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 顾东旭在床上已躺了一阵,又爬起来将屋门打开,确定门外无人候伏, 这才将门窗阖紧了, 拴上门闩。想了想, 又搬来一张椅子抵住门, 这才安心躺下。
不消片刻, 便是酣然入眠。
李霁连夜被宫人请入宫去。
一路轿子赶得急,难免有些颠簸。若是换了往日,倒也无妨, 然而李霁如今正是晕的慌,只单单坐着并无碍, 神智集中片刻便止不住神游天外去, 被轿子一颠, 更是翻江倒海的恶心。
好歹入了宫,李霁被人从轿中搀出来, 而后搀他的太监便松了手——轿落在午门口,离寝宫已不远了,原本这年纪轻轻的官员也是最不愿人前扶后拥的。
走出没几步,旁人便觉出了有些不大对劲,李大人今日走的步子竟是不大稳当。再看他脸, 天色黑漆漆的也瞧不清楚颜色, 倒是神色十分不对劲。
宫人瞧出端倪, 急忙上去搀扶的时候已是晚了一步——李霁膝一软, 人毫无征兆的便扑到地上去了, 竟是连惊呼之声也未发出!
宫人吓的失色,手忙脚乱的将他搀起来, 只差没抬起他两条腿,将他当个担子抬去皇上住的清宁宫。
李霁晕晕乎乎之间,只觉眼前景物变的迅猛,转瞬之间已脚不沾地的被人架到清宁宫中了。
宫外灯笼之火摇摇曳曳看不真切,宫中却是点了个火烛通明。楚元秋乍一看李霁脸色,也是吃了一惊:“阿霁,你怎么了?”
李霁肤色本白,若不仔细瞧,也辨不出苍白与白皙的区别来。然而他唇无血色,长眉紧蹙,一副隐忍之色,纵使不通医术之人也瞧出了他的不对劲。
他被轿子颠的头晕目眩,又被人连扛带拽的抬到清宁宫,更是雪上加霜。缓了好一阵才瞧清楚眼前立的竟是年轻皇帝,甫一开口,吐出的第一字竟是“呕”,一口秽物立时倾了出来。
他晚膳吃的原本就不多,只呕出一口秽物,接着便是好一阵干呕,光吐酸水。只觉肠胃之中凤翔鸾舞,真真是难受极了!
楚元秋脸色更沉,也不嫌气味不好,看着他吐干净了,才召宫女将地上清扫干净,拉着李霁朝里间走。
他不召太医来诊,只因太医早已在宫里候着了。
张太医先替他包扎了方才跌下时蹭破的皮,接着一脸凝重的替他搭了一时的脉,查了他舌苔,还十分敬业的沾了李霁方才呕出的秽物放至鼻下嗅过。李霁见他简直有将污秽放入嘴中尝尝滋味的可能,自己先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索性阖了眼不去看。
楚元秋沉着气看他捣弄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合,如何?”
张太医收紧了两道白眉,犹豫道:“似乎是……番木鳖。”
楚元秋一怔,旋即暴怒,李霁躺在他一旁,似乎也察觉出他身边气海翻涌,怒火灼人:“番木鳖?!这狗养的畜牲,下手倒是狠!”
李霁竟是不可自抑的勾了勾嘴角。楚元秋这一回果真是气急了,他平日为避堂兄的讳,从来不拿“畜牲”一词来骂人,反倒是“禽兽”骂的欢畅,仿佛骂的就是那腻着他堂兄的白面公子。
他吐了一通,神智倒是清明了许多,还觉出了些神清气爽的感觉来,故依旧是嬉笑的模样:“若真是狠心,皇上现在只能替微臣收尸了。反倒是那下药之人对微臣十分抬举,将臣与陇西郡公放到一并论了。”
陇西郡公说的正是南唐后主李煜,世传他乃被宋太宗以牵机药毒害。牵机药正是以番木鳖为主,轻则头晕头疼、胸部胀闷,长期服用则伤人神智。若是下的重了,全身痉挛,双瞳紫绀,猝死也不在少数。
竟是牵机药么……
李霁笑容不由变的有些苦,心中说不出滋味来。
楚元秋瞪了他一眼,眼下也无心同他不正经,挥手让张合退下。
张合仿若未闻,一脸凝重的又查了李霁一番,竟当真以指尖蘸了李霁呕出的秽物,放入口中。
李霁甫一睁眼,就看到这幅光景,不由一阵寒颤,哆嗦着嘴皮别过脸去。
“这似乎……又不是番木鳖。”张合依旧是一脸迟疑,竟不敢妄下断论:“李大人的症状与中了轻度的番木鳖的症状十分相像,又不尽似。这秽物中的确有药物,与番木鳖也是十分相像……皇上恕罪,微臣实在下不了断论。”
张合已是一把花白胡子,太医一职担了三四十年,为人一向刚正不阿。其他且不说,由他经手保胎的孕妃全都安然产下子女,无一意外。
楚元秋除了李霁之外,并不信人。连授密旨、与李霁在宫中交谈也要偷偷摸摸、打尽哑谜,生怕让卧底钻了空子。他也并不是知晓哪一个是周俊臣的人、而刻意留在身边松懈敌人戒心,只是单纯的不信任何人而已。侍寝的妃子也许是周俊臣买通的,宫里的太监也许是周俊臣的耳目,服侍他的宫女也许手里藏了毒簪要害他……总之,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在他眼里,偌大的皇宫之中竟是没有一个人的!统统都可能是鬼!
