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手叫过后面一个轿夫来拿东西,沐晨光止住,“不要,我要自己拿。从前小时候我也上街,不过从来都不买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太辛点点头,“嗯,你小时候反而懂事点。”
“笨蛋,因为小时候没钱啊!没钱怎么买东西?”沐晨光抱着那一大堆东西,嘴角露出一个临敌动员兵士的将领才有的坚毅笑容,“在那个时候我就发誓,等我有了钱,上街一定要买到手软抱不动为止!”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大掌柜。
她对着同伴说出那句话,就看到大掌柜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拎着一个钱袋。
“这里的钱归你了,”他笑着说,“去买到你手软抱不动为止吧。”
那是大掌柜和她说的第一句话。那一天,她花光了钱袋里所有的钱。第二天,大掌柜用十个钱袋的钱向班主买下了她。
七年了。
她的脸上再一次露出那种有点惘然又有点甜蜜的表情,太辛于是明白,她在想念着她的大掌柜。
一个扛着糖葫芦架的小贩经过两人身边,沐晨光叫住他,买了两串,一串递给太辛。
太辛看看她,再看看手里的东西,一副不知道怎么下口的模样。
“唉。”沐晨光同情地看着他,“在宫里长大的小孩真可怜。喏,就这样咬就是了。外面是糖浆,里面是果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太辛就把手里的糖葫芦还给了她,“我讨厌甜食。”
“这个不单是甜,还酸呢,酸酸甜甜的……”
“酸的更讨厌。”
太辛说着便走,步伐和语速都颇为急促,看上去像是生气了。
生气?难道请这位位高权重的公公吃串糖葫芦,是大不敬?
沐晨光赶紧追上去,一个不提防,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的东西洒了一地。
“哎哟,我的雀儿!”对方手里的鸟笼跌在地上,笼门被撞开,里面的小鸟一飞冲天,转眼没了踪影。那人一把捉住沐晨光的衣襟,“臭小子你瞎了眼了!那是大爷我花了三百两才买来的鸟,才驯熟没两天!”
“对不住对不住,”沐晨光赶紧赔不是,“不过,您那只鸟不过是只鹦鹉,怎么着也花不了三百两银子。你看我这掉了一地的东西,难道就不是钱吗?”
“臭小子还嘴硬!看来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我胡八爷的厉害!”
沐晨光矮了对方两个头,衣襟被对方拎在手里,气势却半点不弱,她扬眉道:“有胆子尽管上来,难道我富贵狐狸沐七爷又是好惹的!我告诉你,我姑父可是陈留侯,你要是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包管你明天脑袋搬家!”
胡八爷愣了愣,转头看了看身后两名穿短打的随从,其中一名随从低声道:“一千两。”
这三个字低而短促,如果不是距离这样近,沐晨光一定听不清。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会忽略的三个字,在瞬息之间给了胡八爷极大的勇气,他的脸上有了一丝凶厉之气,钵头大的拳头扬了起来。沐晨光心里一个激灵,她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撞上了人,弄坏了东西被勒索,这事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可是此时此刻,瞎子也看得出来,对方要的不是钱,而是她的命!
“啊——”她尖叫出声,紧紧抱住脑袋,然而那个大拳头迟迟没有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反而一轻,有人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推了出去。
接住她的是一名轿夫,这样近的距离里,轿夫一张脸有几分熟悉,沐晨光蓦然记起来了,这是曾经在深夜大闹浣衣司的羽林卫副统领周昭,而替她挡住那一拳的是太辛。他一只手握住了胡八爷的手腕,长身玉立,目若寒星,“混账东西,天子脚下,岂容你这样放肆!”
沐晨光恍惚觉得这句话好耳熟,还来不及回想他是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只见胡八爷身边两道寒光一闪,那两名身穿灰衣短打的随从挥刀直刺太辛的要害。
耳边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那几名一直老老实实抬着轿子的轿夫从轿底抽出兵刃,以沐晨光完全看不清的身法向着那两名灰衣人冲去。只听铮铮两下清脆声响,身法最快的那名轿夫抽剑格住了其中一柄刀,而另一柄则在太辛的匕首下断裂。失了兵刃的灰衣人迅速退后,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冲出了五六名男子,加入战圈,一名轿夫一个不防,被背后冲来的男子一剑刺穿胸膛,血溅当场。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尖叫,围观的人们纷纷奔逃四散,场面混乱极了,沐晨光心头急跳,只觉得像是在做梦。她撞上人,那个人想杀她,太辛来救她,对方要杀太辛,边上还有那么多隐藏在路人中的帮手……面前是一场血溅五尺的混战,而她这个肇事者好端端站在边上,那么多打手都没有一个匀出来给她一刀——
她颤抖着后退了一步,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勒索,不是什么斗殴,这是一场刺杀!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太辛!
