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虽然下着小雪,但却是虎丘山最为热闹的时候,文客络绎不绝,李秘几个蓑衣斗笠的,本就惹眼,一路上也没少受鄙夷,今番又得罪礼部侍郎,自是惹来众人围观。
这山门牌楼虽大,但接待处便只得这么一个,后头来的全被堵在这里,人人抱怨,都在看笑话。
早先也是说过,这诗会虽是民间活动,但到底是集体聚会,终究是需要官方出面来担当一下的。
身为南京礼部侍郎,他戴秉中正是今次诗会的官方负责人,又岂能容忍李秘当众驳了他的面子!
他之所以穿着官服前来,可不就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威望么,这文官想要有所成就,可不仅仅只是官场上的作为,文坛上的声誉也是极其重要。
似王世贞等人,能够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大半底气也都是来自于大儒的名号,他戴秉中自然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大儒的!
而想要在文坛上有所建树,自然少不了这些文人墨客的追捧和造势,所以戴秉中对诗会的重视,也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既然是负责人,他就必须拿出威严来,若是连李秘这么个副理问都制不住,他又如何能得到这些文人墨客的奉承!
尤其是这些官差,竟然连他这个礼部侍郎都不放在眼里,却盲目崇拜一个区区副理问,这让戴秉中如何能忍受!
“好一个副理问,好一个李秘!你目无长官,漠视礼法,这副理问还想不想继续干!”
李秘该说的软话都说了,没想到这戴秉中仍旧不依不饶,李秘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他虽然尽量保持着低调,但并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负,便是佛陀都有三分火,更何况李秘还不是甚么善茬!
“那少宗伯打算如何措置?”
李秘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怒气,朝戴秉中问道,后者却是冷哼一声,朝李秘道。
“你是下官,见了上锋该行礼,又岂能混乱礼法,我看这样吧,本官也不为难你们,只要你给本官磕个头,便一笔勾销,你们尽管下山去便是。”
戴秉中高昂着头颅,故作大度地说道。
“磕头?”
赵广陵听得这二字,也知道事情再闹下去,该是不好收场,当即走上前来,压低声音道。
“戴宗伯,这几位都是我的好友,适才也是顽皮胡闹罢了,这件事我看还是这样算了,让他们下山去吧。”
戴秉中虽然认不得李秘,但却是认得赵广陵的,毕竟赵家后人,谁又能不认得?
若是往日里,戴秉中对赵广陵必然是要客客气气的,但眼下李秘已经冒犯了他,若这桩事就这么揭过去,他戴秉中只能成为最后的笑柄!
“赵公子,我知道你身份尊贵,但这桩事已经挂碍到本官的颜面,你也就怪不得本官不近人情了,你放心,他李秘是下官,拜我这个上锋也是应该,只要他磕个头,本官绝计是说到做到,放了他们走便是了。”
赵广陵心头也是大骂,心说这戴秉中还真是个不怕敲的铁头,李秘是何等人物,真要动怒,漫说礼部侍郎了,尚书来了也不顶用啊!
更何况,李秘身边全都是死变态,李秘忍得住,这些怪胎们可忍不住啊!
果不其然,赵广陵这才刚劝了戴秉中,甄宓已经怒了!
“磕头?磕你家祖宗的大头!”
甄宓破口大骂,手底下也不含糊,闪电出手,啪啪啪左右开弓,竟是结结实实打了戴秉中一顿耳光!
戴秉中只是个文官,哪里抵挡得住,根本就没回过神来,脸颊已经出现好几个血红的手印子,乌纱帽也被打歪了,差点没被扇到地上!
“你……你……哪里来的山野刁妇,给我抓起来,全都抓起来!”
戴秉中也是恼羞成怒,那些个武士们便纷纷上前来,一个个磨拳搽掌撸袖子,也是压迫力十足!
不过李秘和小伴当们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这些壮硕的武士,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围观者大部分是文人和女人,哪里见过这等有辱斯文的场面,当即尖叫着退散开来,不敢再靠近。
这些武士紧握拳头,就要动手,此时山下却传来一道呵斥之声!
“住手!今日乃是诗会,本官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在这里破坏规矩!”
这声音传将过来,非但李秘吃了一惊,便是戴秉中也呆了,以为你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不过了!
“王……王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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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秉中赶忙撇下了李秘,就迎了上去,因为来的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南京的礼部尚书王弘诲!
这可是真正的大儒,尤其是吕坤受到妖书案牵连,王世贞又死了,王弘诲在文坛上的地位更是无人撼动的!
“王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这李秘实在太不像话,居然还殴打上锋,简直是目无法纪,罪加一等,下官这就把这些个不知好歹地都给赶下山去!”
戴秉中一边叫苦一边往前头来,走进了才发现,原来应天府尹张孙绳也跟着王弘诲,心头更是欢喜!
