪小而失大,我们自食其果,不可不引以为戒!
村民们我们不能眼看着西大荒再成荒芜之地,而无动于衷,坐视不理啊!
行动起来吧,治理西大荒!
“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为此,我向全体党员和村民发出倡议,人心齐,泰山移,众人拾柴火焰高,共同治理西大荒。
倡议内容如下:
一、挖通排水沟、台田沟。
各家各户负责自家地头的排水沟,台田沟。(注,沟深沟宽由陈宗贵提供样板示范。)
二、重修西大荒的道路。
各家各户负责自家地头路段,开挖路边沟,路边也要用砌砖石,中间铺沙子。第一阶段工程,完成挖沟砌石任务。(注,修路任务由陈宗贵家提供样板示范。)
三、发扬合作互助精神。
邻里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支援,共同建好西大荒。
四、党员要发扬模范带头作用。
关心群众,关心他人,与家中缺劳力的户结成互帮对子,带领群众,共同前进。
倡议人:陈宗贵
---年---月---日
按照陈宗贵的要求,田贤文又用毛笔在大红纸上抄了三份倡议书。村东头、村西头各一份,另一份贴在村委大院的宣传栏上。
多少年了,田庄人没有见过这种用毛笔写在大纸上的文字了。几张大红纸一排,红彤彤一片,人们都围上来看稀奇。
“《倡议书》……?”
“《倡议书》……干什么的?”
“念念……。”
有人就开始念:“……为此特向全体党员,村民发出倡议,共同治理西大荒……。倡议人陈宗贵。”
“宗贵……,他领导治理西大荒,还想当书记啊?”有人讽刺道。
“什么玩意!”有人对说讽刺的话者不满,“宗贵,前几年一点报酬不要,出义务修西大荒的路,田庄人谁没看见?说话别霉了良心啊!”
“对!老书记就是风格高,人家当官的时候想着老百姓,退下来还为老百姓操心。”有人赞称。
“西大荒再不治理,又成荒洼了!”
“现在人心散了,各人顾及各人啦!”
“事是好事,难办啊!他义务护路三年,谁帮他呢?不说风凉话就算好人啦!”
“我支持宗贵三叔,我家马上动手!”
“如果党员都像你这样,这就好办啦!”
多数人默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