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并未回避这个问题。
倘若他早一步知道祈善的真实身份,让祈善成为康家女婿远比过继康妙更能拉近双方关系。过继康妙,康妙便成了祈善亲女。康家跟康妙只剩血脉联系,再无其他。
说句难听的,诛九族都算不到她头上。
康时看着自家大哥,半晌无言。
恍惚之间,大哥和父亲的身影有一瞬重合,站在他面前的人不仅是康年,还是贯穿他整个童年和少年的严父、康家家主。康时叹息着闭眸:“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这话相当于默认过继一事。
相较于“逼婚恶谋”这个炸裂的选择,将康妙过继给祈善当女儿圆了他心愿,反倒是个不错的结局。乐观点儿,或许谭曲真能从“元良”的阴影中走出来,重获新生。
康时随便找借口离开,康年也知道自家弟弟生出心结,情绪还上头,不宜强留。
康妙道:“四叔,侄儿送送您。”
一言不发的康妙随之起身。
康时听到这个声音,身躯犹如被电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跟大哥的话没有避开毫无存在感的侄女儿。唉,过段时间就是表侄女了,自家大哥也真是狠心送得出去。
若是自己,定然舍不得的。
“四叔不要责怪阿父,他也有难言之隐。”说送人,却不是送两步,直到离开营帐很远,她才开口,试图缓和长辈的矛盾。
见侄女如此贴心,康时怒气不减反增。
“我自然知道他也有难处,只是将算计用在自己人身上,未免令人难以接受。妙儿,你难道就不难受?过继不是小事,一旦过继,你就不是‘康妙’,是‘祈妙’。”
从此以后,跟亲生父母再无父女/母女关系,见了面也只能喊他们表亲伯父/伯母,兄弟姐妹也不再是兄弟姐妹。远离熟悉的原生家庭,唤另一个陌生人为父亲……
康妙也才十一岁。
这么大的变故如何面对?
“来之前,阿父跟侄儿说过的。”
康妙这话说得很认真。
康时道:“跟你说过?你知道?”
康妙点点头:“侄儿知道的。”
她的面相毫无进攻性,精致、温顺、乖巧,白白软软一块面团,能任人揉捏。
生怕康时不相信,她又继续道:“是侄儿自己答应的。只是愧疚日后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所幸家中还有几位哥哥弟弟,又有阿姊在阿娘身边,他们必会照料妥当。”
康时不解:“为什么?”
康妙反而疑惑看着他:“倘若是四叔,您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吗?侄儿十一了,阿娘在帮忙相看人家,及笄之后就能定亲,十六或者十八出嫁。可侄儿不是很想……”
康时看着她叹气:“你若是不想这么早嫁人,跟你阿父说一下,你又有修炼资质,他也不会反对。若修行速度尚可,不管是修文还是习武,你三五十成婚也没人说。过继出去可就没那么自由了,你也听你父亲说了,你未来要兼祧两姓,婚事不好办……”
这个傻孩子居然答应出继了。
康妙似是苦恼,很快又舒展眉梢:“……可若不出继,侄儿就要喊您四哥了。”
康时:“……”
自家兄长还真做得出来。
别看祈元良在外凶名赫赫,但他软肋就两根,一根是主公,一根是真祈善。若康年提出让他娶了康妙,以祈元良没二两的脑子,他真的会答应。侄女变成弟妹,可太炸裂了!思及此,康时又忍不住放飞思绪——
当然,祈元良也可能不答应。
康妙跟真祈善长得太像了,下不了嘴。
至于二人年龄,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文心文士活得久,已非常人,即便祈善等个十年八年仍处于常人的盛年状态。
康妙又问:“四叔跟祈叔父很熟?”
康时道:“熟得很。”
“可否给侄儿讲讲?”
