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殇流年
隆冬,H城,雪纷飞。
我缓步走在离院的街道,飘飞的雪花落我一身。我来院时急切的心情,此刻已荡然消失无影无踪。
医生讥讽的话语、诊室内戏谑的笑声就像是无情的刀,生生剜了我的心。一个26周岁的女人,把正常的例假当做了流产前兆,这无疑能让诊室中的那些女人们笑个痛快。也许她们是无心的,不含任何恶意的,但她们却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一个多月以来赖以生存的信仰瞬间因为这可笑的事实而崩塌!
我没有怀孕,不,我怀了孕,只是早在一个多月前的那场车祸当中,那个生命就已离我而去。可笑我并知道,还乖乖地听从妈妈的话,拼命地喝汤养着身体,积极地准备着各种胎教,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爱我胜生命的人。当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在我不死心得到的各项科学检查面前,我麻木无语地离开医院。
雪,恣意而落。我坐在公交站台冰冷湿寒的椅子上,咽下喉间的那股腥甜,等待回家的公交车。
当我满身风雪地回到家时,妈妈正着急地打着电话,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对着电话说,对不起,汪局,我要消案。
我径直入门,回到自己的卧室,背着门缓缓滑坐,任凭门外妈妈苦苦哀求和哭喊。当爷爷强行打开门时,我被推倒在干净的红木地板上。
囡囡,没事吧。妈妈焦急地扶起我,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安心。我知道,自陈绍去世以来,家里人没有哪一天不担心我,他们怕我疯,更怕我死。
怎么坐门背后?看你这一身湿的,快点换换,要生病的,都要做妈妈的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焦虑的目光还不忘瞄向我的小腹。
我轻笑。曾几何时,我就被这样的目光所欺骗,喝下了那一碗碗滋养的补汤,企盼着如他父亲聪明俊美的乖宝宝。
然而,谎言终究只是谎言。是梦,总有醒时的一天。
今天,梦醒。
我被妈妈拉去换了衣服,红色的羊绒大衣套在我依旧纤瘦的身体上,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苍白得犹如窗边积着的雪。
妈妈走后,我脱下刚套上的红色大衣,翻出了那年我去J城的那件白色羽绒服。再脱下宽松的休闲裤,换上了那年我去J城的那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我想像着自己是否还能像那年那样,只是我再也找不到那年去J城的那双鞋和那付手套。兴许它们是被妈妈当成垃圾扔掉了。可即使没有那双鞋和那付手套,我照样可以出门。
我下楼时,妈妈正在盛汤,极书海参鱼翅,一碗的价格相当于我在X城开店时一天的营业额。但我此刻却不想喝。
取了伞,拎了包缓步走到门边,开门时有冷风和着雪花灌进房内,沙发上正看着报纸的爷爷感觉到了,抬头便看到了我。
丫头,去哪里?爷爷放下报纸,快步走向我。
去做个头发。我淡淡地说。
马上吃饭了,而且你的头发不长。爷爷伸手扣了我的腕,将我牢牢看住已成了他和离职在家的妈妈共同的职责。
我马上回来。我挣开爷爷依旧淡淡地说。
我陪你去。爷爷再度抓着我的手,另一手摘了老花镜,大声着跟妈妈打了招呼后取了门口的伞,同我一起出了门。
小区门口的美发店内,我说了我的要求,那是那年我去J城时的样子,齐肩的梨花头。当时就在这家店里做的,而现在他们却说做不出来。我的头部曾在那场车祸中受了伤,受伤的那一块已被剪得很短。
那就接吧,总之我就要那样。我倔强地要求着。
美发师为难地看向爷爷,爷爷沉默地点了头。
接发是个细活,一个小时后,妈妈把爷爷接走了。我留下钱,起身出门朝着火车站而去。
窗外雪花依旧,我站在拥挤脏乱的过道里,回想起那年去J城的一幕幕。似乎还是这种脏乱,似乎还是这种天气,似乎还是那个白衣仔裤的自己,只是我已没了当时的欢喜。
