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往后近十天单庆余都没有获得召见,极度落寞的她终日窝在云轻阁的月波水榭,倚着美人靠失神地望着池里的鱼儿发呆。

小余儿……

耳里依稀听见嘉俊第一次唤她这个名儿时的霸道,当时的她是多么地排斥,现在却好渴望再听他温柔的呼唤,尤其当他进入她时那耳畔的低语……

那日离开御书房,他的淡漠该是为了自己的不识抬举;连续几天不再传唤,应是腻了。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这么快来临;以为自己可以淡然以对,独自抱着回忆活下去,谁知道却是如此难以承受……

她终于了解云想依当时的痛苦无奈,愈是躲避爱情,它愈是缠上你;看似无心的人,遇到感情往往陷得比别人还深,尤其她还遇上最难缠的人物。

老天爷要捉弄她到何时?

滴滴泪水滑落,池里的鱼儿兀自悠游,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心痛。

「郡主,天凉了,怎不披件裘衣?」萍娘端着参汤前来,单庆余暗自拭泪。

萍娘为她披上毛裘,将参汤端至她眼前,单庆余却一阵干恶。

「没事,可能坐太久,闷住了。」好不容易止住涌上的酸液,她朝着奶娘一笑,「先搁着,我待会儿再喝。」

萍娘放下参汤,在她身边坐下。「这几日怎么不见皇上传唤郡主?」

单庆余只能苦笑着摇头。「该是腻了……」萍娘知晓她和嘉俊之间的事,她也不加隐瞒。

「可是……他总该对你负责……」萍娘忧心主子的状况,这几天她像是失了心的游魂,恐怕那颗心已经飞进皇宫了。

「他不欠我什么,我不要他负责……」单庆余喃喃说着,「这样也好,我还是继续当我的靖王,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好……」

「但是,你真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单庆余望着奶娘,眼眶一红,接着泪水倏地滑落。「我还能……怎样?他都不要我了……」

「可怜的郡主!」萍娘抱住愈见消瘦的身躯,心疼无比。

「他为什么不再召见我?为什么?我好想他……好想……」单庆余抱住奶娘哭得悲悲切切。

萍娘眼角泛着泪光,喃喃说着:「唉!都一样,你们俩一遇上情爱,都是如此执着,这么想不开呀……」

「我们俩?」抬起蒙胧泪眼,单庆余一脸迷茫。

萍娘为她拭去泪水,这才缓缓道出陈年往事。

「你娘也是冲不破情字这一关,才会变成今日这模样,只是害苦了身边的人……」

当年焕贞年方十六,一见到风流倜傥的承宪皇帝便爱上他,一心做着皇后的美梦。承宪虽然对她无情无爱,但焕贞的才貌和家世皆足以母仪天下,他也有此打算;谁知半路杀出不知打哪来的武徽皇后,承宪一见倾心,不顾朝臣反对封她为后,并撤除后宫专宠于她。

眼看美梦幻灭,心爱的男人又将她许配他人,心高气傲的焕贞怎能承受?表面上她欣然接受赐婚,却极度憎恨新婚之夜夺取她贞操的靖王爷,更瞧不起权势地位不及帝王的靖王府。

自新婚之夜之后焕贞便不再让靖王碰她,谁知过没多久便有了身孕。为免靖王继续求欢,她在单庆余出生之际便偷龙转凤,谎称已生下靖王府的继承人,藉此摆脱丈夫的纠缠。

对靖王的憎恶,连带将怒气转移到亲生孩儿身上,一切都是因为不甘心和放不开……

「原来是这样……」终于知道真相,单庆余只觉悲哀,为身不由己的母亲,也为她自己。「但是,我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出生呀……」

为了私己的恩怨将气出在孩子身上,她觉得自己好无辜。想到从小的遭遇,单庆余偎在奶娘怀中哭得委屈。

「别哭,孩子,别怪你娘,她只是一个爱恨都太执着的可怜女人……」萍娘轻拍主子的背,自己也掉下泪来。

「奶娘,您因为舍不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所以一直没有嫁人,对不对?」单庆余抬起蒙胧的泪眼,望着从小视为母亲的奶娘,感动的泪水不断涌出。

萍娘温柔地为她拭泪。「奶娘一生有你就够了,只要能看着你成亲生子,我就满足了。」

「不可能……我这辈子不可能嫁给任何人了……」除了嘉俊,她这辈子不可能爱上其他人,更不可能嫁人。

因为爱过,她才体会到娘的痛苦,也稍稍能谅解娘对自己的态度。「不过,我不会像娘那样,将怒气发泄在孩子身上……」

她摸着肚子,想像她和嘉俊的孩子在体内成长。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会悄悄离开,找个隐密的地方生下孩子扶养他长大。

她会倾注心力去疼爱这个孩子,就像爱他一般……

「我好希望能拥有他的孩子……」梦幻般的呓语从她口中轻吐,想到目前犹如被遗弃的处境,单庆余再度落泪。

应该不会有这么一天,因为他已对她不再感兴趣。

「我可怜的郡主呀……」萍娘心疼地抱着她,主仆相拥而泣。

此时,云轻阁外传来奴仆的通报声:「启禀王爷,皇上召您立即进宫。」

单庆余几乎是跳了起来,泪水未干的脸庞漾出兴奋的笑容。「他要见我!他终于要见我了!」

萍娘也替她高兴。「快!奶娘帮你打扮打扮……」

单庆余加快脚步再次来到释心阁,迎接她的却是痛澈心扉的画面。

等候的不只嘉俊一人,娇艳如花的萱妃正腻在他怀中,极尽温柔细腻地服侍他。

「哈哈,由爱妃亲手夹的菜果然特别美味,这酒也格外香醇呐……」嘉俊亲昵地拥住萱妃的腰,尽情沉溺温柔乡。

单庆余很想掉头就走,杨兴却已上报。

「启禀皇上,靖王晋见。」

「哎呀,爱卿来得正好,朕酒兴正起,赶快过来陪朕喝一杯……」嘉俊显得相当热络,仿佛两人之间的事从未发生过。

单庆余脸色苍白,强忍揪心之痛向嘉俊及萱妃请安。

「别多礼……」嘉俊始终端着笑脸,「爱卿好久没陪朕喝酒,先干一杯。」

杨兴连忙斟上一杯酒,没被赐坐的单庆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爱卿果然豪爽。」嘉俊将萱妃揽得更近,「萱妃,你知道吗?这班臣子之中,朕最欣赏的就是靖王……」

