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朦胧轻盈。
今天为了放倒公西仇又喝了太多酒。
这会儿不仅脸颊滚烫泛红,脑袋也晕乎乎的,她抬手扶额,闭眸缓解双眸的干涩。
口中低喃:“月华成精了……”
狠狠甩了甩头,神智恢复几分,随着视线逐渐聚焦,她终于看清了来人,扭头看向身边另一团酒气源头:“你来找公西仇?”
沈棠说着往一侧挪了挪。
露出一只抱着酒坛睡得死沉的大块头,也正是这一幕让来人眸光染上诧色。少年俯下身,沈棠的视线随着他垂落的发辫一块儿落下,他仔细看着公西仇,眉眼舒展:“许久没见他回来,担心他在外迷路,便出来找找。说来也是稀奇,自我与他相识这么些日子,还是头一回看他真正入睡。由此可见,他与国主关系确实很好,阿年很信任你。”
武胆武者警惕性非常高。
莫说身边有个人,即便是私下无人的时候,也极少会毫无防备地进入深度睡眠,大多都是浅眠。看似睡姿放松慵懒,实则处于蓄势待发状态,一旦察觉风吹草动就惊醒。
公西仇跟他们同行之时也是这个状态。
倒不是说公西仇怀疑几人可能谋害自己,而是多年习惯使然,骨子里对外界抱以十分戒备。进入深度睡眠,则意味着公西仇判断周遭环境很安全,可以放心呼呼大睡。
而偏偏,国主在侧。
沈棠瞧着这一幕觉得有些违和。
仅从外貌来说,公西仇更像是长兄。
“阿年是公西仇的小名?”
“应该是。”
沈棠对这个说法觉得新鲜。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应该是?莫非,他也不确定公西仇的小名儿?
即墨秋道:“我很多年前就流落在外,随身有个信物,信物写着我的名字。几年前跟着老师回了趟族地,意外发现族内给孩子取名还有规则。若有兄弟,就是阿年了。”
沈棠:“……等他醒来问问就知道了。”
即墨秋看了一眼附近环境,可不能让公西仇一整晚都睡人家的屋顶,明天还是公西来的婚礼,公西仇作为娘家人也要提前打扮的:“此处不好睡觉,我先送他回去。”
沈棠直起身:“我送送你们。”
即墨秋为难地看着满身酒气的沈棠。
沈棠拍了拍衣摆:“我只是喝酒喝得多,又没有醉,这点酒意很快就能化掉。”
虽说公西仇认定此人就是他“老蝌蚪找哥哥”多年的亲哥,但沈棠跟即墨秋又不熟悉,这世上兄弟相残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为防万一,她还是亲自将人送回去比较安心。
即墨秋不知她的戒备。
弯身将公西仇轻松背起来,也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酒气冲得人鼻子难受。
沈棠跟着他前后脚跳下屋顶。
夜深人静,街上仅有巡逻的士兵和打更路过的更夫,月光将沈棠的影子拉得老长。
即墨秋看着这道人影。
提着酒坛,与自己的影子仅隔了两三步。
即墨秋不知道该开口说点什么,沈棠则环顾附近,观察建筑,内心默算着巡逻有没有松懈偷懒。就在她掐着手指算时辰的时候,耳畔传来疑似公西仇兄长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道声音隐约有些紧张颤声。
“国主事迹,康国子民歌颂颇多。”
沈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随口应道:“想我上位这四五年,数千日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夸赞再多都是我应该的。”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要是这样还招来大片的骂声,她要罢工!
打工人国主的命也是命。
他本来就不是善言谈的人,沈棠的回应显然在即墨秋预料之外,直接将他整不会。
良久又轻声道:“国主可还记得……”
之后的声音实在是太轻了。
也许是他根本就没说。
沈棠等了一会儿没看到下文。
“记得什么?”
即墨秋停住脚步,沈棠居然在酷似公西仇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忐忑:“国主以前曾赠我饴糖,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您或许已经不记得。那几颗饴糖味道很特殊。”
沈棠搔着鼻尖努力回想。
纵使她记忆超绝,也实在没印象。
因为这些年她送过的小孩儿太多了,再闹腾的小孩儿也抵挡不住甜食的诱惑,一颗下去就能露出甜滋滋笑容,哪还记得为什么哭?靠着这一招,她在孩童领域无往不利。
这么多孩子,真不记得哪个是即墨秋。
沈棠怔了一下,觉得不对。
自己年纪比公西仇都小一轮多,公西仇大哥肯定更大,她怎么可能给尚是孩童的即墨秋送饴糖?这人看着脸嫩,但身量还是正常的,不似长不大的侏儒:“哦,喜欢?”
沈棠从袖子里摸了摸:“要尝尝?”
别的不多,饴糖她有的是。
即墨秋还真接了过去。
“滋味一如既往。”
心中却有些许的失落。
看国主这反应,显然是不记得自己了。
之后的路程,二人全程无话。
沈棠将兄弟二人送到公西来的住所,这兄弟俩是公西来的娘家兄弟,今晚肯定不能住在别的地方。瞧着即墨秋将公西仇小心放在床榻上摆平,她注意到公西仇气息有一瞬的变化,便知他醒了,当即也放心离开:“宫内还有一些没处理完的奏折,我先撤。”
即墨秋将她送到门口。
沈棠没走大门,翻墙几个起落闪人。
即墨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方向又注视了好一会儿。此时,公西仇的脑袋从窗内伸了出来,大半个身体都落在窗外:“看什么呢?你认识玛玛?”
即墨秋收回视线,二人对视一眼。
默契忽略了二叔大侄儿的乌龙。
“幼年的时候,见过。”
公西仇由趴着窗户翻身改为躺着,双手曲肘撑着窗沿:“你在幼年见过她?我跟玛玛认识这么多年,找你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彼此之间早就有联系了……造化弄人。”
即墨秋眸色平静:“酒醒了?”
