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爱琳呆呆地坐在窗前,对着那满花园的阳光发愣。隔夜的宿醉仍旧使她昏昏沉沉的,昨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丝萦,那个奇异的家庭教师,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记得方丝萦曾逗留在她屋里,她诉说过,她哭过,枕上的泪痕犹新!那么,那家庭教师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师也说过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她努力地回忆,努力地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着她,带着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地打了个冷战,不可否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地站起身来,在屋内兜着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着喉咙喊:
“亚珠!亚珠!亚珠!”
亚珠急急地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着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
“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地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和这个女人好好地谈一谈!她要请她走!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
“太太?”亚珠小心翼翼地说,“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是的。”
关上了门,她继续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论她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她始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关系,酒会使人软弱。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那样恨方丝萦,她心底有一点儿什么奇异的东西,在那儿不听指挥地容纳着方丝萦!她困惑而迷茫地摇摇头,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丝萦谈了些什么。
亚珠送来了牛奶,爱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强烈的芬芳,她冷笑着说:
“玫瑰花味,你又买了玫瑰!”
“是的,太太,买了好几打!先生叫买的!我刚刚插了好几瓶,你这儿要一瓶吗?”
“不要!你去吧!”
亚珠退了下去。爱琳倚着窗子,情绪更乱了。天知道!这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玫瑰花!玫瑰花!问题的核心在那个家庭教师身上吗?
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啄之声,没等她回答,门被推开了。她看过去,出乎意料的,门外竟是柏霈文!他穿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灰色的西服裤,整洁、清爽,而且神采奕奕,爱琳惊异地望着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摆脱了他那份忧郁和消沉?他看来像一个崭新的人。不但如此,爱琳还几乎是痛心地发现,他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岁,虽然眼睛失明,他却依然挺拔、漂亮、儒雅而潇洒!依然是个吸引人的男人!难怪!难怪那个方丝萦会喜欢他!她盯着他,这男人,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么希望揽住那个浓发的头,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吻去他唇边的忧郁,可是,她没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谁抚平了那眉间的皱纹,是谁吻去了那唇边的忧郁?
“我可以进来吗?”柏霈文礼貌而温文地问,很久没有见到礼貌和温文,那不是亲切的代表,那是冷淡和疏远。爱琳知道这个,她在他心里是个陌生人。
“是的。”她的声音生而涩。
他走了进来,关上了房门,他对这间房子的布置并不熟悉,他是几乎不进这屋子的。爱琳故意不去帮助他,让他去摸索。他找着了沙发,坐了下来,他燃起了一支烟,一副准备长谈的模样。
“昨晚你喝醉了。”他说。
“怎样呢?”她问,不由自主地带点挑战的意味,“虽然醉了,并没有醉到看不清楚我眼前的好戏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烟来,显得冷静、沉着,而胸有成竹,“我就为了这个来和你谈。”
“别告诉我那是一时冲动……”
“不不,”他很快地接口,“不是一时冲动,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地说,“爱琳,我想,我们这勉强的婚姻再维持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来请求离婚。”
爱琳震动了一下,她紧紧地注视着他。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吗?”她不动声色地问,“我想,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是的。”他很干脆地回答。
她又震动了一下。
靠着窗子,她端着牛奶杯,有好半天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注视着杯子,杯里的热气冒了出来,升腾着,弥漫着。
“怎样呢?”他问。
一股怒气从她胸坎中冲到头脑里。哦哦,这个天下最痴情的人!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家庭教师!原来那副痴情面孔都是装扮出来的啊!
“谈离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地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条件吗?”
他沉吟了一下。
“你是指工厂?”
“是的。”
“你知道,工厂和茶园是分不了家的,”他困难地说,“你能提别的条件吗?例如,现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园?”
“不。”
他咬了咬牙,烟雾笼罩着他,他显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抉择。然后,他忽然用力地一甩头,用坚决的、不顾一切的语气说:
“好吧!我给你!”
爱琳大吃了一惊,她不信任地看着柏霈文,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工厂,那是他的祖产,他事业的重心,她深深明白这工厂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只是物质的,也是精神上的,这工厂有他的血,有他的汗。而现在,他竟毅然决然地要舍弃这工厂了?为了那个方丝萦?爱情的力量会这样大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层嫉妒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的声音森冷: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你不惜放弃工厂?她对你是这样重要吗?”
“说实话,她比一百个工厂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这女人是怎样做的?怎可能把一个男人的心收服到这个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离婚以后,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他深思了一下,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被罩在一种梦似的光辉里去了,他的神情温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细腻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轻声说。
这种表情,这种面色,这种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紧握着杯子,牛奶在杯中晃动,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昏乱,她的血脉偾张。
“那么,我们就这样讲定吧,”柏霈文又开口说,“总之,我们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天会去台北找我的律师,我想尽快把这事办好。关于工厂,”他心痛地叹了口气,“我会叫老张来,你可以让他把账本拿给你看。假若你没有其他的意见,我就这样子去办了!”
“慢着!”她忽然冲口而出,“你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要离婚啊!”
“怎样呢?”柏霈文锁起了眉头。
“我并没有同意啊!”
“爱琳!”柏霈文吃惊地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离婚!”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可是,我已经答应把工厂给你!”柏霈文急切地说,“整个的工厂,你随时要,随时接收!”
“我改变主意了!”爱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斩钉断铁地说,“我不要你的工厂,我也不要离婚!你想那样顺心地娶那个女人,你办不到!”