「那皇上,您的妃子之中,皇上最爱的又是谁呐?」萱妃娇媚地睨向嘉俊,眼波尽显挑逗之意。

嘉俊捏捏她的鼻子,以宠溺的语调回应:「朕最爱的妃子,当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啰!」说完便在贴近的艳唇上一啄。

萱妃立刻躲进他怀里撒娇,「好羞喔!让靖王看笑话了……」

嘉俊这才看向呆立着的单庆余,「靖王不会在意的,不是吗?」

单庆余只能木然地回答。「微臣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她真的宁愿自己眼盲耳聋,看不见、听不到这心如刀割的字字句句。

「哈哈!爱卿果然善体人意……赐酒!」嘉俊笑望着单庆余,眼底的关怀神色一闪而过。

单庆余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酒一入喉,一阵晕眩袭来,她踉跄了一下。

「靖王爷,您还好吧?」杨兴伸手想扶住她,单庆余很快稳住身子。「没事,谢谢公公。」

嘉俊眉头一紧,努力克制冲去扶她的冲动。「怎么几日不见,爱卿的酒力愈来愈差……」

他很不喜欢她这个模样,苍白得像是随时会昏倒,让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但他还是故作扫兴状,想让她回家休息。「唉!本以为爱卿可以好好陪朕喝一杯……真扫兴!」

接着他手一挥,不再看她,「算了,你跪安吧!」

瞧见他嫌恶的表情,单庆余像是全身血液被抽光似的,跪安之后,她如行尸走肉般退出释心阁。

临去前,她听见释心阁门扉关闭的声音。猛一回头,从即将关上的门缝中,她瞧见嘉俊抱着萱妃吻得火热。

随着门扉紧闭,她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又过了半旬,单庆余一直没获得召见。

这些天,她就像无心的游魂在云轻阁四处飘荡,整个人也感觉病恹恹的,像是病了。

今早一醒来,只觉一阵晕眩袭来,单庆余连忙抓住床柱稳住身子。这阵子几乎天天如此,该不会病了?

病死也罢,至少心不会这么痛。

「郡主,怎不多躺一会儿?你这些天脸色很差……」萍娘端着早膳入内,关切地看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一闻到早膳的味道,单庆余忽然感到反胃,赶紧冲进隔壁的澡间。

萍娘也跟着进去,慌张地为她拍背。

待胃部的翻搅稍微舒缓,萍娘扶着单庆余回到房间,提出她担忧了一阵子的疑虑。「郡主,我看你这症状不像生病,倒像……」

单庆余抚着胸口,啜了口清茶。「倒像什么?」

奶娘迟疑了一下,轻吐出三个字:「怀孕了。」

哐啷一声,手中茶杯滑落,单庆余摸着肚子难以置信地望着奶娘:「怀孕?我……怀着皇上的孩子?」

萍娘还没回答,此时房门猛地被推开,出现在门口的焕贞脸色铁青如鬼魅,喃喃重复方才单庆余所说的话:「怀了皇上的孩子……」

接着她飞快冲入房内,劈头便抓住单庆余给她一巴掌。「你这贱人……」接着另外一巴掌又呼下,「居然怀了皇上的孩子!」

焕贞瞪大双眼,一向冷漠的眼眸竟显狂乱。「要不是你,怀着皇上孩子的会是我,不是你这个贱人……」又要扑向单庆余之际,萍娘赶紧抓住她。

「小姐,你看清楚,她是你女儿,不是武徽皇后呐……」

那时承宪皇帝当着焕贞的面,说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她也怀了自己的孩子。焕贞那时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想到压抑至今才爆发出来。

都是执念害苦了她呀……

「是你这贱人,害我失去皇后的宝座,下嫁靖王这个懦夫,自以为高高在上,却不过是皇帝的应声虫……你很得意是吗?我今天就要让你乐极生悲,毁了你肚子里的贱种……」

焕贞恶狠狠地瞪着单庆余,又要朝她冲过去,萍娘死命地抓住她。

「小姐,求你清醒一点呐……」见焕贞发了疯似的,萍娘难过地哭喊试图唤回她的神智,却丝毫不肯松手。「她不是你的仇人,是你的亲生孩儿呀!」

一听到萍娘的呼唤,焕贞的恨意更深,更加歇斯底里。「我没有亲生孩儿,那是单柏廷那禽兽强迫我生下的孽种,我宁愿没有生下她,我恨单家的一切,我恨她……」

单庆余跌坐在床上抚着发烫的脸颊,为母亲毫不掩饰的恨意和诅咒感到心痛,只能对着眼前疯狂的女人掉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恨她?她到底做错什么?

萍娘双手紧紧箝制着焕贞将她拖到外厅,以免她继续伤害小主子,焕贞犹不甘心地大声咆哮,萍娘赶紧唤来家丁,才将她架离云轻阁。

一连串的悲喜交织,单庆余感觉心狠狠被撕裂,伤口再也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