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密的星光在游泳池的水面上跳跃, 证明着每一个微小的波动,树的倒影浓墨重彩的打碎水面星光,却也只能留下破碎的影子。
神宫澈站在窗前, 穿着长衣长裤。从那一天开始, 他害怕看到自己的手臂, 不经意的一瞥, 也会想起另一个人的皮肤被他眼睁睁的看着溃烂,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究竟能承受多少,也许老天是想让自己看清楚一些什么, 仿佛是让所有那些被他误会了的岁月里所承受的,一瞬间全来了个爆发, 他清楚的听到了腐烂的声音。
——腐烂的声音!
——听到!
他唯一能想起的就是——恐怖!
而那个人在那个时候, 竟然是对他笑的?
一想到这里, 神宫澈就忍不住紧蹙了眉头,右手按上胸口, 阻止来自心脏最深处的疼痛。
姐姐说,他是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别人,所以自己才那么冷。
是真的吧!
那一刻,看着忍勉强的想要对他牵动唇角,又疼的太厉害的抽搐着, 神宫澈脑子里突然闪过的竟然是, 小时候忍骗他说他要是能咬着自己的脸, 就教他弹琴, 而他拼了命的把自己的脸揉搓成各种形状往嘴里塞时忍的笑。
想笑, 又竭力克制,唇角隐隐抽动。
一模一样的笑, 甚至憋红了的脸也是一模一样。
但神宫澈还是知道,不一样了。
是因为长大了吗?
还是因为他没发觉,没发觉那个外表漂亮内心恶魔的孩子,变成了真正的天使——不知从什么时候,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忍变了。
完美的像是用蜡笔画出的童话中的小王子。
可,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呢,真的好难过。
他宁愿忍小小的坏着,不,大大的坏也没关系。他宁愿忍会抱怨,会怨恨,会像小时候一样面对班主任笑的乖巧,一转身就偷偷告诉他,今天班主任左脚和右脚的袜子颜色不一样。他宁愿忍会厌恶的皱眉,对他说,你再这样,我就让全班同学都来我家玩那台游戏机,然后让你在一边看。他宁愿他打开储物柜的时候,在里面看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绝无重复……
他宁愿……
他宁愿……
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忍啊!
还记得小时候课本上的一个故事,一个人无论自己多么的艰难困苦,伤痛连连,都不停的去为着其他人付出,从不顾自己。
那时候的他不懂,问忍,难道那个人不希望自己开心、幸福吗?
那时候忍的回答他不明白,也没有认真去想,因为忍偶尔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但到了今天,神宫澈才终于第一次将它从自己的脑海中翻了出来。
——如果我注定了不能开心,不能幸福,那么你们,一定要开心,一定要幸福!
是这样的吗?
忍,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忽然之间,神宫澈才终于明白了,常靖远说的对,一直以来,都是忍在护着他。
从他吃下他的第一滴泪开始,从他第一次逗他破涕为笑开始,从他第一次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玩了开始,从他由窗户翻进来一边把他红肿的手揣在怀里一边帮他罚抄写开始,从他钻进被窝抱着他说有我在你的烧很快就会退开始,甚至是从他捏他脸蛋笑他流鼻涕咬他的小嘴唇开始……
从很久以前——开始!
忍守护着他!
“你还没走吗?”闷闷的声音从后响起,神宫澈听到,转过了头。
薄被滑到腰际,半撑着身子的欧悦,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小指大小的黑斑更多了,神宫澈知道他的病情更严重了,轻皱了一下眉,走到床边,拿起药和水杯递给他,“你吃了药,我再走。”
“哦”,欧悦机械的吃了药,靠回床头,说,“你可以走了。”
神宫澈点点头,走到门口又转身,想一想还是开了口,“你还是尽早做手术吧,不然……”
“不然怎样?”欧悦很奇怪的,声音里有了挑衅。
神宫澈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欧悦接着说,“你想说不然我就会死,对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神宫澈完全搞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欧悦冷笑,“我死了,你就开心了?”
神宫澈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欧悦嘲讽的勾唇,“你明白我的意思!”
神宫澈歪头想了一下,脸色变得很难看,快步走回床边,低沉了声音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欧悦仰脸,好笑道,“不然你天天在这里守着干什么,不就是想确定哪一天我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吗?”