太辛是战圈中最危险的一个,对方所有的刀剑都想向他身上招呼,几名轿夫拼死去拦截那些刺向他身上的刀剑。沐晨光看不懂武功的高低,不过太辛手里的匕首锋利无比,除了一名书生打扮的人,没有人真正敢用兵刃去碰他的匕首。即使如此,对方人多势众,这边轿夫已经倒下两个,那书生的剑刺进太辛的胸膛只是早晚的事。
沐晨光心急如焚,只可惜什么忙都帮不上,还险些一脚踩进倒地的油锅里。那是一个油饼摊子,摊主早吓跑了,锅里还有三个炸焦了的油饼,底下的炭火烧得正旺。沐晨光一怔,立刻脱下外袍,裹着手托起油锅,把里面的半锅油泼进炭里,火舌立刻上蹿,热气扑面而来。
剩下的就是填柴火了,满地狼藉里有不少的板凳木架,沐晨光把它们统统扔进了火堆,连那个被砸烂的鸟笼也没有放过。等刀光剑影中的人们注意到边上的动静,火光已经冲天而起。
那书生蓦然大叫:“快去灭火!”声音虽然焦急,脸上却仍是木木的,毫无表情,和与之对手的太辛在这点上倒是十分相近。
两名男子应声离开战圈,沐晨光将搜罗到的最后一根竹竿投进火海,拎起衣摆转身就跑。火势已经很大了,附近又没有水源,不是转瞬间能灭得掉的。两名男子徒劳地忙乱一阵,看着沐晨光的背影露出了杀机,其中一人将手里的长刀向着沐晨光奔跑中的背影一掷而出。
太辛格住书生长剑的手顿了一下,眼中只有那柄长刀撕裂空气袭向那道娇小身影的景象,浑不觉自己已经露出了空门。
书生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原来那个人占据了他这样多的心神,早应该用这个办法!然而,书生的剑尖还没来得及施出致命的一击,只听一声比掷刀声更为锐利的破空声响,一支羽箭啪的一声击飞了那柄长刀,另一支羽箭穿透了掷刀男子的手腕。
使剑的书生惊呼一声,“退!”
他说得快,身法更快,一旋身已经掠上了房顶。嘟的一声,一根羽箭没入他方才所在的地面,入土三分,箭尾尤不住颤动。
然后才听到马蹄声,一队人马转瞬到了面前。除了那名手腕受伤的男子,其余人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仅剩的几名轿夫将太辛团团护住,个个都汗湿重衣。
“三箭齐发,分射三处,只响一声。这举世无双的箭术,除了陈留侯,再没有别人。”太辛收起了匕首,手搭在周昭肩上,似乎万分疲惫,“扶我上轿。”
马队领先一名男子身穿灰袍,手挽长弓,目光森然,果然是陈留侯。他身后跟着的是五城巡防司的人马。五城巡防司平日里做的不过是抓抓小偷管管占道摆摊之类,一见这冲天大火,边上还有几个人躺在血泊里,个个脑门都在冒汗,一句也不敢多问,赶紧扑火。
陈留侯看见了周昭,也一愣,“周副统领?你不是该在清凉殿当值吗?怎么在这里,还这副打扮?”目光随后落到边上的软轿上,蓦然一震,“轿子里的可是……”
周昭抢上一步,道:“侯爷,您都看到了,不知从哪里冒出这群江湖宵小,来找我们麻烦……”
陈留侯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我只问你,轿子里是谁?”
周昭苦笑了一下,“侯爷,您觉得我周昭会给谁当轿夫呢?”
“胡闹!”陈留侯松了周昭就要上前,周昭拦下他,“侯爷,且慢……贵人他、他不想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陈留侯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方向,火光已被扑灭,夜色里立着一个娇小身影,只穿中衣,冷得直跺脚。他以一个神箭手的目力仔细瞧了又瞧,才从那张被烟熏灰的小脸上,找出似曾相识的五官,“她……她是那个救驾的秀女?”
“是,现在侯爷知道了吧。今次可真多亏侯爷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带着贵人出宫时,可曾想过后果会不堪设想?今夜若不是那位……那位小兄弟机智,知道放火示警,而我又恰巧在五城巡防司轮查,今夜的后果,你敢不敢想象?”陈留侯皱起了眉头,走到软轿前,曲膝行了一礼,“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贵人万金之躯,如何能够涉此险地?贵人年纪虽轻,但向来沉稳谨慎,从未行此荒唐之事。难道是为了那名秀女才出宫的吗?”
