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对于留宿于禁中的梁师成而言,这一夜如前几天一样,都未曾睡得踏实。
今夜官家留宿于李师师处,他如何能不知道,照理说这个紧要关头,应该跟过去,但是和禁中诸人交涉正在叫劲的时候,这争的也是一年百万贯数字的出入,可干万不要小看这个数字。
大宋财政制度,商业经营手段,在这个时代也算是遥遥领先了,富庶之家也尽不少。但是还是中世纪的范畴,表明特点就是大量财富淤积在民间或者官宦豪商家庭。很难动员得出来。越是王朝末年,制度崩颓,人心浇薄,这窖藏财富的趋向也就更明显。
这个大宋,用远迈前代的财计制度,用了交钞等手段,用了同样超过前代的数目许多的公务员队伍,单单在地方上负贵财计转运的就有常平转运等新设独立官僚机构。才能保证一年接近亿贯的财政收入,这亿贯财政当中,还有部分是实物。就可以知道,哪怕是大宋这般在这个时代遥遥领先的文明王朝,财政动员能力也不过如此。远不能和现代各种高效手段相比。
大宋当然有极多富豪,号称敌国,但是勋戚官宦世族,大部分财富表现是土地,流动性不强。南方有海商也有干万家资,但是海商的特点就是贸易占款极多,周转周期极长,反而不是那种一掷千金,动辄就有几十上百万现款可以拿出来的。
汴梁倒是一个例外,这里环境特殊,全国资源都向这里集中,流动性也强。汴梁城中散落着大量财富,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大量游资。但是大宋这个时代特殊在于私有财产得到了相当保证,政争中罢官远窜,也没有抄家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说是为政温和,一方面同样可以说是纵容贪腐了。而从事商业聚集了相当多游资的商家,也基本可以确保自己财产不会被轻易攘夺。
正是这种种原因,有权者没有采取暴力短时间掠夺大量资金的手段。而汴梁城又不存在一个良好的融资平台。资金分散在整个汴梁城,造威汴梁城娱乐服务业畸形的繁荣。所以如果在汴梁,用现代经营搜刮方式,从一开始就是产业化大现模经营。短时间集聚起如此巨大现模的现金流,将汴梁城淤积的财富抽取出来,集中成一个相当的现模,才会让这么多人眼热,才会让梁师成迫不及待的就想时付他。才会让他在官家面前可以顺利自达!
放在现代,许多资产状况良好的企业现金流一断同样完蛋,是一样的概念,大笔的现金流稳定收益,什么时候都是了不得的大利。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问题,都是利益问题,只是表现的形势不同而已。
正是为了争这个一年百万贯的出入,梁师成才宿在禁中,随时掌握交涉情况,而且李师师那里这些日子一应回报都是正常。短短一夜时间,就是杨凌想走通李师师门路,李师师再当即将他带到官家面前,两人再一见面就相诿甚欢,怎么想来都过于玄幻了一些。在这个上头,梁师成还是比较放心的。
今日也差不多是他最后的心理底限了,过了今日,无论如何就得动手,梁师成也早就预备好了拍台中人,到时候就是一封封弹章上去。将0事情做成定案,到时候就好歹算是料理了这个厌物!
天光已经透过窗纸洒进梁师成的寝室当中,几盏烛台已经烧了大半截,烛泪在盏中堆叠起不少。梁师成拥被而在榻上。眼睛半闭半睁。毕竟岁数大了,几夜未曾休息好,精神已经很是不济了。此刻心里转着的也还全都是心思。
“今夜谈不成,也就罢了,一成便一成罢,反正要逐走杨凌。敲打姓蔡的老狐狸,早就是定论,杨凌此子去后,官家再难伺俸,胃口再大,也总要撑持,所谓武臣,大宋不管到了什么紧要的关头还不是支撑了过去。”
老头子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个那个,突然寝室之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小内使恭谨入内,低声说了句什么。梁师成就一下睁开眼睛:“传他进来!”
