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从藏身之处缓缓走了出来。
十几天未曾梳洗,在山林草丛间摸爬滚打,又受了伤,他的样子看起来简直与野人无异,衣衫破烂,铠甲变形,头盔早不知掉哪里去了,大腿上的伤因为剧烈跑动又一次流血,绷带染得通红。
蓬头垢面,胡子都长了老长,根本看不清相貌。
呼儿哈纳又是惊异又是愤怒,惊的是他一个人竟然将自己随行的队伍灭了过半,怒的是自己带着的一帮饭桶居然是被人单枪匹马搞得如此狼狈。
他抬起手中的铜钺虚指这前方:“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处处与孤王为敌!”
杨琼倒提着银月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前来,昂首挺胸,没有丝毫胆怯之意。
“我为救人而来。”
呼儿哈纳眼一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是谁让你来的?那个小白脸御使?”
杨琼停在距他三十尺远的地方,站定:“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愿前来,程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男子汉大丈夫,受人恩惠,断无不报之理。”
呼儿哈纳缓缓点头,问:“你一个人就想从孤王手中带走药王徒孙?年轻人,孤王欣赏你的勇气,若你愿意投降孤王,孤王可以把药王徒孙给你,以后你们一起为孤王做事,要什么都会有,如何?”
躲在暗处的崔绎呼吸一滞。
临行前,百里赞分析了他们可能会遇到的所有情况,追得上追不上,拦得住拦不住,被围攻被追击等等,唯独没有说呼儿哈纳招降的时候如何做。
几丈外,博木儿和桑朵也躲藏在石头草丛中,警惕地盯着前方。
杨琼语气淡漠地道:“我生是大楚的人,死是大楚的魂,不管到了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调转枪头残杀自己的同胞,大王不必费心了。我听闻大王在京城许下诺言,若有谁能击败您,您就放过程夫人,我是特来挑战的。”
呼儿哈纳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仰头大笑,扭转头对身后的马车喊道:“你听到了吗!口口声声自己已经嫁了人,一女不侍二夫,却照样有姘头愿意为你出生入死!你们中原人的廉耻值几个钱,啊?哈哈哈哈!”
马车内咣啷咣啷一阵,不知是程奉仪做了什么,多半是被北狄侍女抓得牢牢的,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杨琼气得手指都在微颤,怒不可遏道:“简直一派胡言!休要拿你们北狄人的无耻嘴脸,来抹黑程夫人的清白!”
呼儿哈纳张狂地大笑了一阵,翻身下马,士兵牵马后退,让出足够开阔的空间。
“就凭你,也想打败孤王?简直可笑!”呼儿哈纳将手中铜钺一抡,大喝一声,“来战!”
杨琼也怒喝一声,提着银月枪冲了上去。
铜钺银枪当空相撞,嘣鸣声大作,火花四溅,二人在旷野中央战作一团。
杨家枪注重身法与巧劲,灵活多变,攻防合一,而呼儿哈纳却行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加上本人一身蛮劲,双兵相撞每每震得杨琼虎口发麻,遂不敢与他硬碰硬,急退数尺,另寻破解之道。
力大者出手毫无保留,若能造成伤害则远胜于常人,但若一击落空,动作滞留的时间也会比一般人要长,只
要抓住这个缺陷,何愁不能破他蛮攻。
草丛中,崔绎也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们的打斗过程,从呼儿哈纳的出招习惯来看,都是毫无保留全力进攻,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确实是相当难对付的,杨琼又受了伤……
对,这才是最要紧的,希望呼儿哈纳不要发现这一点。
另一头,博木儿看了一阵,忽然低声道:“不好。”
桑朵瞬间紧张起来:“怎么了?”
“杨公琪的腿似乎受了伤,”博木儿皱着眉,指了一下,“你看他下身的着力点都在右腿,几乎不用左腿,逼不得已时也是身形不稳,一定是受了伤。”
桑朵奇怪地探头探脑:“可刚才也没见他受伤啊,如果呼儿哈纳伤了他,肯定千方百计要照着他伤口上再来几下,怎么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博木儿沉吟片刻,说:“估计是之前就受伤了,这下糟了,原本胜负还难说,现在看来——”
他话音刚落,杨琼一脚没踏稳,整个身子踉跄了一下,呼儿哈纳马上发现了问题,飞起一脚便踹向他受伤的左腿,杨琼终于还是跪了下去。
“身上带着伤还敢来挑战孤王,你未免也太不把孤王放在眼里了!”呼儿哈纳脚掌踩在他伤口处,狠狠地碾了几下,杨琼额上青筋暴涨,一手握枪,另一手死死抓着他的脚踝。
呼儿哈纳得意洋洋地践踏着落败的对手,铜钺抵着杨琼的咽喉:“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下次跟孤王抢女人之前,记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说完撤了铜钺,一脚踢去,杨琼躲避不及,被踢中下颌,眼冒金星地摔了出去。
崔绎忍不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山简要他们阻止杨琼救回程奉仪,可惜天意弄人,根本不需要他们做什么,杨琼身上带伤,已经先落了下风,被呼儿哈纳抓住要害,毫不费力便将他击溃。
呼儿哈纳似乎根本不将杨琼放在眼里,羞辱了他一番便转身走。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谁想抢走药王徒孙,就先从孤王的尸体上踏过去!”
