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眼前种种,如真似幻,似云非雾。
他失足踏进了一场海市蜃楼,自此万劫不复。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没有边际,没有方向,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模糊不清。时而,伦敦夜雨冰凉入骨,时而,大漠黄沙呼啸,飞沙走石。如同在观一场荒诞阴森的歌剧。
最终,场景放慢在了无边的沙海里,炮火连天,血肉飞溅。一个穿着脏兮兮白色麻裙的小女孩儿,拖着,搀着他翻过沙坡,兴奋指着不远处青烟袅袅的村落,又哭又笑,又叫又跳。
“哥哥,我就说我们可以的,我们活过来,活过来了!”
他很艰难的抬头,想要看看她的脸,怎么也看不清。
只好,他只好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温柔,一次比一次悲哀。
为什么他会再看见她呢?
臻惜……小乖,小乖。
他的小乖。
他的小乖,已经死了啊。不是在七年前那个元宵雪夜,而是更早的时候。他的小乖……早在,早在二十多年前,那场炮火之中……
对,就是,就是这一刻。不,是下一刻。
猛地抬起头,他看着她狂喜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一副画面,一副发生了一秒,却记挂了一生的画面。
“危险!快跑!”
他拼命的朝她喊,却是无用,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无用。下秒,那枚流弹坠在他们身边,她看见,已经迟了,不,如果她抛下他立刻逃开的话还不迟。可是偏偏的,她不肯丢手,死死拉着受伤的他,抱着他。
结果两个人一起从沙坡上滚下的时候,炮火在同时爆炸。她的方向。
血,到处都是血,沙子里,指缝中,视野间,都是血。她的血。
“小乖,小乖!”
他歇斯底里的喊着她的名字,她却还用力的对他笑着,
“别哭……不要哭啊,哥哥……”
周遭还在接连不断的爆炸,有村落的难民疯狂的逃出,却又被狙杀在半途,他的身边,身前。炮火还在耳边炸响,碎石,飞沙,血肉,到处都是,拍在他的脸上,身上。
那样绝望的时刻,那样惨烈的一刻。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他抱着怀中越来越轻的女孩儿,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开始崩塌,陷落。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军靴出现在面前,站定。
“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那双靴子的主人,缓缓俯身,毒蛇般丝丝吐信,却又无比诱惑:
“想活下去么?”
“想不想活下去?”
他抱紧怀中的她,用力全力搂住,看也不看来人,如同濒死的野兽,歇斯底里,凶狠,“滚。”
那人气定神闲的笑,“那么,想和她一起活么?”
他颤抖了。
那人还在吐信,毒蛇一样蛊惑他去窃果,“孩子,我可以让你们活下去,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救她。”他嘶吼。
“不问问是什么么?”
“救她。”他几近崩溃,“救她,我只要你救她。”
……
“啊!”
梦靥中挣脱,冷汗淋漓。
心脏狂跳,他抚着心口,深呼吸,平静,无论怎样都磨消不去那股恐慌,惴惴。
“铃铃铃!”
原来是电话响了,才将他从那场灾难中救赎……只是,梦中的噩梦的结束了,现实呢?
看也不看的,他切断电话。
低下头,是温软蓬松的卷发,下面藏着一张睡得正酣的娇俏小脸,可爱的红唇半张,嘟哝着谁也听不清的梦话——听语气,大概还是美梦。
不胜纤弱的肩头半露,白皙莹润的肌理上还有片刻前激情的痕迹,青青红红一片,扰的人心神荡漾。他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伸手将她胳膊小心抬起,放回被子下,又将被子上拉,盖住她半张小脸,她似乎感觉到了温暖,得寸进尺的往深处拱,翻了个身,自然而然的将腿往他腰上搭,往他怀里蹭的更深。
忍不住吻了下她的发,她的额,她的脸。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暧昧的清香扑鼻,直入胸臆,顺势,一路往下,直至吻到她颈间动脉,却听她忽然一声嘤咛:
“唔,不要再松手……”不胜柔弱。
不要再松手。
狂跳不止的心脏忽然平复,有种满涨的温暖,一点一点驱散梦中的冰冷恐惧,他用力呼吸,克制最后缓缓躺下,重新抱紧咫尺间的小人儿。慢慢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慌张的,渴望的,很用力很用力。
“不会再松手。”他吻着她,很认真很清醒,“永远不会。”
两情缱绻间,电话再度响起,他皱眉,很不情愿的看了眼屏幕,接起,“怎么?”
片刻。
“我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他侧过身问出口,没注意到趟在床上的锦年眼皮微微颤动,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声音沉下去,“到底什么事?”
