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龙门承侠悲伤的情绪极大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堂堂一个男子汉为什么要学女人家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嘛?”女孩一张口,露出一排尖细白皙的牙,特别是两粒虎牙更在无形之中增添了许些令人心动的气质。她的语气里并没有一丝一毫对龙门承侠此番窘态的嘲讽和讥笑,更多的是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理解。
龙门承侠被她这样一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顿时羞红了半边脸颊,只觉舌头也大了几寸,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身黄衫的女孩又露出月色一样静美的笑容,她一笑,小巧玲珑的鼻子都仿佛受到了感染般微微地皱了起来。一绺青丝垂下,悬在唇角。龙门承侠只觉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眼前这个女孩如一朵静静绽放在池塘里的白荷花,素雅端庄,清丽脱俗。今天见到的藏雪雅儿则像一枝幽兰在空谷中寂静地开放,那种神态和气韵仿佛从另一个纤尘不染的世界而来。至于花妖妙清则像艳丽的玫瑰和高贵的牡丹,凡人只能以观赏的眼光来打量,否则就是一种十恶不赦的亵渎。
女孩仿佛很有耐心地道:“不过,我听母,我听娘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你一定遇到了很伤心的事情才会这样的,是吧?”一双明亮如月光、明净如清泉的眸子打量着龙门承侠,眼神里流露出的尽是无限的关心和理解。这让龙门承侠的脸颊再一次“腾”地红了起来,如被大火炙烤着。
龙门承侠支支吾吾地道:“你是谁?”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实在太过于冒昧。
女孩咯咯一笑,掩饰不住那种娇媚可人的神态。“我叫李柔倩,来自西夏黑水城。你呢?”
龙门承侠也没想到这个女孩居然没有怪罪自己的唐突,居然自报家门,自己若再不以礼相待,倒失了风度。当下严肃地道:“我是龙门承侠,自小在这萧关长大,据伯伯告诉我说我的故乡在中原的洛阳。”话一说出才发现自己怎么会坦露这许多底细。不过,他倒是庆幸自己并没有将“种伯伯”这个称呼说出来。江湖中种氏一脉,其踪迹极为少见,能叫得上号的也只有洛阳的“种门八子”。自己一说出“种伯伯”,焉知这少女会不会联想到守边数十年的种师道?
女孩笑道:“你比我年纪大,我应该称呼你一声‘侠哥哥’,你看可好?”女孩一脸期待的望着龙门承侠,龙门承侠心想自己若不同意,这个女孩将会如何的难堪。当下欢喜地道:“好,当然可以,那我就称呼你为‘倩妹’怎么样?”
女孩笑意盈盈地道:“好啊。反正今夜我们有缘相识,实不相瞒我还没有找到客栈,我看你也好像没有落脚之处,不如咱们就这样秉烛夜游、谈心说话到天亮吧,几十后若回想起今夜的情形那也必定是一件美妙的事。”
龙门承侠在萧关整日里接触的除了种师道之外都是些舞刀弄枪、排兵布阵的将领,何曾得以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并肩走在一起?满腹的悲伤在此时也似乎消散了许多,那些酒鬼身上散发的酒气也仿佛不那么叫人作呕欲吐了。
龙门承侠对李柔倩说出心底的疑问。
李柔倩沉吟了一下,语气郑重,瞥眼四处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可疑人物在一旁偷听之后,这才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百年来盛传天下的‘珍珠衫’据说就将要在红花集现身,此事在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谁不愿意一睹‘珍珠衫’的真面目?若是运气好的话,得到那人人觊觎的‘珍珠衫’,就是死个十次八次也值得了。这就是红花集为什么会人满为患的原因。”
龙门承侠一听说道“珍珠衫”,就不由得想起羊伯老、牛不耕、马后跑这些与“珍珠衫”有密切关系的人物。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口中只好说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李柔倩得意地娇笑一声,用手指一抹鼻子,神气洋洋地“哼”了一声,以开玩笑的口吻道:“那是因为侠哥哥你孤陋寡闻。”
龙门承侠也由得李柔倩这样说。忽然又问道,“倩妹,那你又为什么一路奔波从黑水城而来呢?莫不是也为了这子虚乌有的‘珍珠衫’?”龙门承侠猜测着,他也并不期待李柔倩会把自身的目的如实相告,只是为了让李柔倩彻底相信自己和“珍珠衫”并无关系,而且自己也根本不知道“珍珠衫”为何物。
李柔倩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了龙门承侠的意料。“在侠哥哥面前,作为妹妹的我又怎么会成心欺瞒呢?不错,我确实是为了‘珍珠衫’而来。更为确切地说,我是为了一个值得拥有‘珍珠衫’的人而来的。我个人对‘珍珠衫’并无多大兴趣,为了一件破衣烂衫还值不得我拼命。”
龙门承侠不解地望着李柔倩,“你竟如此的相信我?你不担心我也是对‘珍珠衫’觊觎已久的人?”
