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早晨,梁唯像寻常一般出门,却踢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事物——
“锦,锦年?!”梁唯失声,瞪圆了眼。
事出突然,完全没有预料到门外台阶上会坐着一个人。于是,送出的脚步也就无从收回,径直踢到那一头微乱蓬松的长卷发上,懊悔晚矣。
“唔……呃?你,你醒啦?”锦年这才从膝间抬头,有点懵,有点乱,犹带满面的睡眼惺忪——在这之前,她居然是安然酣睡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唯愣愣的,在她面前蹲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你难道待了一整夜?”
“没有。”锦年摇头,深深的埋下脑袋,肩胛微微颤抖,声音亦然,“我,是四点……不,五点多来的,没有,并没有很久。”
“四,五点多?”梁唯讶然抽气,“可是,你做什……不是,你为什么不敲门呢?”
“我,我怕打扰你休息。”锦年抬头,用手背用力的擦了下眼角,语气稍稍稳定了些,“啊,你这是,这是要去上班了,是么?我,那我……”
说罢,她撑着身后石阶想要站起来,但大约是坐的太久,四肢发麻,一连几次都没有成功。
“先别管这些了。”梁唯连忙搀住她,惊到了——夏末的天气,她的手,这样凉,这样的凉,冷汗遍布,黏腻的几乎要握不住。
梁唯深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快进来吧。”
一连两次,在阴沉的清晨,好友突兀的造访,都是如此狼狈落魄的模样。上一回,是因为那样痛苦不堪的遭遇,那么,这一次呢?
她……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又是因为谁?
“快先吃点东西。你看起来糟透了。”
确实糟透了,事实上……梁唯觉得,她甚至比上回雨中狂奔而来时更加狼狈,更加不堪。上一回,再有痛楚,再有怨恨,起码是鲜活的,有生气的。而眼下……
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唇瓣破了几层皮,青黑的颜色交错在眼底,而这一切……这个女孩儿仿若未觉,她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眼神是空的,表情是空的,声音……都是空的。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时间匆忙,她只来得及给好友准备一些简易的食物,冲了一杯咖啡。
锦年却没有动,只是安静盯着眼前一堆食物,毫无知觉的咬着已然苍白的下唇,呆呆的,愣愣的。任凭她连声呼喊都没有反应。
“锦年!”最终,她按捺不住,用力晃了晃好友的肩膀,“你怎么啦?”
“呃……啊,哦,我知道。”锦年像是才回神,不,是回魂一样,目光一凝,看也不看的抓起面前的吐司,鸡蛋就往嘴里送,一边含糊不清的重复着,“吃东西,对,吃东西。”
梁唯沉默的看着她,面色愈发凝重,几度嗡唇,终于——
“这个,咖啡不行。”锦年却抢先开了口,下意识的摸了下小腹,软声,“能换成牛奶么?”
梁唯愣了下,却还是接过杯子,转身从冰箱里拿出牛奶。
“等一下。”
一边寻思着,刚刚要把牛奶给锦年拿去,她却已自己走了过来,接过,转身拧开了微波炉。旋即又闪到一边。
“我……胃不太舒服,热一下。”锦年低声解释道。
梁唯点点头,心下疑惑却更深,这可是锦年最喜欢的咖啡。而且,她一向很讨厌喝牛奶。今天,她实在太过反常。
“锦年。”梁唯握住她颤栗不断的手腕,语气平静,“你抬头,看着我的眼……”
“滴。”微波炉发出的提示音,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啊,好了。”迅速的,锦年甩开她的手,拉炉门取牛奶,动作一气呵成,接着,一边啜饮,一边若无其事的离开她身边,步履飞快,像是掩饰像是逃避。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只见她突然一个趔趄,手中的玻璃杯瞬间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脆响。
喝的只剩一半的牛奶肆意在地面漫延开来,余温尚存,热气裹挟着浓浓的奶香扑鼻而来。锦年捂住嘴,再也难忍耐般的,一个箭步冲向盥洗室。很快传来了剧烈的干呕声。
梁唯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锦年,”小步走到她身后,给好友递上水和毛巾,接下来,却不知道还能如何。梁唯咬唇,犹疑着,“你,你……”
泪水决堤,锦年再也无法忍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好友怀里,
“完了,小唯,我完了,完蛋了。我好害怕……”
梁唯脑子一炸,瞬间一片空白。
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一回,明明,她是当着她的面吃了药的啊。
“锦年,锦年!你冷静点!你不能去,他,他会杀了我的!”
“那我就杀了他。放心,没人知道我来找过你,行,你既然不准备陪我,不勉强,但也别拦着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什么破决定!你给我站住,跟我回去!”
