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瓷瓶洁净如玉,瓶塞殷红如血。这样的瓶子他每月要见一次。梦还丹不但配料难得,炼制也极费工夫,每月只吃一粒,也只炼得出一粒。
“最后一粒吗?”
康王垂首,没有回答。
还剩一个月?
太辛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还以为他至少能活到明年春天。
“一个月已经很长了。”太辛接过那粒药,“足够我们成事了。”
康王低头,仿佛不忍心接这个话题,顿了顿,道:“臣府中有不少高手,这几日先暗暗安排进羽林卫,到时方便行事,陛下以为如何?”
“很好,七爷爷养着的,都是高手。”太辛握着那个瓶子,忽然微笑了,“十二年……我终于快等到头了。”
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父皇、母妃,你们的仇,我很快就可以报了。
太辛转身上了马车,京城秋日的天空莹蓝如玉,大片的紫藤未谢,开得皎洁盛烈,隔得这样远,也隐隐闻到那清冽如水的香气。这真是一座不错的宅子,她一定会喜欢。以后若是有空,说不定还会跟她的大掌柜来这里住上一阵,那时她身边也许还会多一两个孩子……太辛头抵着车壁,车壁随着车行而晃动,一下一下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真想看看她做母亲的模样……也真想看看她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一定会有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小女孩儿吧?
那必定是世上最招人疼爱的孩子。
眼眶酸涩,仿佛有泪。然而没有,所有的泪水,已经在决定送她离开的那一夜耗尽。
只余痛楚绵绵不尽,缓缓撕裂心脏。
回清凉殿的路上,迎头来了一群宫人,见了龙辇,在道旁跪了一地。太辛忽见其中几名抱着绸缎锦盒等物,心中一动,“这是做什么?”
“回禀陛下,司天监已经择好了吉时,就在陛下冠礼的两天后,为沐姑娘举行册封仪典。奴婢们正要去披香殿,为沐姑娘制服镶饰,为典礼时用。”
为首的执事姑姑答完,头顶却久久没有动静。执事姑姑大着胆子抬头,只见陛下坐在步辇上,眼睛望着披香殿方向,正在出神。执事姑姑隐约听说了些陛下与沐晨光的纠葛,脸上堆起笑容,道:“陛下可要去看看?”
“不必了。”太辛淡淡道。
然而回到清凉殿,入夜却久久无法成眠。身下的龙床仿佛变成了陌生的床榻,怎么也睡不着。太辛披衣坐起,命人取酒,段恕将酒取来,太辛仰首灌下半壶,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易醉。
真奇怪,床不像床,连酒都不再像酒。
他掠过屋脊,冷月仍然高悬,明亮月光下,屋宇铺陈,直至天边。这景象他多熟悉,可以清楚地叫出每一块屋脊的名字。
披香殿,在左前方不远的地方。
刚刚喝下去的酒,慢慢在血液中化开,一丝醉气涌上心头。
他的足尖轻点,向着那个方向掠去,在披香殿外推开了殿门。
夜虽已深,傅碧容坐在灯下,犹对着那张未完的画像出神。听到门响,回过身来,吃了一惊,连忙接驾。
太辛视线直接越过她,落在寝殿处的珠帘上。
后宫虽然广大,但除了清凉殿和养心居,还有偶尔才去一两次的钟禧宫,他几乎没有去过任何一座宫苑,唯一踏入的就是这里。
这里曾经布置得喜气洋洋,那是他第一次册封嫔妇的夜晚,人生里的第一个洞房花烛夜。到处都透着红红的光芒,他保持着一贯在人前有气无力的步子,心里却是雀跃得好像有只鸟儿在胸中试图飞翔。
又可以见到她了。
前来临幸新晋嫔妇的帝王,心里面想的却是那个小小的宫婢。她一向很会演戏,跪在一群宫婢之中,神情如常,只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隐隐闪烁着不满和愤怒。他违背了放她出宫的诺言,她那样不高兴。可是看着她气鼓鼓的表情,他却觉得分外有趣。
想多看一刻,再多看一刻。
只要视线里有她存在,仿佛空气都会变得不同。
此时此刻,一切都在复苏。薄底宫靴所行之处,不再是秋日萧肃的枝丫,而是初夏盛开的繁花,迎面而来的不再是干燥冷冽的秋风,而是因为下雨而带上了湿气的凉风,红灯笼在幻觉里一盏一盏重新点上,大红丝帘自下而上静静垂挂,龙凤红烛被点燃……这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她才是他渴望见到的新娘。
他的步履轻盈起来,嘴角有了一丝迷蒙而轻悦的笑意。
这是这些天来,傅碧容唯一一次见到他笑。