小内使出外召唤,转眼之间就是那负责和禁中之人谈判的心腹内使入内,脸上疲倦之色比梁师成尤甚,先忙不迭的见礼,才起身陪笑道:“恩府先生,属下办事不力。今日是恩府先生定下的最后期限,小人无奈,只能葫芦应了禁中诸位提出的条件。劳恩府先生久候,还请恕罪。”
梁师成满脸都是苦涩之色,放在平日里,他有足够的威风气度,也有宰相度量,怎么样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现在一则是实在倦了,二则是都是心腹人,真金白银的也着实心痛,用不着再装什么样子,无奈点头:“既如此,只索罢了,一成便一成罢,两百万贯将出去,他们也收了罢?这般人物,眼里也只认得钱文!”
那心腹内使轻轻道:“却不是一成,而是一成半,两百万贯交钞,几个箱笼才装得下。
“恩府先生内囊,也都空了,这些押头不早点拿回来,难免要累得恩府先生窘迫,提点宫观,每日都在朝里面赔付……”
“禁中诸人已经点头,连同外间三衙将门,绝不对恩府先生所为多说什么,再将出几个子弟,让弹章也带上一笔,以示公兄,小人实在谈不下两成来。请恩府先生重重治罪……”
这心腹内使当差的本事很是不小,居然还会这先抑后扬的手段,让梁师成眉毛一挑,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来!禁中诸人,居然还退了半步!那将出去的两百万押头,也一时间都忘记心痛了,虽然他拥资可称干万,但是大多是土地宅邸铺面或者人股生意,两百万贯现金也是掏光了箱子底,他提点那么多宫观,****都在赔补,每月宫观都要彩画,官家炼丹一炼就是十几炉,全是金贵材料。也都是他在开销,虽然朝廷时在班道富有俸禄,但是这么多宫观中,未曾入班的道士更是满坑满谷。都是他替官家养着,更不用说其他应奉官家的种种事宜了,要当这位豪阔奢华官家的宠臣,手里是时时要有铜在周转,就是为了这两百万贯押头。也得早点将杨凌这事料理干净了!
除了赵佶之外,梁师成也未尝不怀念东南应奉局的最鼎盛的时刻。朱缅撑持了官家这些开销的大半,虽然朱缅在东南也是一手遮天,和他不怎么时付,但是毕竟不是在汴梁和他争位置,现在可都是他在咬紧牙关,维持着官家豪奢的场面!
禁中居然最后关头退让,实在是让梁师成喜出望外。
其实究其道理,也并不复杂,禁中诸位。又何尝不是人精了?
知道在官家眼睁眼闭的情况下,梁师成对付杨凌已经是必然之事,与其将梁师成逼到墙角,最后还是行事,大家撕破脸,那就难看得很了,前面叫的调门高,也是为谈判当中多占一些便宜而已,必须赶紧下手,免得到时候蔡京将杨凌拉到一边。那就没得玩了,那时候还不知道要耗费多大的力气,这一点,杨凌和杨可世的遭遇都是一样。遭到集体排斥,所以谈判的事情大家的分寸都很好,知道昨夜谈判差不多就是最后时限了,最后退让半步,自家利益完全确保,又卖了梁师成这等权臣一个面子。为了现下的稳定,为了更多的权位,为了整练禁军的庞大财计,现在谁不是看得这个万分的紧?
当下梁师成就翻身坐起,几个小内使闻声忙不迭的进来服侍他穿戴洗漱。梁师成大声下令:“传我的讯与李枢府,让他早些起身,赶到军营中去,点校心腹,带领兵马,何时准备好,何时就去杨凌封了那里府邸!
将来杨凌如何,不必理他,也不必动他,李纲枢府管不到他,杨凌目前的差遣是禁军军营,枢府查封却是名正言顺!另着人去通传,那些弹章,可以上了,有老夫在,老公相处,也尽压不住,弹章一上,杨凌就只有在家中待罪,双管齐下,他的将门诸位也袖手,不用一句,就等出外!”
在这一刻,梁师成神采飞扬,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了七八岁也似。几名内使听到梁师成号令,心里默诵一遍,确认无误,顿时就飞也似的去了。
梁师成兴奋少顷,又叹息一声,坐回榻上:“时势易移,对付这般一个小辈,就虚耗这么多时日,老夫当真是不济了,那位老公相,一直以来不言不动,也是少见。再过几年,只怕就不是我辈的天下了……
一骑快马,飞也似的直临金梁桥蔡太师府邸,此刻天光还算甚早,金梁桥衔上面行人无多,这骑快马前来,顿时惊动了守在大门外的太师门政。已经有几名在太师府门外巡视的家奴迎上去,大声喝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乱冲撞得的?”