总算,还是扣住了她的手腕,梁唯这才松了口气,止步喘息,也没几口,拼了命的也要将好友往外拖,难掩怒气:
“决定?你这是杀人,谋杀!”
“杀人……杀人?”锦年愣住了,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也忘记了挣脱,只是仓惶的摇着头,近乎于神经质的一遍遍呢喃,“不,不算的,怎么能算杀人呢?它还只有五周,甚至都没有长出胎心,对,我昨天有上网搜过的,它还没有心脏,算不上是‘人’,只是一个受了精的胚……”
“啪!”
清脆的一耳光,终于打碎了她的自我催眠。
“疯够了没有!”梁唯胸前微微起伏,忍了很久,才勉强克制住情绪,“清醒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锦年踉跄着退了两步,脸色苍白,表情无助又可怜。梁唯拉住她的手,轻轻的,慢慢的,放在一片平坦的小腹,“你看看它,摸摸它,你自己好好感受一下,它不是什么半成的胚胎?它是你的孩子。”
“可是它不该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是个错误,我喝多了……我当那是一场梦。我不该……”一直浑浑噩噩的锦年,此刻却像是突然被烫到了一样,狠狠甩开了手,摇着头,尖锐出声,“它不该来,没人要它,它爸爸不要,我也不要!”
语气让人难堪。
“你说……什么?”梁唯顿住,“它爸爸,和你说了不要了?”
锦年表情变得很平淡,看起来,倒像是渐渐冷静下来了,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更加让人费解,“他没资格。”
“什么?”梁唯一头雾水。
“他没有资格,和我说‘要不要’的。”锦年低下头,重新抚上腹部,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小唯,我记得我前段时间和你说过,如果我真的那么倒霉,不幸中标,我不确定我会不会杀了它。现在我想好了。”
梁唯屏息,却暗暗扯住了她的衣角。
“无路如何,它留不得。本来我已经吃了药,但它还是要来,孽缘,那也怪不得我。”
锦年冷淡的说完,并没有再冲动,而是将衣角,一点一点的从好友手中抽出,转身去挂号处缴费。
梁唯看着好友单薄却笔直的背影,有点茫然,更多的是心惊。锦年向来都是温吞的性子,心软,善良,向来鲜见锋利决绝,不然,也不会和那个人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年纠缠不清。可没想到,她也是有狠心有倔强的,只是这头一回的狠心倔强,竟是用在了杀死自己的骨肉身上,为什么,为什么……
“温锦年。”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梁唯急红了眼,“你想想清楚,这是一条命,不是你们赌气的筹码。”
“我没有赌气。”锦年被她追上,只好止步,嗓间仍有些哽咽,“我没有,我想的很清楚,但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梁唯气极反笑,“你忘了,我妹妹是怎么来的?”
锦年怔了怔,这一回,倒是没再反驳。
“锦年,你听我说。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什么不满,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它甚至什么都不知道。”梁唯说,“纫玉,她就不是在父亲和我身边出生的,当时妈妈她有多难,当时,哥哥刚死,我病重,她又和父亲分道扬镳,一个人,流浪海外,却还是生下了她。到现在,妈妈说她当年唯一正确的选择,可能就是留下了纫玉。你看看纫玉,她现在多可爱多幸福,当初,当初如果妈妈一时赌气,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锦年不做声。
梁唯又劝,“而且,你想想,孩子是你自己的,它爸爸不好,你就算把他踹开了,难道还养不了?本来,你本来也就从没靠他养过。”
“不一样的。”良久,锦年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很低,泪水在昏暗中无声滑落,“不一样,小唯,我跟他,和你父母本来就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所以,这个孩子,也是不一样的意义,你不懂,不会懂的。”
“那你可以和我说啊。”梁唯急得再也控制不住音量,“你告诉我啊!从小到大,你就不会拐着弯说话,这会儿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清楚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不好么?总比你这样一头栽进去救后悔了强……你一定会后悔的!”
两人拉扯间,终于引起人群的围观注视,动作争执愈大,直到一个护士匆匆走过来,面带不满:
“抱歉,走廊里不可以大声喧哗,如果有什么事,请……”
“啊——!”
凄厉的尖叫,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顾不得在拉扯,锦年和梁唯,包括那个来赶人的医生,一时间都将注意力转移向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手术室。
“呜哇!”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是谁发出了如此响亮的啼哭。
下一瞬,血腥味扑鼻而来,手术室门被推开。
“s!是个健康的小公主。”
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微笑的站在手术室门口,“谁是孩子的父亲?”