轿帘内传出太辛淡淡的声音:“侯爷,你现在要问话的人,应该是那名刺客吧?劳驾侯爷替我问问,我和他到底有什么仇怨,是什么人让他们来杀我。”
那名刺客已经被五城巡防司的人马五花大绑,嘴也塞住了,陈留侯一把扯下他嘴里的布条,那刺客看着他,忽然极轻地一笑,陈留侯脸色大变,伸手卸了他的下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刺客的嘴角溢出鲜血,死状就和钟禧宫的两名刺客一模一样。
太辛始终端坐轿内,“侯爷,怎样?”
“臣下失职,刺客死了。”
“康王有句话说得好,有时候死人也会说话。侯爷不妨看看他的衣衫与兵刃,或许能找出端倪。”
陈留侯照做了,然后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再一次走到轿帘前,沉声道:“回贵人,这是有人陷害洛王。”
“哦?”
“这人外罩布衫,内穿锦缎,还是上个月才进贡的蜀锦,除了钟禧宫和清凉殿御用,太后只赐给了洛王,洛王小孩心性,随手赏过几个下人。”
“侯爷是说这些人是洛王府的下人?”
“不不不,”陈留侯道,“洛王年纪尚小,府中怎么会豢养杀手,又怎么会行刺贵人?所以臣下才说这是有人陷害洛王。请贵人宽限几天,待臣下查明真相,必定会还洛王一个清白。”
轿中传来一声低笑,“很好,侯爷所在意的,并不是我到底被谁所害,而是洛王是否清白。”
陈留侯脸色一变,“贵人误会了……”
“侯爷武功盖世,箭术无双,智谋城府,也深不可测,我就把这事交给侯爷调查,相信侯爷必定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太辛在轿内说着,扬声叫道,“沐七爷,上轿。”
沐晨光赶紧上轿,两顶轿子起程回宫,再次落地时,已经到了湖边。湖边凉风阵阵,沐晨光的外袍被烧了,刚掀开轿帘就打了个喷嚏。太辛解开外袍搭在她身上,衣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及点点血渍,沐晨光心里打了个突,“你受伤了?”
“是别人的血。”
“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们该留下问问口讯的。”
“不用问,我知道。”
“你知道有杀手等着你,还跟我出宫?”
“不,我只是没想到他们已经这样迫不及待。”
沐晨光忍不住问:“是谁?”
太辛看了她一眼,“你从未问过我关于钟禧宫行刺的事。”
“那种事情……不是我能操心的。”
“这件也一样。”太辛看着她,声音平淡,面无表情,“你不愿蹚宫里的浑水,你只想去找你的大掌柜。那么,就照你想的去做吧。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沐晨光微微愣住。这一瞬,他有片刻的陌生。
明明人在面前,却仿佛距离遥远,远到天边。
“那我再问一件事行不行?”
“什么事?”
“你到底是几品啊?”沐晨光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陈留侯都要向你施礼?”
“因为我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可是皇上自己都不红。”
太辛僵住,声音开始有点不客气了,“上你的船。”
沐晨光踏上船头,却又被他拉住,“等等。”他把醉光阴取了过来。匣子颇大,沐晨光双手接过,外袍滑了半边肩头,太辛替她把滑落的衣裳理好。她的脸上有好几块明显的炭灰,头发也从纶巾里松落,看上去就像是戏台上的疯婆子。没来由的,一路沉重的心忽然一轻,一种细碎的微醺涌上心头,他的手握在她的衣襟上,终于问出了在夜市一直想问的话,“你跟程女润说的话,全是假的吗?”
“你问哪句?”
“就是你说,你对皇上……那句。”
“哦,当然是假的啦。世上哪会真有一见面就喜欢上的事,什么见一面十七年都白活了,那是我照程女润自己的话照搬的……她自己对大掌柜一见钟情,那句话已经是江湖上很有名的情话了……你问这干吗?”
“没什么。”太辛的声音微低,“我自然知道那是假的。”
只不过想确认一下而已。
“走吧。”
小舟终于渐远,她怕冷,早已经钻进舱中避风。太辛立于湖畔,晚风吹拂他的发丝衣摆,他久久没有回身。
几名轿夫打扮的侍卫在他身后凝立如石雕,周昭终于忍不住上前道:“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养心居虽然难以混入钟禧宫的耳目,可陛下去的次数多了,也难保有人疑心……陛下,不如少来两趟……”
“嗯,以后不会再去了。”
周昭愣住了。他的本意是想让主子离那个唆使主子出宫的沐秀女远一些,没想到得到的回答竟然是这样,真是意外之喜。
“再去的话,我大约就要跟我的子民抢东西了。”太辛转过身,在夜色与凉风里向清凉殿走去,声音在风中有几分飘忽不定,“那可太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