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不断面对这种难题?为什么这种恶事,总是要叫他来做?
安瑞刷得一下拉紧窗帘,用力之大,像是泄愤一样,将那份明媚的叫人生厌的温暖挡在外头,自己则蜷缩至更深更暗的地方,如此才得以稍作喘息。
弯身,捡起不知何时遗落在地的外套,他从内侧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摊在手心,想要服一些,却又想起母亲昨日说的话:
“……锦年说你心脏不太好,这些药物,对心脏百害无一利的,能不服,还是不服为好,你多多少少注意些。”
他专注的看着掌心红红绿绿一片的小药片,眸中有万般纠结晃过,最终只换做嗤笑一声,一仰头尽数吞下。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给过他选择。一切,都已经晚了啊。
苦涩顺着喉咙咽下的时候,眼前一晃而过的,是一张沾满泪水却依旧倔强的小脸,他又想起这张脸的主人,她欢喜时弯弯的眼睛,翘起的嘴角……对自己的厌弃更添了几分。
这辈子,把人生经营成这样,他原本就生无可恋,没什么好牵挂的,那一天,他一直都知道,迟早的,就快要来了,他本来一点也不在意,可……
造化弄人,他一个已经腐朽到快要生霉的行尸走肉,为何在最后一段路上,上天要再安排他去遇见这样一场温暖的叫人窒息的灾难。
闭上眼睛颓然的靠在窗台,他觉得如此挫败。
忽然间,他有点恨她,非常恨她。
恨那个总是叫他进退维艰的小人儿,没心没肺的小女孩儿。
当初便不该心软,收留她,不该放纵她靠近自己。因着她,他多了不该有的快乐,却也添了那样多的烦恼,平白对人世又生出了眷恋。
想起当年雨中,丁香花树下,她抬着小脑袋,和他勾着手指,吸着鼻子,奶声奶气的哽咽,那约好了喔,我就坐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不许耍赖。
如果她知道,那一刻他的心里就已不受控制的砰然一动,会不会惊讶?会不会笑他?
想起她方才倔头倔脑的站在那里,静静地说,我从不后悔。
骤然又是钻心一痛。
可是他后悔了。
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从未遭遇过这份美好。这样,在无可避免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才可以和从前一般坦然无惧。
都是因为她。
那场争执,那句话脱口而出过后,锦年和衣缩在被衾中,心头懊悔,暗恨自己的冲动和鲁莽,只是却又对于自己目前无作为的笨拙觉得无力,正神思怔忡,泪眼婆娑之机,外面传来穿衣物摩擦的声音。
她连忙跳下床追出去,就看到已穿上外套的他正在穿鞋。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就慌张起来。
她跑过去,“天就要黑了,你要去哪儿?”
他没有理她,她拉住他,不依不饶,“安瑞,你要去哪儿?”
他回身,静静的盯住她,声音平淡,“锦年,松手。”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她的心里凉意顿生。
他从未用这种冷淡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就好像……她是个不相干的路人。锦年不由自主的松开手,直觉心头酸涩,眼眶肿痛,他彻底丢开她,出了门。
锦年被扔在原地,许久,久到四肢都趋于麻木,才缓缓转过身去,走到庭院,席地而坐,抹去眼泪鼻涕,开始学着自己为自己堆一个雪人。
那天夜里,他一直没有回来,她便窝在起居室里睡眼朦胧,还是年节里,大年初一的夜晚,偶尔还能听见窗外零星的鞭炮声,但屋内却这样清寂,孤单的叫人害怕。暖气充足的室内,锦年披着毯子,却还是觉得寒冷侵袭的难以忍受。
不久之前的种种温馨还依稀浮现在眼前,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温柔宠溺的抱着她,低声呵斥她乖乖睡觉,哄着她答应给她的堆个大雪人——方才自己的独自尝试并不顺利,因着她的笨手笨脚,折腾了半天只弄出个四不像的雪堆来,还给刚刚解放的哈哈一头拱塌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围成一桌,有说有笑的吃着团圆饭,看着窗外烟火灿烂,这遥远的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一夕之间,一切画卷都瞬间褪色。
锦年想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她更加不懂,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明明一切原本都在很顺利的运转的,只除了……
好像周围温度又降了些,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
她……不要去想。
就这样,暮尽晨至。
睡眼朦胧间,她看着新一天的太阳缓缓升起,不似前一日那样炽烈,而是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似乎和她一般疲惫。
这还是他除了公事之外第一次的彻夜不归。即使是上次,她在电话中听见了他同别人的暧昧声响,随之他酩酊大醉,但到底是归来了,只是这一夜,是真正的彻夜不归。
她感到难过,一定,一定是因为她的任性,他竟然生了这么大的气——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过如此激烈的争执。看来,她确实是应该离开的,不应该强留在这里。那样,他就会高兴了。可是,她不想回国,一想到要和他分开,而且这一回,不知道要多久,她就更加难过了。
他的身体还没有好,他天天还是那样郁郁寡欢,不开心,他的房子那么大,那么空。
辗转反侧,意识朦胧,浑浑噩噩间,如此想着,小锦年又抽噎许久,白白落了许多泪。
早知道,早知道他的态度这样坚决,不容转圜,她就不应该这么笨的就把话挑明,她还不如继续装傻,做个乖巧讨喜的小孩子。起码可以继续理直气壮的赖在他身边,照顾他,陪着他。
起码,他不至于落得那般孤单啊。
至于他心里是否有所惦念……那个爱穿白裙子的,叫小乖的女孩儿,据他所言,已经嫁为人妇,而且,已经忘了他。
可恶!