如果那时的我知道楚千荀未曾真的爱过我,那么我绝不会任性地离家出逃。如果那时的我知道有个人早在那里等我,那么我宁可狠心让他等一辈子。如果那时的我知道这后来的一切,那么我不要那一场相遇,不要那一丝孤寂中的温暖,更不要离别后的苦心追逐。
可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
我在站晕过去后,很快得到了特殊待遇。坐在医务室的小小空间里,我凝视窗外苍茫的天际。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二十多个小时后,随着汹涌的人潮我麻木地下了车。
J城,雪更厚。
我站在依稀熟悉的街道口,坐上了记忆中的公交车。车子开动时,有张熟悉的脸印在车窗里。
虽然清瘦,依旧坚毅,阳刚。
他在我的身边坐下,良久后拥过我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偎在他的肩头,不说话。
很快车到了站,我换乘了另一辆,再下车时,我对他说,我上,赫天,你忙去吧。
祁赫天没回答,沉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小区某幢的顶楼,我曾经的家,我和陈绍曾经的家。只是我有的钥匙已打不开那道门,那门紧闭,现在的主人不在家,我就坐在了门口。
时光流转,思绪飘渺。我恍然又想起了曾在这门口度过的一个个夜晚。那时的我,不怕蝇虫,不怕黑暗,不怕寒冷,不怕孤单。从炎热的六月我撑到了寒冷的十二月,因为我知道,那个男子不管多晚都会回来。即使他不把我抱进门,他的心也会为我而痛。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的我知道他这一生会如此短暂,那么我绝不会那么任性地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我不要他为我痛。可这世间,并没有如果。我还是让他痛了。
临近六点时,一个年轻的女子替我打开了门。我一眼看到了那淡黄色的落地窗帘,我曾在找不到他的那段日子里,好几次把被风鼓起的窗帘幻看成他的背影,高挑、颀长。而现在,明晃晃的灯光照着,那里并没有他。
我的指轻柔地抚过这套房内的每一处物件,任何一件都能让我回想起他。在门口的鞋柜处,他经常弓着背换鞋,我也曾几次在那里从他身后将他抱紧,乞求他不要离开我。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在每次出门后,都会隔着门跟我说对不起。
餐厅的餐桌边,他在吃完我做的菜后肆意地打量我的胸围,讥讽过我是长不大的A杯。我当时并不生气,真的不生气。因为他的眼神里有着他自己也未曾查觉到的刻意和宠溺。后来的每一次缠绵,我都会问他有没有变大。而他总是笑,伸手轻轻覆上说,这样刚好。
我转过餐桌,那盛满我和他之间温馨甜蜜的沙发依旧安静地靠墙摆着。那年,当它还是破旧不堪的时候,我和他各坐一端,他陪我看了整场重播的春晚。我也曾拿过毛毯轻盖在他的身上。他在突然睁眼的那个瞬间捉住了我的娇羞,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他故意的。
他爱我,却不能说。
我正式入住这套房之后,这张沙发被我包上了沙发套。他曾无良地指着这张沙发不让我睡,说那是他的。我那时其实是有点气恼的,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心疼我睡在这狭小的空隙里,因为我才从那上面跌落下来。
他的爱,就像他当时的性子,压抑而别扭。
我缓步而去,推开我的小卧室,这里已被改成了书房,各类藏书静静地摆放在各层书架。可我还是能想像到当时的模样。窗边有我的小床,床边摆了我新买的小衣柜。他受伤的那个夜晚,在这间房里,在我的小床上,我窝在他的怀里听他淡淡诉说了他的痛,那时的我才知道,他有多舍不得我的那次离去。在追过那趟远去的列车之后,他醉倒在火锅店里,那一场醉,开启了他人生另一场劫难。自此,他便被人所控,沦为迷宫的陈三少。
那一场醉,因我而起。
我目光转回,是那扇乳白色的木门,引我走入了他的人生。我曾好奇过门后的世界,如果当时的我知道那门后就是我心心念念想要逃避的人,那么我会打消我的好奇,我宁可被楚千荀抛弃一万次,我也不要通过这扇门走进他的人生。