神宫澈怒目,俊秀的双眉紧紧皱着,不可置信的看着欧悦。
欧悦突然坐了起来,拽紧神宫澈的衣服领口将他拉到了面前,鄙夷道,“你不用假惺惺,我早就看穿了你……”
话音未落,拳头落下。
神宫澈再也忍不了了,挥拳打向了欧悦。
而病重的欧悦竟然毫不示弱,拼了命的反击。
两人从床上打到地毯上,撕缠在一起,一开始拳头还能击出去,到后来变成了小孩子式的扭打,手缠手,脚缠脚,憋的就是一口气。
星光在水面摇曳,水光在窗面上游动,灯光在地毯上拉出长长短短的纠缠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打累了,停下了。
神宫澈手背抵到鼻尖,笑的喘不过气来。
欧悦躺在地毯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神宫澈略微得意,“你现在的身体打不过我,你有什么话直说吧,不用这么迂回。”
欧悦挫败的叹了一口气,爬起来靠到床沿,休息了很久才开口,“如果我……那你……就……”刚才的牛劲全被打光了,此时的他竟然说不出口了。
“如果你不在了,我就和忍离开?”神宫澈隐约能懂得他的意思。
欧悦点头,想了想又轻声笑开了,“其实我是想说,等我一进手术室,你就和小忍离开,不过要偷偷的,但我相信你能办到。”
“为什么?”只是刚问出,神宫澈就摇头,只是一刹那,他明白了欧悦的想法。
于是,也爬了过去,也靠到了床沿,和他并排。
挑衅,只是为了让他毫无顾忌。扮个恶人,只是为了他不心软。拼了命的打,也只是为了激出他的冲动。
可是,没用啊!
因为,他们心心念念牵挂的那个人,不见了,弄丢了。
两人看了看对方,苦涩一笑,不约而同往后仰躺,长长吁出一口气。
风过,树影摇动,星光斑驳跳跃。
灯光下,欧悦拽了拽神宫澈的袖子,有点凶的说,“这里房间很多。”
“你想让我留下?”神宫澈挑眉,轻笑。英俊的有些张扬的脸上嘲笑太过明显,眼底却是闪动莫名的兴奋,什么时候C大风云的学生会主席大人,也有了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被人看穿心思,欧悦不高兴的撇撇嘴,别过脸去,闷声嘟囔,“你留下来,给我讲小忍以前的事。”
“你命令我?”靠近了一些,神宫澈假怒。
“不是”,欧悦急急摆手,却在看到神宫澈的眼时立刻拉下了脸,声音也跟着变得更闷沉,“交换,我也告诉你我知道的。”
一句话末了,变成了祈求,怕这场生离变成死别,怕没有死别却注定生离,所以想要在还来得及的时间里,知道关于那个人的所有一切。
这样,知道的越多,也许,终有再见的一天,无论生离或死别。
从床上拉了一个枕头抱在怀中,神宫澈下巴触到柔软,样子有些可怜,有些可爱。这是他在忍离开后养成的习惯。
在他思考着从何说起时,欧悦先开了口,“那天,我们遇到了三次,任性、胡闹、忤逆,这是第一印象,当然,最深的是漂亮的不像话,哦,还有爱吃巧克力,真奇怪,一个男孩子怎么那么爱吃那种甜食?你尝过吗?我觉得没有特别好吃啊,是不是小时候你姐姐和未知养成了他的这个嗜好……”
“忍以前从来不吃巧克力……”像是自言自语的话,神宫澈把枕头抱的更紧了一些。
小时候的忍,不爱甜食,爱清淡,所以每次假期都很乐意到黑泽未知继父在日本的家住一段时间。
其实,该发觉的,在三年后再见,见到他喝酒不要命,见到他把巧克力当主食,早该发觉的啊。
——巧克力具有抑制忧郁、使人产生欣快感的作用,尤其是可可含量更多的黑巧克力,它含有丰富的□□,这是一种能对人的情绪调节发挥重要作用的物质。很多医生甚至把巧克力作为抗轻微忧郁症的天然药物,因为巧克力含有丰富的镁元素(每100克巧克力含410微克镁),而镁具有安神和抗忧郁的作用。
前不久,随手买了一本杂志,才似乎明白了忍爱吃巧克力的原因,那些都是难过啊——那么多,那么多的难过!