此番找来张合,也是将信将疑的赌了一把。毕竟这整个太医院中,也只有张合看来较为可信。
他听闻李霁身体忽然不适,便猜到其中缘故。特意在太医院众目睽睽之下召了张合入宫,又连夜将李霁召来,一来是想借人口舌给周俊臣一个警告,他并非无所察觉。二来也当真是关心李霁,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自己的左膀右臂便生生被人卸了。
楚元秋忍下怒气,对张合道:“这是什么意思?张大人既然下不了断论,凭什么说这不是番木鳖?”
李霁不由竖起了耳朵,听的分外仔细。
张合一脸凝重,不惧的看着楚元秋:“凭微臣……三十五年积淀出来的直觉。”
楚元秋深深吸了口气,一腔怒火竟有些灭势,不由自主有些相信张合的话:“那它的效用与番木鳖又有什么差别?”
张合道:“番木鳖此药,除了伤人神智,亦要损人肌肉经脉。臣方才检查李大人身体的时候,他的肌肉并无萎靡的迹象,只是脉象微弱,神智也不大清醒,这两点倒是与中了牵机药的症状一致。”
张合走后,楚元秋坐在李霁榻旁,四周张望一番,又起身查过房外的确无人潜伏之后,走回李霁身旁坐下,极轻声道:“你知道是谁下的药么?”
李霁睁开眼,目光闪了闪,牵起一个微笑,轻声答道:“皇上放心,此事臣自有计较。”
楚元秋微微蹙眉,盯了他一阵,道:“如今已是七月了。”
李霁顿了片刻方才出声,依旧是那句:“臣自有计较。”
楚元秋的脸色不大好看,许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坐不得轿子,今日就歇在宫里吧。”
李霁做出一脸苦相,耸了耸肩:“看来是臣没有那个富贵命,好好的轿子坐不得,以后只能苦了两条腿了。”
楚元秋情知他是要逗乐自己,也就给了面子的牵起嘴角,轻轻推搡了他一把:“过几日就是七夕了,你今年打算同谁去过?可要朕替你指一门亲事?”
李霁嘴角抽搐:“不过五六日了,难道皇上要今日指了,让我明日就娶过门去?”
楚元秋挑眉:“当然可以!去年收回来的那位夏贵人,两个月提了三次,要朕替她那中书省任职的堂兄换个好差事,扰的朕不厌其烦!指给你罢了,三品的堂兄她求不到,求个三品的夫君也算便宜她了!”
李霁不屑地撇撇嘴:“皇上收那么多女人做什么?”说着打了个哈欠:“那个夏贵人我前不久进宫时到恰好遇见过,皇上你自己好那个相貌,塞给微臣做什么?”
李霁说的不经心,楚元秋脸色却是骤然一变,笑意瞬间便敛了,仿佛被人触了逆鳞一般怨愤。
李霁觉出身边人异样,还想再说什么,到底缄口未言。硬撑着爬起来道:“罢了,微臣今日还是回去睡罢,让他们轿子行的慢一些,倒也无妨。”说罢嗓子一捏,娇嗔道:“皇上要是真的体恤人家~~就好好放人家几日的假,成天那么多公文压败了身子,还不是皇上心疼嘛~~!”
楚元秋收了眼中寒意,斜靠在一旁,轻佻的挑起李霁下巴:“唔,那倒是可以。阿霁既然是被公事压垮了身子,朕自然要让你消遣消遣。这样罢,从明日起,你每日来宫里替朕弹一曲《寒衣调》,朕许你十日不上朝、不批公文,只为朕弹曲消遣。”
李霁脸一垮,终究是叫苦不迭地应了。随即让人上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擦过脸,白着小脸钻进轿子,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