可是,没有如果。
他曾说,他透过这扇门看到我怔愣在白坯的客厅里,感受到了楚千荀的背叛,当时的我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但他又说,那时的他很想将我拥在怀里,很想为我挡住视线,很想为我捂上耳朵。因为他爱我,他不愿看我受伤害。
可他最终没有把我拥入怀里,没有为我挡住视线,没有为我捂上耳朵。他关上了门,门后有他痛心的叹息,他不愿把我拉入他一无所有的生活里。那时的他以为我以后一定会拥有更好、更富有的生活,而他,已不是我的良人。
我手指摩挲过那片乳白,冰冷透亮的木板上氤氲过我淡淡的指痕,然后又快速地消褪,恢复了原样。推开门的那一刹,我神智恍忽,仿佛看到了那个祼身的男子快速地抓过床单局促地将自己裹起;又仿佛闻到了满屋的药油香,那个男子背对着我慌乱地穿着衣裳。我突然就想喊他一声,可我又怕这一声就能惊走他。
我步步走进,伸手触到的却是虚无的幻影,那个男子转身浅笑着在我眼前消失。瞬间绝代的风华。
我停在半空的手最后放在了脸上,我一直以来努力抑制的泪,被那瞬间而逝的浅笑引落。我蹲身在床边,我想放声痛哭,可我没有,我不敢,因为这已不是我的家,这里没有我的那个他。
我被搂进一个怀抱,有浅淡的烟草香,曾几何时,我也在他的身上闻到过这种香。但我知道,我依恋的只有他身上的这种香。
不要哭,不要哭。祁赫天轻柔地哄我。
我放下捂着脸的双手,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女人,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我起身离开那个怀抱,冲着女人浅浅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快速下楼。
身后是祁赫天急切的叫喊,慢点,你慢点。
我确实慢了,因为下了楼,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站在楼梯口,我想起了年初时曾在这里发生的那一场血案。我的他曾将我灌醉,独自一人赴了那几乎要了他命的约。
我在那冲洗不去的血腥中嗅寻他的气息,所有人都说他畏罪潜逃,但我不相信。终于,我在失去他的第一百天时找回了他。那个只记得我的他。而我却在找到他后将他带入了另一个深渊,如果当时的我知道之后会发生的这一切,那么我宁可带着一辈子懵懂的他,也不要和他清醒着短暂相爱。
我,只要他活。
祁赫天带我去吃晚饭。高档的餐厅,优雅的环境,精致的菜肴,虽然我已一整天粒米未进,但我还是搁下了筷子。我想起了那年的那顿火锅,那个为我冷凉茶水的男子,那个怕我感冒想着办法迫我吃辣的男子,从我来到J城就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我的男子。他将最好吃的火锅,最有人情味的阿姨同我分享。那是他的快乐,是他小心珍藏的温馨幸福,在遇到我时,他毫不吝啬地同我分享。他的爱,沉默,无声。
再吃点,你太瘦了。祁赫天继续往我碗里夹菜。望着越堆越高的食物,我沉默着起身,径直离了这高档的餐厅。或许我生是贱骨,H城的那些山珍海味都没能将我养胖,而我跟他一起的那段时间,即使我吃得平常又做过很多粗活,我还是重了好几斤。所以,今天这样的菜肴,不适合低贱的我,我想吃那条小巷里的火锅,我怀念能让我涕泪齐流的味道。
我找到了那条巷子,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火锅’两字显得格外温馨。那妇人见着我,很高兴,但我已没有心情跟她搭讪。我需要的只是一顿火锅,能让我回味的火锅,能让我放肆而泪的火锅。
我狠命地吃,除了泪与涕,我还流了很多汗。热到极致时,我让妇人给我上酒,她大约是看出我心情不好并没有同意。但我不以为然,拿了临桌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剩酒一通乱灌。妇人忙上前来夺我的酒瓶,我借势哭倒在她的怀里。只有她知我的陈绍曾那么委屈地生存过,也只有她知我的陈绍曾那么深地爱着我。
我扑在妇人怀里,借着高度白酒的醉意,拼命地喊着,阿姨,我想他,我想他。