康时哼道:“这厮的恶行,罄竹难书。我怕说了,你晚上吓得睡不着。不过——祈元良这厮对外名声是差,但对自己人却很好。你出继之后,将他当成亲父对待就行。凭你的条件,只要不是出格的事情,即便将天捅一个窟窿,他都会颠颠儿替你兜着。”
康妙没错过康时和她父亲的对话,自然知道祈叔父对自己的特殊,源于她这张脸。将对“真·祈叔父”的愧疚,转移到了她身上。康妙没问其他:“出格的事儿?”
“例如危及主公,你只要不触碰这条线就行,其他的——恣意一些也无妨的。”
假如康妙调皮闯祸,让祈善天天跟在身后收拾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喜剧效果直接拉满。康时对这一幕隐约有些期待。
康妙不认识沈棠,只听说对方一些传闻,有好有坏,自己身处闺中不了解外头,不好对这位做什么评价。但有一点,她很钦佩——沈君以女子身份走到世俗权力顶端。
这个位置,即便是康妙自小崇拜的父亲康年也望尘莫及。她知道,沈君很厉害。
如此人物——
又岂是她能危及到的?
“恣意不恣意,这要看祈叔父是什么人。若他不守规矩,侄儿再怎么不守规矩也不是问题。若他循规蹈矩,侄儿不守规矩就成了无礼粗鄙。”康妙轻声细语,“若是后者,侄儿便不能‘恃宠而骄’……”
“祈元良自己都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康时都想翻白眼。
祈善跟“循规蹈矩”不相关。
康妙眨了眨眼:“不是这个祈叔父。”
那句话的“祈叔父”是指真的那位。
康时恍然明白过来,紧跟着又陷入了沉默,他目光复杂看着年幼的侄女,心疼她的早慧和成熟。康妙却觉得这事儿没什么。
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优势便是她不需要任何努力也能获得偏爱,劣势便是这份偏爱不是源于她自身。
一旦她言行举止跟祈叔父期待的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于祈叔父而言,便是玷污了心中的恩人,继而对她这个仿品生厌。这张脸,于她而言真的是一把双刃剑。
康时半晌才道:“人贵在真诚,你循着本心就好。祈元良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一开始可能没有反应过来,但时间一长,他会知道你就是你,‘他’就是‘他’。”
所以,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
康妙矜持点头。
说话间,康时营帐也到了。
倘若祈善知道康时在担心什么,兴许会翻着白眼骂两句。他承认看到康妙的一瞬,脑中不可遏止地猜想康妙是不是“祈善”的转世。稍微冷静几分,这念头就断了。
不管二者有没有关系,如今的康妙就只是康妙,将她看做另一个人的替身对待,这是对两个人的亵渎。稍微整理情绪,祈善便去找自家主公,告诉她,自己要当爹了!
沈棠惊得手抖,毛笔划出去了老远。
鬼叫道:“你要当爹了?”
卧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祈元良居然是入职之后,第一个给她造出韭菜的僚属!沈棠也顾不上报废的书简,起身跨过桌案,三步并作两步将祈善按在位置上:“生的是个男球还是女……呸,我是说,生的男娃还是女娃?你跟谁生的?成婚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说一下,我给你们主持大婚啊,你要的司仪话术我都会!”
闷不吭声就脱单了!
有一就有二,未来脱单的僚属肯定会更多,田地里会冒出源源不断的新鲜韭菜!
祈善道:“没成婚。” 沈棠要指责他了:“先上的车?你这就不对了,孩子都搞了,还不给人名分?”
祈善:“……不是亲生的。”
不用读心言灵也知道她肚子里想什么。
沈棠表情一僵:“喜当爹啊?”
一时间,脑子飘过好多人妻题材。
祈善没好气地将她凑上来的脸抵到一边:“是过继,过继了一个孩子,是女孩!康家的孩子,从血缘上来说是元良的表侄女。应该也是离他血缘最近的孩子了……”
沈棠拍他肩膀:“啧,得偿所愿。你怎么说服人家父母将孩子出继的?要不要我出面帮你拦拦杀过来找你要孩子的父母?”
祈善道:“康伯岁自己提的。”
沈棠手一顿:“康伯岁的女儿?”