脑海中唯一一次见过他的笑颜,还是他第一次来披香殿。他的手撩开红纱帐,对着她轻轻一笑。那一幕仿佛是用刀斧刻在她的脑海,怎么也忘不掉。无法绘出他的五官,却记得他的神情与笑意。每每忆及,心中便无限甜蜜。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他当初的笑意,并非是对着她。
在外殿走进寝殿的路上,沿途跪着的宫婢里面,有他喜欢的一个。他是因为看见了那个人,笑意才浮上嘴角,似晨花带着露,似蝶翼噙着风,一路脚下不停,将那缕笑意带到了她面前。
一路随行的傅碧容,再也无法跟上前一步。
而前面的太辛,也在忽然间停下了。
在最后一道珠帘前,他站住了脚。
如梦初醒。
珠帘之后,躺在牙床上的那个人,是他最深的梦境,同时也能撕破他所有的梦境。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隔着一道珠帘,看着里面的人。
她睡得正香,安稳合目,眉线悠长。那个醒来瞧见她在枕边的清晨不过是不久前吧,回想起来,却又像隔着无数岁月那么遥远。
那个时候他曾经想过,如果以后的每一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人都是她,那该有多好。
有多好?即使是用江山、用帝位、用复仇也不能交换的好。
可是,她不是这样想的。
醒来时看到的人是江砚之,那才是她想要的吧?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就在傅碧容以为他会一直站到地老天荒的时候,他慢慢地低笑,最后笑声越来越大,他大笑着转身。起初转得很慢,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锁住了关节,一个转身的简单动作,却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但当他转过身,动作却异常迅速,笑声越发张狂,他大笑着快步出了披香殿,仿佛逃离了什么巨大而危险的诱惑。
当他终于在殿外站住脚,深秋的晚风带着浓重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在风中仰起头,冷风吹散那些狂热的念头,他止住了笑声。
其实笑到后来已经像哭。
“陛下……”傅碧容忍不住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太辛也没有听到她说什么,留下这句话,快步离开了披香殿,离开了沐恩宫。傅碧容看着他的背影,隐隐感觉到一阵绝望与悲凉,不知道那是为太辛,还是为她自己。
三日后。
晏朝尊崇周礼,天子二十岁加元服,二十岁之前即使登基也不能亲政,因为“年未弱冠,未能治人也”。
为了陛下的冠礼,尚宫局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准备,其余五局二十司也在半年前开始忙碌起来。到今天,一切已经准备妥备。
沐晨光的准备,却是从今天清晨开始。
衣饰打扮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是宫婢装束,要准备的只是银票而已。
袖子里塞进厚厚一沓银票之后,再一次对着铜镜打量一下自己。嗯,这么着混进大殿,一定神不知鬼不觉。
就算近不了身,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看看加冠的样子,看看他君临天下的样子。
还有那句早就想要告诉他的话,她已经憋了三天了,快要憋不住了。等到礼毕,马上跟去清凉殿。他大事办成,总有空闲了吧?
她在肚子里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然后,在天蒙蒙亮的清晨一溜小跑去了乾正殿。昨天已经来踩过点,她直奔边上的一间宫室,一行四十人的宫婢队伍在里面,冠礼上要用的衣袍冠带,静静地捧在宫婢们的手中。
沐晨光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为首的姑姑瞧见她,问:“你是哪个局的?”
“回姑姑,奴婢是清凉殿的,余姑姑有几句要紧话要奴婢告诉姑姑。”沐晨光说着,示意那名姑姑走近,笑眯眯地拉着那名姑姑的手,袖底下塞过去几张银票,低声道,“好姑姑,其实奴婢是披香殿的。姑姑知道,后宫没有资格观礼,娘娘差奴婢来看看情况,还望姑姑行个方便。”
姑姑瞥一眼银票的面额与厚度,立刻咳了一声,放大点音量,“既是余姑姑交代的,你就负责皮弁的大带吧。”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