妇人轻拍我的后背,比妈妈还要让我感觉安全可依赖。她说,他会来接你的,他是个说话算话的好孩子。
我哭着大声反驳,不,他不是个说话算话的好孩子。他曾答应我以后每年的生日要和我一起过,但他没有做到,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他却没来。
妇人将我搂得更紧,我听到她的声音也变得颤抖。乖娃娃,不哭,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我在迷糊中,被一只有力量的手拉起,然后他将我背在了背上。我俯在他的肩头,闻到好闻的烟草香,我吃吃地笑,他真的来了,就像那年他将我从这里背走一样。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段时间我看不到你?我喃喃地问。
他不语,依旧前行,仿似没有听到我的问话。
我轻笑,这不是我的陈绍。我的陈绍在背着我的时候,不管我说什么,声音再轻,他都能听到,然后为我止住脚步,将我轻轻抛起。
或许是我把他记得太过深刻,以至于我想找个人来替代也找不到。
放我下来吧,赫天。我淡淡地说,头脑开始变得清醒,我从前之所以会醉,也许更多的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我敢放肆去醉。
你喝醉了,好好睡觉,别说话。这下祁赫天停了脚步,柔着声音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句特别想笑。于是我笑了,笑完后我说,你不了解我,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他的背上说话,记忆中最深刻的有三次。那年我生日,J城的雪还未全化,在这火锅店里我第一次喝醉,他背我回家,我一路上说了很多,记得牢的就是那句‘陈绍的秋歌’。第二次,是我和他从J城精神病院逃离,我被他从围墙上丢下来,震伤了心肺走不动路,他将我背起,我当时也说了很多,记得牢的是‘陈绍的秋歌很爱陈绍’。第三次,是在X城,他拿到了律师执照,庆祝过后他说想背我回家。那一路上,我们都说了很多,我才知道,他也曾说过与我相类似的话,于是我们约好数三下后一起说,但我们最终没有说出,甚至三下都没数完,便有车朝我们撞来。我昏迷前只听到他说‘我爱你’。他应是来不及说‘秋歌的陈绍很爱秋歌’才说了那更为简单三个字。可我却没能在他清醒着的时候告诉他‘陈绍的秋歌很爱陈绍’。
我淡淡地说着,头脑里又一次回忆起陈绍背着我的那三个画面,从寒冷温馨的雪夜到盈亮重逢的月圆盛夏夜再到悲凉死别的雨夜。那个男子每一次都给了我宽厚的肩背,有力的臂膀和沉稳的步伐。他的爱一如他的肩背,宽大,厚实;他的爱一如他的臂膀,坚固,有力;他的爱一如他的步伐,沉稳,坚定。
我从祁赫天后背慢慢滑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J城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夜起的北风夹着纷飞的雪花扑面而来,我汗过又冷的身体微微发寒,喉间又涌起淡淡的腥甜。其实我的体质早已在年初丢失陈绍的那段日子里变得虚弱,那围墙上的扑落更是伤了我的心肺。回到H城,我害怕家人会因此而责怪陈绍,所以一直没有提起。再到X城,忙碌而甜蜜的生活让我忽视了自己偶有的不适,直至陈绍坟上的那口血,我才知道我已病得太久。
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多久后,竟看到了迷宫。就是这座辉煌的宫殿毁了我挚爱的人的一生。如果我的陈绍就埋在J城,那么我会不惜一切地将这座宫殿毁灭。但他不在这里,我握紧的拳头只得颓然地松开,因为我要再见他一面,我不能死在J城。
我颓然转身,那坚毅阳刚的脸距我不到一米。我恍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我的陈绍曾有的落寞和无助。
我踩着雪靠近他。我想见一见挽香和陆少。我说。
祁赫天二话没说地带我进了迷宫,我在三楼的某个包房内看到了一脸慵懒的挽香。这个控制着陈绍和祁赫天人生的女人,这个毁了我的陈绍的狠毒女人,我有说不出来的恨。