北狄士兵们呼声震山,呼儿哈纳趾高气昂地走到马边。
就在这时,杨琼猛地从从上弹了起来,挥起银月枪,一道白亮的光弧在夜空中划过,竟是要和呼儿哈纳同归于尽。
但一旁的北狄将军哪会让他的手,横里便挥出一刀,在他胸腹间划出一道七寸长的伤口。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那噗嗤飞溅的鲜血,崔绎不由直起上身,一手放在星渊剑上,随时准备冲出去。
尽管山简说让他尽量不要在呼儿哈纳面前露脸,以免暴露燕州后方无人的真相,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杨琼去死。
而另一边,博木儿却很冷静,桑朵一个哆嗦,急忙问他:“哥,要不要出去救他啊?”
“不用,”博木儿将一根草茎抓在手里一截一截掐断,“他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必然不希望被人打扰,我们现在出去只会让呼儿哈纳心中起疑,北狄人还有六七百,我们是逃不掉的。”
“那就眼看着他死吗?”桑朵心软,急得要哭。
博木儿默不作声。
杨琼偷袭不成反而差点
被开膛破肚,这回是真的爬不起来了,呼儿哈纳也没有要斩草除根的意思,哼哼了几声,就骑马带着人走了。
天色将明,东方泛起鱼肚白,北狄使节团到底是成功将人带走了。
崔绎从草丛中走出来,杨琼听到脚步声靠近,也没有心情去看是谁,就那么死了一样躺着不动。
“起来。”崔绎站在他身边说。
杨琼一动不动。
“起来!光是这点伤就让你倒下了吗?”崔绎怒喝一声,一脚踢在他肩上,将人踢得打了个滚,“大丈夫何惧言败,只是输了一次就自暴自弃,你可对得起杨家列祖列宗!可对得起于你有救命之恩的程夫人!”
杨琼匍匐在地上,手指使劲抠着地面,将短草连根拔起,又狠狠地捶向地面。
崔绎沉默地看着他,杨琼用额头撞地,一边撞一边哭,开始还竭力压抑着,到后来完全是失声痛哭,边哭便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声。
北狄人已经走远,旷野中只剩一地马蹄印车辙,以及声嘶力竭的恸哭声。
等他哭够了,崔绎再一次命令道:“站起来,杨公琪,你要不想程夫人一辈子在呼儿哈纳手里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就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杨琼抬起头,涕泪纵横,更沾了不少泥沙和草屑,又脏又狼狈。
他一手紧握诚拳,低声忿忿道:“我一定会杀了他。”
崔绎:“嗯。”
杨琼支撑着要起来,崔绎蹲下去搭了一把手,将他架着,朝河边走去。
桑朵跟了过来,帮着给杨琼洗伤口上药,崔绎问她:“你哥呢?”
“他说有点事要做,让我跟着你们先回去。”桑朵眼圈红红,想必之前也陪了许多同情的泪水,她小心地给杨琼换了大腿上的绷带,伤口没有很好地处理,附近已经有些肉腐烂了,她只得用小刀小心地割掉。
杨琼一直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即使是那药效剧烈的药粉洒在伤口上,也跟没了知觉似的,眉毛都不动一下。
崔绎点点头:“随便他,我骑马去前面的村子里借一辆板车,桑朵姑娘,劳烦你看着公琪。”
桑朵答应了,崔绎便骑着金乌走了。
桑朵在河里抓了鱼,又生了火,烤了鲜鱼递给杨琼,杨琼瞎了一样呆坐着没反应。
“你也别太难过了,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做胜败乃兵家常事吗?你已经尽了力了,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总能把程夫人救回来的不是吗?”桑朵见他这样,便有心开导他。
杨琼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桑朵把穿着鱼的木棍塞到他手里:“快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力气了才能养好伤,养好伤才能去报仇呀!”
“啊,对了,持盈有话让我转告你。”
桑朵蹲在他跟前,认真地说:“持盈让我告诉你,你活着,程夫人便还有一线希望,你若是把自己折腾死了,那程夫人便只能埋骨他乡,再也回不了中原了。”
或许是这番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他自己想通了,杨琼空洞的眼神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下头开始吃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