又听了几句话,神情顿时一变。
“我现在就回去,你等我,孩子没事吧?好,好,你先带她去医院,把地址发给我,我马上到。”
起身,穿戴,动作飞快,在扣上衬衫最后一粒纽扣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安瑞转过身,垂目望着尚在酣睡中的,他的小女人,轻轻叹息,俯身又抱了她一下,吻吻她的脸蛋,在她耳边很轻很温柔的呢喃,“我尽量快点回来。”
又撕了张便笺,写了几句话,放在她枕头边,想了下又折身取回来,揉成一团丢掉。应该用不着,也没必要的,他会尽快赶回来,在她醒之前。
最后,他贪婪的又摸了摸她的发,这才打算起身离开,只是……衣角却被拽了一下。
他低头,正是她的小爪子。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掉出来了。
睡相还是这么差啊。他摇头叹息,握在手心捏了捏,帮她又塞回去。
再起身,没跨出一步,衣角却再次被扯住。
他回头,还是她的那只爪子。
有点无奈有点好笑,这孩子,还真是习惯成自然。小时候惯出来的毛病,现在改不掉了。
只好重复了一下方才动作,送她回温暖的被窝。
这一回,她没再伸手阻拦。
安瑞这才宽了心,推门离开,并没有看见他转身时锦年无声的泪流满面。
“不要太担心了。”
天际大亮,墨玉轻声劝他,“忙了半夜,绵绵现在情况也稳定了,就是睡着,醒了应该就没多大问题。”
安瑞摇摇头,哑声,“我再陪她会儿吧。”
墨玉没再勉强,而是叹了口气,轻声劝到,“安瑞,下回千万不能再这样,私生活丰富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孩子一个人在家你心就不能稍微收点儿心,再不行你真走不开,也可以暂时送我那里。”
“事出有因,走的匆忙。”安瑞愧疚的看着还在昏迷中的绵绵,心乱如麻,“我不知道,我也是哄她睡下了的,怎么想到她会再爬起来去动火,这孩子平时都不进厨房的。还好发现的早,不然真没法和可可交代……”
“没有‘还好’,”墨玉不悦的蹙眉,“下回她不一定就点这种程度的火,我也不会刚巧经过。”
安瑞疲惫的扶额,点头说不出话。
墨玉看了眼时间,道,“喂,都八点了,你真的不用去公司么?我今天调休,可以在这里看着……”
“没事,我不……等等!”他猛地抬头,“几,几点了?”
墨玉愣了下,照实回答,“八点,八点零五了。”
安瑞霍然起身,嘴里念了句什么,转身就走。
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空的。
房间里飘浮着淡淡的烟雾,暖的。
空气里有一种辛辣的烟草香气……缭绕。
他的烟盒是开的,原本满满的七星一只不剩,散落一地的烟头,余温已散。
家中空无一人,护照钱包都不在,行李也没了。
她是真的走了。
昨夜抵死缠绵,事后自有准备。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她可能会哭会闹,会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咬他,挠他,想过她大概会耍脾气使小性,转过身去屁股对着他,怎么哄她都不理……同样的,他也做好了相应的打算。可却没料到……她会这样决绝干脆。
这样决绝干脆。不给留丁点余地。
安瑞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抬手看了眼表,已经上午九点。他闭眼,细细回想了下她今天应该搭乘的航班时间,很久很久。然后他起身,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下,最终把钥匙扔向一边,慢慢走回房间,回到昨夜他们耳鬓交缠的床上。
她走的大概很急,床还是乱的,没有收拾,
他躺下她昨天窝着的位置,拾起她的断发。
卷卷的,软软的,安静的躺在掌心,馨香淡淡。
走了,又走了。
安瑞自嘲的笑,七年前他就没能留住她,七年后……离别再次上演。
这一次,是她扔掉了他。够狠。
起初,是她以那样明媚,那样灿烂的姿态进驻他的生命。可是在咄咄逼人,不死不休的追逐的他再也无法抗拒,进退不得,之后,终于逼的他变了心,然后,居然……她就这样毫无负担地转身走了。
现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回应她长久以来的爱意,想要握住她的手,一起走完余生的长路漫漫时,任性的,说走就走了。
他又做错什么了?
昨天,半夜,还抱着他,喃喃的撒着娇,让他不要再松手。
温锦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等我找到你,一定要好好收拾你。等我找到你,等我……
安瑞恼火的骂着,却忽然间想起了昨夜那个的梦,心头猛地一滞,接着是一痛。他觉得呼吸困难。
眼前渐渐雾气笼罩,连带着,前途亦是白茫茫一片。
安瑞,你真的是个蠢货,混账。
盯着淡紫色的床单,那一小块深色的痕迹,他们恩爱过后,她留下的痕迹。
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