虽然那些官差说甚么南京官员混吃等死,着实养老之类的,确实有些难听些,但也并非虚言,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南京官场虽然同样尔虞我诈,但对待外部官员,却素来团结。
自己是礼部侍郎,王尚书没道理不维护自己手下,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小小的副理问和几个官差,自是随意拿捏的!
然而他并没有想到,王弘诲一脸阴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朝李秘苦笑道。
“李秘,你小子不安心在家养伤,来虎丘凑甚么热闹,你欺负别的衙门不好么,偏来欺负老夫的侍郎官!”
李秘见得王弘诲,也是笑了,朝他答道:“大人你可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扣帽子,这几个官差衣服都扒了,您老觉着这事情该如何看?”
李秘的言外之意也很明显,便是围观的人都听得出来。
是啊,世人皆知官差衙役等,大多是狗皮膏药一般的赖皮货色,吃要卡拿是无一不精,最不缺的就是厚脸皮。
可这几个官差竟然被逼得把青短衣都给脱下来丢地上了,到底谁受辱,也就一目了然。
王弘诲点了点李秘,摇头苦笑道:“你小子总有你的话好说,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措置,总不能把人都堵在这里,老夫还要进去参加诗会呢。”
戴秉中是何等样的钻营人物,能爬上侍郎的位置,察言观色的功夫自是有的,王弘诲这么个堂堂正正的一部尚书,竟与李秘这么个副理问如此亲热地说话,只要眼睛不长蛆都能看出问题来了!
李秘却是不笑,朝王弘诲道:“这位侍郎大人是我的上官,事情自然由他来决策措置,下官又岂敢逾越半步……”
戴秉中听得李秘把难题一把甩过来,也是咬牙切齿,心说你身边那恶婆娘在老夫脸上留下了多少个巴掌印,竟然还让老夫来低头?
王弘诲也是难做,这戴秉中虽然油腻了些,但到底是能办事的,尤其是外联结交的能力,上任至今,也为礼部拉了不少人脉关系,总不能让他受了委屈。
这个时候,王弘诲不得不朝张孙绳使了个眼色,让张孙绳出来当和事老。
张孙绳也是哭笑不得,他早先是云南布政使,云南那地方素来被认为是野蛮之地,所以文坛对张孙绳并不是很接受,为了进入主流的文官集团,张孙绳才跟着王弘诲来参加诗会。
以王弘诲的文坛声望,能让他张孙绳陪同随行,就是最大的推介,张孙绳终究是要念一下人情的。
可若没有李秘,他张孙绳也没机会跟王弘诲结下这份交情,尤其两人刚刚得了李秘的好处,能够在南直隶武举府试的试点差事里分一杯羹,莫不成就要过河拆桥了?
早先可也是李秘的功劳,才使得他们得以入京面圣,接受皇上的嘉奖,旧债没还,新债又欠,如今还要为了一个侍郎而委屈李秘?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张孙绳到底是个机灵人,想了想,便朝戴秉中劝道:“培元啊,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李秘是咱们极好的小朋友,今日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事不如各退一步,你以为如何?”
戴秉中固然想要巴结王弘诲和张孙绳,但今日李秘几个已经将他的脸面踩在脚下,狠狠地践踏了一番。
尤其是甄宓此女,竟左右开弓扇了他七八个耳光,脸都打肿了,后槽牙都差点被打掉,他若退让,往后即便得到王弘诲和张孙绳的提拔,在官场上也是再无脸面做人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要怪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竟然没能认出李秘来,又或者怪自己太过倚仗权势,若早先好言好语,也不至于到了这等骑虎难下的地步。
不过他戴秉中虽然善于阿谀奉承,但绝不是个婆妈之人,但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即便王弘诲和张孙绳出面调和,他也决不能让步!
“下官也知道二位大人的好意,然则下官好歹是礼部侍郎,这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扇了这么些嘴巴子,若连这都能忍下,往后这侍郎也不消再做了!”
戴秉中素来是个见风使舵的软骨头,可今番却硬气了起来,因为他占着理儿,无论早先如何冲突,即便是武士们先动的手,但甄宓是民,他是官,袭击官员是重罪,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此说着,他也不再顾念王弘诲和张孙绳,因为他知道,继续这么拖下去,自己一定会妥协,他就是要趁着心中这股气魄,赢下这一场冲突!
“来人!这刁妇袭击朝廷命官,意图谋杀,罪大恶极,给我拘了回去,但有反抗,一律视为共犯措置,动手!”
戴秉中如此一说,武士们纷纷行动起来,而李秘这边的兄弟姐妹们也是一脸阴沉!
虽然他们身上都有伤,但这些武士万万不是对手,即便对方人数增加三五倍,也绝不是对手。
只是真要动起手来,这件事便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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