我轻笑着让祁赫天在门外等我,转而在挽香身边坐下。我告诉她,我在整理陈绍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很多资料,那些资料我锁进了某银行的保险柜里,我不在意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死了会更好。但我求她放过门外的那个男子,我愿意将保险柜的密码告诉她。
挽香轻笑不语,看似纯良,实则阴戾。
我退出了包房,跟着去了某酒店,找到了陆少。我说,如果你爱挽香,就去请她放过赫天。如果你还拿赫天当兄弟,就去请她放过赫天。
陆少回我说,我一直爱她,我也一直拿赫天当兄弟。
我笑,然后真心地道了谢。这世间我不再有任何感情债,我要清清白白地追上那个先我而去男子。
离开J城时,我将保险柜的密码告诉了祁赫天。我知道,不管挽香是否惧怕那些资料,我都不会再次出现在J城,更不会再次威胁到她。而我,真心希望这个同样爱过我与我的陈绍有着类似人生的男子能够脱离苦海,获得幸福。
雪一直下,我从J城回到X城时,已是第三天凌晨。我打车来到了曾经的凝园,现在的瑞园。我只想再看一看,那个坡屋顶铭刻着的美丽誓言。但厚厚的积雪,已将那誓言埋藏。
站在我和他曾深情拥吻过的楼道窗边,望着雪夜里宁静的那片白,我又一次回想起那片盈光流动的画面。陈绍少年时为我制作的心型流金灯光,心内刻写着ILOVEYOU1983——永远。我第一次看见时的欣喜,第二次看见时的心酸,一幕幕反复而来,震得我怵然心痛。
我从不知道他说的永远,竟会是如此的短暂。我以为那即使不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至少可以是子孙绕膝,白发苍苍。可最终什么都不是,那誓言犹在眼前,那男子已化为幽魂,消然远逝。
从1983到永远,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只是永远并不远。
我捂着胸口踩在雪里,来到那个小公寓,想看一眼承载着我们刻骨铭心的那些缠绵的小小空间,但这样寒冷寂静的夜里,再不会有好心的人腾出温暖的被窝供我怀念。被人不悦地辱骂后,我扶着栏杆下楼,疲惫无力的身体已支撑不了我步行到那个曾发誓只嫁陈绍的楼顶。
我跌坐在雪里,就在我快要被冻成雪人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脸,坚毅而阳刚。他将我搂在怀里,哽咽着骂我傻瓜。
我靠着他,倔强地不让自己睡去,我说,带我去姚健家。
他将我抱起,拔腿在雪里狂奔。路过X江边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停伫在江边的邮轮,苍茫的夜里,只有它依旧璀璨,那连成片的盈弱灯光里,我似佛看到了那个男子,朝我步步走来。一袭合体的休闲西装微微敞开,露出的淡白T恤与脚上的白色板鞋相互辉映,高挑挺拔的身姿为他增添了沉稳和庄重,但他一笑,又出卖了这份庄重,他虽然明净却太过妖魅邪气,像是朵染了剧毒的曼陀罗。
他轻笑着夸赞着我的漂亮,同时顺带夸赞了自己的眼光,然后,他为我取了餐盘,促狭地问我谢什么。当时我的除了谢他为我取了餐盘,也谢他的眼光,他为我挑了最合适的礼服。但现在的我,回想起那一幕,我还想谢他,是他发现了我的美,是他给予了我渴望的幸福,是他邀我登上了那艘邮轮,是他给了我难忘的一首歌。
约定。
只知道那是一场噩梦,醒时已记不清楚的恍惚梦境,带我离开梦境的人,再见时的失落与消瘦。试着去体会的一场梦,却见车窗边不曾言笑的忧心,陪我离开梦境的人,再见时的磨难与艰辛。一直以来倔强爱着我的人,你不曾抛弃的委屈和艰辛,带着坐过了火车,去过多少座城?一直以来陪在我身边的人,我用谢字表述不了的心情,若仅凭爱与溺宠,可配你的用心?我用再多的疼与宠,也未及你爱我的一丝一分,让我把此后的每天做约定,从朝起的吻到夜寐的拥。就让我把来生一起约定,今天的歌,来生还要唱于你听,唱于你听。
两束灯光下,他与我相对而坐,即使我的身旁还有别人,但他要传达的情意我已不剩丝毫地全然接收。灯光之下,他将右腿曲起搭在左腿之上,乳白色的吉它被他抱在怀里。那一低头的风华,那一扬手的潇洒都深深刻进了我脑里,萦绕着低低的吉它音和他浅浅的轻唱,挥之不去。
陈绍,如果我还能追得上你,那首歌是否还能为我再唱?