小时候他流泪,忍刮了他的泪水吃下,说是吃掉了他的难过。
长大了,没有人陪,忍仍然在吃着难过——自己的难过。
明明漂亮如天使,明明美好如童话,却孤零零一个人难过,可怜兮兮哭也哭不出来,是不是因为没有人吃下他的难过,所以才不哭,才独自品尝那份苦。
曾经,偷偷好奇,尝了他放在枕头下的一块,只是咬了一小块,就捧起他的脸,凑上唇,全都渡进了他的口中。
还记得那时,他埋怨说,你知道的,对不对,所以故意整我?
那时候的忍是如何回答的?
不,忍没有回答。忍无声的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抹去了他嘴角溢出的黑迹,然后轻轻的抱住了他。
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忍搁在他肩窝的下巴那么用力,也是到现在才明白,那时的忍是在发抖,然而,即使如此,也不想让他察觉,所以才会那么用力。
忍,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承受?
忍……我……好想你!
整张脸全埋进枕头里,神宫澈很用力,按住眼泪!
没有看到同样的杂志,但依然能懂的,因为那是心理医生学长亲口所说。欧悦无声下滑,躺到了地毯上,眼睛睁到最大,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
方法不同,却都是为了阻止泪流下。
长久的沉默后,这次是神宫澈先开了口,“忍很怕冷,到了冬天,不管穿多少衣服,不管空调温度调的多高,摸到他的手,总是冰冰凉凉,我以前身体不好,老是感冒,一感冒就发烧,我一发烧,忍跑的最快,拉着我就钻被窝……”
声音有了哽咽,哽咽中想起记忆中清脆的声音。
——阿澈,真好,你不热了,我不冷了。
是啊,他总是那么冷,总是那么怕冷——欧悦想起了那个在大雪纷飞的时节,总是穿的毛茸茸的少年。毛茸茸的帽子下面泄露出来毛茸茸的头发,毛茸茸的衣领里面裹着毛茸茸的围巾,毛茸茸的雪白天地中,有一个毛茸茸的他。
他怕冷,很怕冷。
可却从不说。
他安静的像是一片云,即使从白云变成了乌云,即使下一刻就是倾盆大雨。
他也总是不说。
有那么一些时候,也会恨,恨他的默默,恨他默默的承受,恨他默默的难过,恨他也许在不知道的角落默默流泪。
更多的时候却是怜惜,怜惜他身上的伤、心上的痛。怜惜他明明是童话的小王子,却得不到幸福。怜惜他想要承担起一切,却明明越来越难过。怜惜他想要紧紧握住的,却似乎总是擦身而过。甚至怜惜,他在进入自己身体时,眼中闪过的随时准备退出。
真是傻瓜啊,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然而,管它恨的爱的,管它怜惜的埋怨的,都没用啊!
他不见了,弄丢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却同时噤闭。
一张脸,英俊的有些张扬,浅棕色的头发在额前调皮,唇色红润。
一张脸,略嫌苍白,脸上大大小小怪异的黑色斑块,唇色惨白。
红唇、白唇,同时轻勾,两张脸笑了。
呵——
讲什么呢?
讲什么都是难过。
被弄丢了的那个人,讲他任何的事,都像是在悼念。
真是该死,活见鬼了。
干什么做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是谁提议的?是谁先讲的?
找打是不是?
神宫澈扭脸,恶狠狠的瞪欧悦。
欧悦心虚的低头、垂眼,很认真的在认错,“我……我……”错了,然而,到了最后,却无辜的抬头,冲着对面那人可怜,“阿澈,我想小忍了,好想!”
哗啦——
夜风变大了,卷起一段树枝打到玻璃窗上。
明明不该听到声音的,却明明听到了什么崩断撞击的声音。
神宫澈望向欧悦,欧悦也正好望过来,两人目光相碰,痴傻的就笑了出来。
“做手术,好吗?”
“嗯,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不用我陪?”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
“那好,回酒店了,打电话叫你起来尿尿。”
“无聊!”
“是啊,我就无聊!”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