她突然觉得很生气,很嫉妒。这种情绪,是她不敢,愧于放在小阿姨身上的,此刻,便尽数酣畅的施加在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身上。
锦年只恨自己晚生了十几年,不能替他提前赶跑这个坏蛋。不能替他提前驱除后半生的苦难。他是那样温柔,那样好的一个人,这个坏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欺负他呢?
如果,如果叫她遇见这个坏蛋,她一定要打跑她,给他出气!
……
锦年是被鞭炮的声音彻底惊醒的。睁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才发觉天已经亮了。
看了看古董壁钟,发觉已经是上午十点钟。
而安瑞依旧没回来,屋子空空如也。
锦年红着眼圈打量了会儿镜中的自己,用力晃了晃脑袋,换了身行头,牵着精力依旧充沛的哈哈也出了门。
二十分钟之后,她出现在臻惜下榻的那间酒店的房间门口。
只是看着门上那枚小小的铃,迟迟不敢摁下。
她心里乱乱的,昏昏的,与昨夜睡眠质量无关,只有她自个儿知道是什么原因在里头。
恋爱中的女生都是夏洛克,即使迟钝如锦年,也不会傻到哪儿去,昨天自门外听到的动静,她如果还认为安瑞和臻惜之间没点什么秘密那就是真是无可救药,可若说真的在某些方面有什么……
事后想想,总觉得又有点牵强,说不出的牵强。哪里怪怪的。
那二人姿态实在太叫人看不透,并不太像所臆想中的那样。而且……想到小阿姨,她心里又是迷茫愧疚。无论是什么秘密,她觉得昨天的自己,都太过恶毒,脑海中构想过的一些画面,如今想来都是那样不堪,龌龊。
她承认是自己的私心在作祟,因为涉及到他,她就总比平常要多出许多刺。控制不了的,很容易就失去理智。
无论如何,她昨天那种行径对待一直疼爱她的小阿姨,就是不对。
其实……锦年有点难过又有点侥幸的揣测着,其实,或许,是小阿姨的黑发白裙,只是让他有种对于过去,对于那个白裙子小姑娘升起似曾相识的微妙情愫呢?毕竟,他那样在意‘小乖’——那个坏蛋!
或许,他们真的是有别的,很重要的事情。
她,她相信她的小阿姨,不会的!一定不会!
这样胡乱想着,排解着心头不安,她总算还是摁响了门铃,带着万分忐忑,屏息许久,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人开门。
她又摁了几下,还是一样,最后,她拨打了臻惜的电话,可得到的回复却是无人接听。
心下,忽然一片茫然。
自安瑞之后,她的小阿姨,也失踪了。不知去了哪儿。
春节的上海几乎可以称之为一座空城,往日里人潮熙攘的街道,广场,眼下都是一派的清静,和家里没有什么区别。离开酒店,没多远便到了陈毅广场,哈哈从出门开始就不老实,她索性松了绳子,由着它自个儿去傻乐撒欢。
平日里随意丢块板砖能砸倒一片人的地儿,此刻由着这只二货奔来跑去甚至就地打滚也碰不着除了锦年外的第二个活人,真是空荡安静的不像话。
锦年掏出电话,又拨了个号码,打算给vn叔叔拜个年,顺便问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过来。可惜,电话那端响了很久,却是和小阿姨那边的情况一样,无人接听。
如此反复了几遍,她挂断一直响着忙音电话,倚在护栏边上,看着粼光浮动的黄浦江面,直觉的冷风扑面而来,打了个哆嗦。
又是如此。
和之前的某个夜晚如此相似。
安瑞不知所踪。
小阿姨,vn叔叔,各自忙碌。
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只有她是一个人。
其实她一直是一个人。
缓缓蹲倒在地面,她疲惫的将脸蛋埋在双膝之间,没有哭,只是这样默默闭着眼,蜷缩成一团。
如此状态,维持许久,迟钝如哈哈那样的物种也能感受到小主人的异样。它不撒欢了,摇头摆尾窜了回来,舔舔锦年的手背,她没理它。它又笨拙的将自己的大脑袋搁在她的肩上。
锦年总算有所反应,叹了口气,抱住这二货的头,给它挠了挠下巴。
“锦年?”
不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她蓦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