“看样子,康家的处境确实不太好。”康时跟康家走得不近,此前鸿门宴这么大的事情,康时也没跟家里透露口风,康年转而拉拢自己也是意料之中,“主公怎么看?”
“我可掏不出给你女儿的见面礼。”
她将钱囊打开,让他看看里面多干净。
祈善:“……”
“或者你借我钱,让我充个面子。我帐下除了徐文释,估计就你的小金库最富。”借用那么多马甲吃众神会的空饷,祈善生活用度节俭,绝大部分肯定都攒下来了。
祈善:“……也行。”
沈棠答应抽点时间亲临过继仪式,给康妙涨涨身价,这也是祈善给康妙挣的体面。只是临走的时候,祈善也听到自家主公唠叨:“你那个闺女以后就是祈家人了。”
祈家的人跟康家就不要走太近了。
过继可不是过家家。
祈善笑道:“这是自然。”
沈棠道:“祈妙,确实挺奇妙。”
若是按照原来的步骤——康年这边象征性写个信问一下他夫人的意见,待得到明确回复,再主持过继仪式,要个十来天——只是沈棠突然介入,这个过程就直接免了。
康年没想到祈善会请动沈棠,道:“沈君日理万机,如何能为小女一事分心?”
沈棠:“元良收女,也是要事。”
场地都是临时找人拾掇的。
观礼宾客也都是祈善一个个上门找的。
人虽然不多,但将沈棠帐下重臣一网打尽,只要还在主营都被他拉了过来。众人表情不一,姜胜嘀咕:“祈元良这厮白捡人家一个闺女,莫不是巧取豪夺来的吧?”
康妙被精心装扮一番。
本就出色的容貌看着愈发可人。
饶是姜胜有女儿了,他也会眼馋。
说着,姜胜看向“苦主”康年,给对方使眼色:“康兄若有难言之隐,可以不说,你只需眨一眨眼。旁人怕他,吾等可不怕他,定会帮你主持公道,一血夺女之恨。”
康年嘴角微微一动:“不是……”
他死死睁着眼睛不敢眨眼。
生怕姜胜来真的。
荀贞也掺和一脚:“伯岁兄为何答应过继女儿给他?你可知此人有多混不吝?好好的女儿交给他养,回头养出个小恶谋。”
若非祈善盯着自己,他还要跟康年说一说祈善男扮女装的本事,在场就有几人被他祸害,外头的苦主还不知有几个。一言以蔽之,祈元良就不是个养孩子那块料……
康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祈善邀请宾客都不挑剔的吗?
拆台的拆台,看热闹的看热闹。
唯有秦礼这位观礼宾客很懂礼数,他送了康妙价值不菲的小礼物,叮嘱道:“祈元良这厮也不是什么都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该学的学,不该学的不要跟他瞎学。”
例如抽烟喝酒打牌。
祈善险些被这些同僚气死。
大喜的日子还给他找不痛快!
过继仪式郑重但不冗长,康妙拜别坐在主位的康年,听对方叮嘱教诲,再由司仪将康妙名字写在祈善名下,给祈善敬茶,就算礼成。康妙,啊不,如今便是祈妙了。
她端着茶:“请阿父喝茶。”
祈善看着垂眉顺眼的祈妙。
今日的她虽是一袭盛装,但衣衫样式简单,偏男性,再加上她身量还未长开,活脱脱一个少年版“祈元良”。他蓦地生出一种怪异感觉,好似“祈元良”喊自己阿父。
“嗯。”
他大声应下。
这杯茶莫名甜口。
“元……元巧,好孩子,起来吧。”
沈棠:“……你给孩子取这个字?”
他刚才想喊的是“元良”吧?
祈善道:“有何不妥吗?”
“当爹的叫祈元良,女儿叫祈元巧,父女俩走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兄妹。”祈善要真是将临时找补的“元巧”当祈妙的字,等他年老了,妥妥要被拔氧气管。
祈善顺着台阶下了。
“主公都这么说,那就再想想吧。”
看似顺利的过继仪式,出了个小波折。
崔孝似有狐疑地看着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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