那盈弱的灯光早已退后。我抬眼迷蒙的视线中抱着我的男子已是满头雪白,我轻叹,本以为我可以不欠他任何,可到最后我还是欠了他。他替我圆了我的梦想,带我爬上了姚健所住的房子楼顶。
我倚在他的怀里,良久后将他轻轻推开,慢慢走向那天陈绍所站的那个位置,转回头我说,他曾在这里大声喊着要娶我。
祁赫天焦虑地朝我伸手,他害怕我一不小心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我轻笑,然后摇了头,我不会死在这里,我知道。
我走回几步,又说,他曾在这里大声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人。我点头说愿意,他说没听到让我大声点,我于是大声说了我愿意,他还说没有听到,我就跑到了刚才站过的位置,大声喊道,我要嫁人,只嫁陈绍。转身我反问他,愿意娶我吗,他大声回答我愿意。就站在这个位置,我们放肆地亲吻。
我自顾自地说,我已不想去顾及祁赫天的感受,我还剩多少生命的迹象我自己非常清楚。在我知道我和陈绍的孩子来过又去过之后,我就像是即将燃尽的烛,分分钟都显得微弱。
我仰头,迎接如絮的雪花,接着我重重栽在祁赫天冰凉的怀里。
带我去见他。我闭着眼,轻声说。
我再度被祁赫天抱起,下楼时我看到了披着大衣开门的姚健,我朝他虚弱地笑。然后我在慌乱的脚步声中沉沉睡去。
我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耳旁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轰轰的摩托车声。我透过盖在头顶的大衣缝隙看到了X城熟悉的建筑,我搂着姚健腰的双手微微用力,大声地说,我不去医院,我只想见他,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姚健不理我,加了油门朝向医院。
到达医院时,我被祁赫天抱下,无力地倚在他的怀里,我费劲地对着他们说,你们不要耽误我的时间,要是我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不会有事的。两个男人同时开口。
我浅笑点头,然后说,我不会有事,带我去吧。求求你们。
姚健还要坚持,祁赫天已把我抱上了摩托车,自己抬腿便跨了上去大声命令我,抱紧。
我听话地将他抱紧,我头一次主动地将这个男子抱紧,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我瑟缩在他的背后,迎着风雪,他凭着记忆带我去见我要找的人。
我再看到那男子时,他还是那样浅浅的笑着。这个笑让我在看到的那一瞬间有了错觉,我以为他过得很好,才会这么笑。但我在看到石碑上他的名字时,才幡然醒悟,他已离我而去了。
我转身,冲着祁赫天浅笑,在他茫然费解的目光中我问,我的眼睛漂亮吗?