马上入长衫瓢飘,勒住坐骑轻巧跳下来。
随手就将马鞭丢到一个豪奴手中。他目瞪。呆的接着,看着来人。来人一副轻简文士装束,眉目清朗,举止潇洒。怎么看怎么也不是个寻常人物。当下就瞧着来人一笑:“某李邦彦也,通传去罢,太师得知,必马上迎某人内,告之太师一声,看着小杨将主在汴梁竭力挣扎,现在火候已足,也该太师出手了。难道真的让隐相从此就压着老公相一头不成?”
这几个豪奴身后,就是迎上来的门政,作为门政,时朝中人物必然是要了解,每日那些拜帖能接,哪些拜客该延入内,哪些就该婉拒,哪些正眼也不必瞧上一眼,都要心里有数,不然通传错了拜帖,都是老大的干系,李邦彦此人,他如何能不知道,也曾经在太师府邸出入过的,很得太师青眼,这两年虽然绝了往来,可还未曾忘记,既然是此人来,通传一下,就没什么大碍,其他的,就不是他的干系了。
当下笑道:“大人何必如此急急而来?且进耳房稍候,男女这就为大人通传人内,只是实在太早,到底如何,却不是能说的,一般人投贴,也只能到二门为止,里面还有七八道门户!到时候大人不要贵怪我等不够殷勤就是。”
李邦彦一笑:“太师门政,气象就是与他人府邸不同。回头赏你!快去通传罢,耳房就不必进了,接到李某到来消息,太师只会马上延客!”
门口诸人,都觉得李邦彦口气太大,太师老公相,这些日子深居简出,见人比不在位的时候还少,李邦彦虽然也算是曾经出入过此间,太师记得的人物,哪里就够得上这种待遇了,了不得就是在大门外稍待一阵,这拜帖不知道在哪道门就打了回来,都不必直到太师面前的。
来时意气风发,走的时候灰溜溜的,大抵如是,要不是这些日子府邸内交代,大家都要深自收敛,不要惹出什么事体来,单单在这大门外,说不定就能冲他一个跟头!
李邦彦下马之后,还真不如门内耳房等候,负手就站在门。态度竟似颇为悠闲,真正有心人才能发觉他的两手在背后,早就交绞着扭得紧紧的,不过藏在袖子里面,等闲发现不了罢了。
让大门外诸人惊讶的是,帖子投进去没有一刻的时间,就有几名蔡京身边贴身的内管事按着小帽匆匆而出,态度恭谨的时李邦彦行礼:“劳李大人久候,罪过罪过!太师尚未起身,得大夫到来消息,立刻就起身去了内书房等候,且请李大人随男女辈入内。太师已然在候着了……”接着又瞪几个大门门政:“岂有让李大人在外面等候的道理?回头再料理你们几个厮鸟!”
李邦彦也不管他们这些家务,一笑伸手示意他们在前面引路,自己就缓步跟上,手伸出去的时候,才发觉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冷汗。
这绝境当中,硬给杨凌走出一条路来!对自己选定的这个恩主,李邦彦是越来越佩服,在燕地是能战有血性,忠心之心远超诸位领军相公,河东整军不久,内忧外患,毅然决然的打了一场硬仗,将半年积蓄的兵力财力几乎耗了一半,回到汴梁却又显出多方面的才华本事,让李邦彦都有些目不暇接,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在汴梁留给他极小空间内腾挪展布,一点点的拓展自家的生存空间。
可是梁师成的压力太大,蔡京又是袖手。
萧言再怎么能挣扎,李邦彦都不是太为乐观,在他想来,杨凌本来就已经升迁太速了,风头太劲,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算出外,也不是没有将来奋斗的余地,知一军州,踏实经营一军州,也不是将来没有作用。唯一可惜的就是弃了对两支强军的影响力罢了。在外间避避风头,善养资望,将来大宋用兵的时候还多,一旦不利,总会想起这个平燕的大帅来,到时候再有展布,这根基就踏实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