“你这是为什么呢?”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焦灼使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眉毛锁成了一团,声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说吧!你还想要些什么?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别为难我!爱琳!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和你离婚。我爱那个女人,我不惜牺牲一切,势必要得到她!你了解吗?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会得到用不完的金钱,你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你不肯?爱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
他简直是在哀求了!几时看到他如此低声下气过?爱琳的心脏绞紧了。“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没有任何损失!”噢,柏霈文,柏霈文,你这个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地瞪着他,冒火地瞪着他,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
“不!我不离婚!随你怎么说,我不离婚!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的财产,我只是不要离婚!”
“你这是和我作对!”柏霈文站起身来,一直走到爱琳的面前,“你何苦呢,爱琳?使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呀!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讨厌那个女人!”爱琳吼了起来,“她会勾引你,是吗?她既然会强占别人的丈夫,我也有对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这家里的女主人,是吗?我非但不要和你离婚,我还要她走!要她离开柏宅!”
“爱琳!”柏霈文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他喘着气说,“我认清你了!爱琳,你比我想象中更坏,更恶毒,更残酷!你是冷血的动物!你没有热情,没有温暖!你宁可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却不肯成全一对苦难中的恋人!是的,我认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拼了命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样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爱琳瞪大了眼
睛看着他,她是那样震惊,那样激动,那样不能相信!她从没看过柏霈文如此激动,如此坚决!他的话刺伤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地说:
“哦!她是真的战胜了那个鬼魂了!”
“鬼魂?”柏霈文厉声说,“别再提‘鬼魂’两个字!”
“你连提都不愿提了!”爱琳点着头她连含烟的位置都侵占了。
“她侵占不了含烟的位置”柏霈文说,坚定地、冷静地,“因为她就是含烟!”
“你疯了。”爱琳嗤之以鼻。
“我没有疯,这秘密已经保不住了,坦白告诉你吧,她就是含烟!她十年前并没有淹死,而去了美国,现在,她回来了!你懂了吗?她没有侵占你的位置,是你侵占了她的!”
“我不相信!”爱琳喘着气,猛烈地摇着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谎话!天大的谎话!是你编出来的故事,你想含烟想疯了,才会编出这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我一个字也不信!”
“这却是真的!”柏霈文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所以她会那样爱亭亭,所以她会愿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师!她骗过了所有的人,也骗过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电报把高立德找了来,才拆穿了她!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爱她,那样发疯般地要得到她了吗?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能!”
“哦,天!哦,天!”爱琳低呼着,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退到了沙发边,她就好软弱地倒了进去。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她的思想混淆了,她的意识迷糊了,她的感情陷进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乱中。这件事情打击了她,大大地打击了她。
“你懂了吗,爱琳?”柏霈文又逼近了她,“我对你抱歉,十分十分抱歉。当初,我不该和你结婚的。现在,你能同情我们的处境吗?了解我们的心情吗?假若你肯离婚,我会感激你,非常非常感激你。爱琳,我会补偿你的损失,我会!”
你补偿不了!柏霈文,你如何补偿?爱琳昏乱地想着。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许许多多的疑惑,现在像锁链般地连锁了起来。哦,那个家庭教师,竟是亭亭的生母!怪不得她像个母鸡保护幼雏般用翅膀遮着那孩子!哦,天!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会?
“我不信,”她呻吟着说,“我还是不信。”
“看看这个。”柏霈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鸡心,“打开鸡心,看看里面的照片!”
爱琳接过了鸡心,打开来,那张小小的合照就呈现在眼前了,她看着那个少女,皓齿明眸,长发垂肩。她“啪”的一声合上了鸡心。是的,她改变得并不多,依然漂亮,依然风姿嫣然!她递还了那鸡心,喃喃地说:
“是的,是她!那鬼魂!那幽灵!她踏着夜雾而来,掠夺别人的一切!”
柏霈文不太明了爱琳的话,但是,他也无心去了解她的话。收回了鸡心,他以迫切的、诚恳的、近乎祈求的声调,急促地说:
“你懂了吧,爱琳?懂得我为什么这样发疯,这样痴狂了吧?请答应我吧,取消了我们的婚姻关系,你就成全了一个破碎的家庭!答应了吧,爱琳!为我,为含烟,为亭亭,也为你。”
爱琳痴痴地坐在那儿,有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冲动。这是多么荒谬而复杂的故事!你丈夫那个早已死亡的前妻,会突然出现,来向你讨还她的位置!而现在,她将怎样呢?怎么办呢?退出自己的位置,让给那个幽魂吗?噢!她瞪着柏霈文,后者仍然在不停地说着:
“好吗?爱琳?关于我的财产,只要我做得到,你要多少,都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就算你帮了我一个忙,好吗?爱琳?”
好吗?爱琳?好吗?爱琳?他这一刻多温柔!所有的财产,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还我自由!她突然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子旁边,她大声地说:
“我不知道!我必须要想一想!你走开吧!让我想一想,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复你!”
“爱琳!”
“给我几天的时间,我现在不能作决定!我要和那个女人谈一谈!那个鬼魂!”
“爱琳,”柏霈文的神情紧张,“请不要伤害她,请不要刺激她,她已经受了过多她不该受的苦难!”
爱琳掉过头来,直视着柏霈文,她的目光奇异而古怪,她的声音深幽而低沉:
“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爱她?有多深?”
柏霈文沉吟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念了几个句子,是含烟当日最爱唱的一支歌里的:
海枯石可烂,
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亏,
我情曷有极!
爱琳注视着窗外,视线越过了那山坡,那茶园,她似乎看到了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真是个废墟吗?泪慢慢地滑下了她的面颊,慢慢地、慢慢地,滴落在窗棂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