李柔倩摇摇头,露出少女特有的矜持和羞涩的一笑,“我,我不知道。反正我就希望有一个人可以静静地听我诉说自己的故事,我知道你是一个可以让人信赖的朋友。你的神态,你的气质,还有你的眼神都在想我传递着同一个讯息——你会是一个好朋友。”
龙门承侠更加疑惑,他尴尬地搔搔头发,没想到李柔倩居然说出这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话语来。李柔倩说的每一句话所蕴含的意思都仿佛说到了自己的心里面去,一直以来自己都渴望、期盼着能遇到一个可以聆听自己故事的人,不论是少女还是少年,多么期待能有一个知心的朋友。想不到,多年来的心愿终于在今夜达成。龙门承侠只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李柔倩清丽地一笑,月亮在天边也仿佛为之失色而躲进了云层,天际里一片黯淡。“每一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龙门承侠如受魔法控制般,悠悠地道:“不错,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寂寞的。不是那种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风来及的寂寞和空虚,而是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挥之不去、斩之不尽的情愫。需要对人倾诉却又寻寻觅觅找不到知音,那些心底里的故事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发酵着,我甚至有时候怀疑到了某年我会被逼得发疯。”
李柔倩的唇角一直含着淡淡的笑意,长叹一声,“看来你我都是同一路人,上天待我也还算不薄,叫我遇上你这样一个朋友。我的感觉和你一样,尽管我身边又很多女孩子,但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每天可以和她们戏耍打闹欢笑在一起,一同学琴棋书画、学女工刺绣、学演兵布阵、学武功,可是她们的想法和我总是不一样,我的想法也和她们总是不一样,我很苦恼,所以我是一个离群的人。最近一年来我宁可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屋子里也不愿意和她们谈笑说话。”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忽然发出幽怨的光芒,娇弱之态如扶风之柳不堪春风轻拂,叫人忍不住心生想要将她轻拥入怀的冲动。见龙门承侠也仿佛沉寂在他自己的时光里,李柔倩又静静地、像是自嘲般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人说,‘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古人说的话大概是不会错的,只是我在想难道只有圣贤之人才会寂寞?我也曾尝试着借酒消愁,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大醉之后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挂念、什么都可以抛开,可是终究还是会醒来。一旦醒来才发现自己竟比之前更寂寞更无助。”
她的一字一句像一枝接一枝、一枝又一枝的箭射向龙门承侠的心扉。龙门承侠的心扉自从李柔倩一说话时的刹那间便已打开,所以龙门承侠只能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点头着。因为自己也有这样的感受,这样的难以排遣的寂寞,即使是智慧通达如种师道也不能理解的。
第一次打开了心扉,接受着别人的倾诉。龙门承侠这辈子从来不曾忘记这样一个有月色有风声有李柔倩的夜。长夜漫漫,终究会有曙天,这个夜晚就是第一次降临的曙天,龙门承侠怎能忘得了?
两个初次见面的人肩并肩、在外人看来像一对情侣的人就这样悠闲地走在红花集的长街,说着,笑着,感叹着。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龙门承侠前天来过的原野。月夜下,依稀可见略微泛白的长草在夜风的吹拂下翻涌着一波又一波的浪。龙门承侠尽量这才舒展开双臂,大口大口的深呼吸着。李柔倩轻笑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话语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担忧和焦虑。
龙门承侠基本上将自己的身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李柔倩,既然她相信他,那么他也有理由相信她,他唯一保留的一点就是自己和洛阳龙门世家金风山庄的关系。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如果李柔倩识得的江湖掌故多的话,完全可以推断出自己保留的那一点秘密——也就是没有说出来却可以推论出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