他怔愣地望着我的双眼,然后轻轻地点头说,漂亮。
我很高兴,陈绍在世的时候说过我的眼睛盈亮而微弯,最能让他心动。年少时的他便是被我的这双弯眸所吸引,多少年来,我的这双眸子已刻在了他的脑里、灵魂里,即使他曾痴傻,但看到我的这双眸子后他还能隐约记起我。所以我从H城一路而来,都努力抑制自己的眼泪,我要留着这双盈亮微弯的眸子让他于茫茫幽灵中一眼便能认出我。
所幸,它依然漂亮。
我将姚健带来的大衣披在祁赫天身上,然后在冰冷的碑前轻轻地坐下。我即将消逝,而我需要他活着健康,活着幸福。
我将头搭在墓碑上的男子肩上,就好像他从我身后拥着我一样。我开始回想,回想那些他曾为我许下的未曾兑现的诺言。不一会,我开口向他讨要。
第一件事,娶我。我轻声说,然后垂眸我看到那套在我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这是今生的信物,允许你将它用到来生,一定要娶我。
第二件事,存款。你曾许诺我的三年内八位数的存款,这一生,我们欠缺的除了权势还有这世间最肮脏又最不可缺的金钱,于是你尝遍了这世间人情的冷暖,蓄意的伤害。如果我们有钱,如果我们富有,或许结局又会大不一样。来生,你我都要富足,哪怕是俗世的富足,我们也要。
第三件事,看日出。我没有办法忘记领袖峰的那次日出,如果我还能坚持到雪后的太阳,那么我真的很想同你一起再看一回。你说过的,记住那个地方,以后我们还来。我们一定还来,哪怕是来生。
第四件事,为我唱歌。那是你亲口允诺的来生,如果没有你过说的来生,也许我不会有这些对来生的期盼。所以,请为我唱歌,唱那首为我而写的《约定》。
第五件事,br /
我努力地想,却再也想不出他曾许下的其他诺言,他于我的爱,太过隐忍内敛,以至于他给我的承诺并不多。
我闭着眼沉默着回忆,最后说道,来生,让我们都强大些,不为势力小人所控,不受世俗的束缚,我要我们的爱如你一般桀骜,如你一般坚定。
我缓缓睁眼,祁赫天披一身雪的白站在我的对面不到两米处。我轻声唤他,他企图快步走近我,最终却不受控地慢了两拍。我想,他应是被冻到僵麻了,但他还是朝我走了过来,将我搂在他冰冷的怀里。
我微微挣扎,他便将我松开。我戴了戒指的左手轻轻抚过墓碑上的男子照片指着他的肩,然后说,我的包里有我的照片,我矮他一肩,请帮我把照片贴在这个位置。
我说完便笑。见他脸上的悲痛,我不禁又说,对不起,赫天,我已将今生来生都许给了陈绍,所以我死,你不要为我难过。脱离挽香,努力获得自由,一定会有更值得你爱的人出现。我,你就忘了吧。
我说着便看到了祁赫天眼角的泪,他再将我搂在怀里,然后哽咽着说,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我从未给过你快乐,但我却能守着你离去,陪你走完这一程,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但是,我真的会忘了你,我会获得快乐,一定会。
我满意地轻笑,然后离了他的怀抱,靠在碑上男子的肩旁问,明早会有太阳么?
祁赫天说,有,一定会有。
可即使是有,我想我也没法看到这起日出,更何况,未来几日都是雨雪天气。
我安静地闭眼,沉稳地入眠,再不需醒来的一天,我看到了那个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的男子。他站在桥头,雪衣墨发宛若谪仙。有风吹来,撩起他一身雪色,他的雪衣之上有我用心头血染下的彼岸花,雪里的妖艳,分外的显眼。他双眸黑亮,如瀑黑发,迎风而舞,明净的脸上布着恒久不消的邪魅。他勾唇朝我浅笑,隔着潺潺忘川河,唤我名字。
秋歌。
------题外话------
不知道这个结局大家能接受么?
如果想扁我的亲们,欢迎在讨论区里骂我。
近日内会开新文,架空古言,是绍歌所期待的来生,痛爱的第二部。希望喜欢绍歌的亲们能继续支持下去。(这回我保证故事精彩,结局完美)
就像少爷这文一样,新坑也是没有大纲的,所以填起来会慢,只能是尽可能地坚持不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