锦年忽地震了一下:居然……居然,那一刻,隔着并不近的距离,她居然能感觉到护士手中,那个小小的,通红的一团里有什么在激烈地动着,似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竭尽全力跳跃。
啊……那是那个刚刚出生的,生命的心跳么?
如此强烈,如此渴望……
“是我是我!”不远处,一直在门口徘徊的高大男子,孩子一样立即奔了过去,语无伦次,“看看,让我看看,天,小天,可爱的小天使……”
恍然间,电如雷亟。
锦年下意识抚摸着腹部,意识有些朦胧——那里的小生命,长大了,生下来,也会是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天使吗?
可惜,可惜……
想到这里,泪水又开始决堤,无声流淌,浸了满面——她正在变得越来越怯懦,脆弱,都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种。
“你看,”梁唯拉拉她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多可爱的孩子。”
锦年转脸,声音平静淡然,“又红又皱的小猴子。”
梁唯噎住,摸不透她的想法,心道,孕妇的脾气……本来就难猜。只好顺着话往下说,“是啊是啊,不过你生的一定好看。”
锦年笑笑,没再说话。梁唯以为她心软了,扶着她,想要趁机带走。
“?”
诊室中,刚巧喊到她的名字,照直不打弯儿的,锦年淡定的就要拐进去。
“锦年?!”
梁唯已经毫无办法了,只能硬生生拖住,“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倔,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不行,你不能去,不能!”
“梁唯你放开。”锦年咬牙,“我今天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你,告诉了你,这孩子是我的,我不想要它,你就是今天拦住了我,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
最后这一声定论,却是从第三个人口里传出。锦年停止挣扎,和梁唯一起看向门口,望着来人。后者长长舒了口气,喜极而泣,“vn叔叔,您终于来了。”
“终于?”锦年愣愣的转脸看她,不可置信般,“梁唯。”她连名带姓的喊她,是真的怒了,“你,你居然……”
“这是一条命,事关重大,这次不能听你的。”梁唯丝毫不惧,迎面看向她,“而且你现在根本都不清醒,你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锦年气急,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会感谢她的,锦年。”vn面色微潮,气喘吁吁,显然也是匆忙赶到,迅速的朝梁唯颔首,“辛苦你了。”
梁唯说着没事,却还抚着胸,心有余悸。
方才,在家中,锦年呜咽着还是说出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并且告诉了她那个荒唐的夜晚。可是因为胆怯,不敢一个人来医院做手术,所以央求她一起。结果自己和她却因此起了争执,一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锦年独身驾车离去。她追赶之余,还好想起给她在英国唯一的亲人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尽可能拖住她。
好在,好在还是赶上了,不然再这样下去,她也不知能拖多久。
“锦年,你先听……”
“叔叔!”她拔高声线,歇斯底里,“就算是你,我的养父,监护人,也无权干涉这个孩子的存留,我现在25岁,不是15岁,我有权力决定这个孩子生不生。”
她气势太盛,vn被她唬的一时倒是无话可说。
“或者……”她声音突然低下去,哑哑的,听着更叫人心乱,“你还是做为他的兄长,在偏心这个弟弟?”
“不,不是,都不是。”vn默默听完,才缓慢道,一字一句,“我今天来,是要让你了解一件事情。与这个孩子暂且没有关系。”
“很好。您不阻拦就好。”锦年点头,“那麻烦您再多等一会儿,手术后我们再谈。”
“锦年。”他耐心的唤她,一如既往的温柔淡定,“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要它,但是请你先听我说……”
“您知道?”锦年“哈”的一声笑了,很尖锐很刺耳,“您知道?您怎么可能知道?”
“像您这样的人。”她说,一边又指着梁唯,泪水失控的决堤,再止不住,又哭又笑,“像你这样的人,你们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积蓄了太多的怨念,委屈,顷刻间,轰然爆发:
“说什么坚强忍耐,都是空话。像你们这样,从小被所有人宠爱,被捧着,被祝福,祈盼长大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明白我们这样的人!”
“你们感受过被父母双双厌弃的感觉吗?你们有过很想和同龄伙伴玩耍,却被他们集体欺负排挤,往水坑里推往身上丢石子吗?你们有尝试过走在路上也会被人翻过白眼,嘲笑着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吗!”
“我的母亲,当年还没跟您离婚,就跟我父亲跑了,而安瑞,他母亲更是……”
“这孩子,我不会生。”她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红,言语细柔,但是态度坚决,“我是个私生子,他也是。难道你们还要逼着我的孩子再经历一遍我的人生?或者……你们根本就是认为,私生子的孩子……就永远只配做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