公西仇道:“你来的时候就醒了。”
即墨秋默默琢磨一秒。
公西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拍了下嘴。
自己这不是不打自招,直接承认信任沈棠超过了亲哥?唉,但这也不能怪自己啊。
即便是血脉相连,也要时间培养感情。
公西仇挠了挠满头的小辫子,他跟沈棠还能插科打诨,面对比沈棠更年轻的哥哥,却没什么能聊的话题,他自己看着都着急。
即墨秋垂眸:“你早些休息。”
公西仇下意识道:“等等!”
即墨秋停下脚步看他。
公西仇张了张口,那个称呼却卡在嗓子眼儿,怎么也吐不出来。即墨秋莫名就理解了他在纠结什么,毕竟自己那会儿也为了一个“二叔”称呼抓耳挠腮,他长长叹气。
“还未真正确定之前,先搁置吧,若是再有其他变故……”从叔侄关系变成了亲兄弟关系,若仍是个误会,那也太尴尬了。
公西仇摆手:“不会了。”即墨秋用眼神询问为何。
公西仇道:“我的小名就叫阿年,我有个兄弟,他的小名应该是‘宴’,阿宴。”
早知道用小名验证,绕这么大圈作甚?
即墨秋神色似冰雪消融般,肉眼可见地柔和起来:“行吧,早些休息,阿年。”
公西仇听到这回复,内心狂喜。
若说之前确定了九分,如今就是十分把握,自己真的找到了货真价实的亲哥哥!
他激动之下,猛地起身。
即墨秋阻拦不及:“你——”
咔嚓——
公西仇捂着额头:“唔!”
被他脑门撞碎的窗户开裂报废。
即墨秋默默收回了手。
心中生出几分担心。
老师,弟弟他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自己智窍解封没多久,公西仇又智力欠费,即墨秋莫名对自己这个家产生了担心。
幸好,公西来是个靠谱的。
天未亮,府邸上下仆从已经忙碌开来。
侍女将补觉的公西来从被窝挖出来,洗漱净面梳妆,因为是孕妇,妆面很淡,庆幸她的肌肤雪白无暇,略施粉黛便足以惊艳。又在侍女服侍下将那套公西族的华服穿上。
除了这套繁琐华服,还有一应配饰。
公西来尝试挪个步子。
由衷叹道:“母亲当年好体力!”
配饰华服加起来接近二十斤!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跟公西仇商量一下将配饰减点,便看到了一袭盛装的公西仇,他后边儿还跟着个相貌七八分相似的少年。公西来虽未见过,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不同于公西仇一袭精致华贵的劲装,少年身披宽袍,宽袍上的纹路皆是金丝银线,浑然天成,颇有浮光跃金之意,随着少年步伐而变化。公西来轻声唤道:“大哥。”
想行礼却不太好弯腰,面带窘迫。
即墨秋腼腆应道:“不用多礼。”
杨英与一众交好同僚给公西来压阵,作为女方宾客招待接亲的荀定一行人:“待荀永安来了,定要借这次机会好好刁难他。”
她跟荀定的仇怨都是早年攒下的。
那时候的她由公西仇亲自教导,但公西仇也没那么多时间带徒弟,很多时间都是丢给荀定开小灶补课。荀定也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下手没什么轻重,再加上杨英时常守在公西来身边阻挠荀定,一来二去结仇了。
看着摩拳擦掌的杨英,公西来忍笑。
“怕就怕没那么容易……”
荀定也请了不少的帮手。
杨英道:“咱们人也不少啊,再说了,大喜的日子谁跟他比武斗?要比就比文。”
荀定的脑子不比公西仇大多少。
说话间,宅邸外的街道已经热闹起来。
杨英瞬间来劲儿:“荀永安来了!”
去前院之前,她回首看了一眼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笑意的公西来,脑中已经想不起当年那个被贵妇带着家丁当街刁难,窘迫无助捂着衣襟乞讨的舞姬。她的人生正值灿烂。
前院,打扮跟红包似的荀定看着持剑挡在必经之路上的林风,面露几分苦涩——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自己能用武力强闯过去,但林风,自己敢这么做,还不被褚相拆了。
他恭恭敬敬地抱拳,低声求饶。
“林女君,还请手下留情啊。”
林风笑道:“受人所托,必当全力。”
荀定眼前阵阵发黑。
朝中女官,数得上的都在!
这这这、这不是诚心想玩死自己么?
公西来坐在后院吃着点心补充着体力,也不知道这位大哥做了什么,原先沉重无比的婚服和配饰瞬间轻若无物,感觉不到丝毫压力。前院那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喧哗。
她叹气道:“唉,错过了热闹真可惜。”
吃不到的瓜才是最香的。
公西仇和即墨秋一左一右坐在厅内。
一个双手环胸,闭眸养神。
一个怀中抱着木杖,看着房梁出神。
公西来左等右等,等不来荀定,眼睁睁看着头顶太阳都偏斜了一大角度,她吃点心都要吃撑了,心中生出些许烦躁:“荀永安怎么还没来?再不过来,吉时都要过了。”
公西仇淡声道:“没事,咱们族内都是月上中天的时候开始大婚仪式,还早呢。”
他一点儿不想看到那个廉价添头。
公西来好奇:“这么晚?”
公西仇道:“天色黑了景色才好看。”
公西来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公西仇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看了一眼即墨秋,道:“不用着急,到时候就知道。”
他不着急,但外头的人着急。
林风她们也没有刁难太过。
终于在吉时快到的时候,给荀定放了一把海水,让他顺利抵达公西来所在后院。
看着被众人簇拥而来的大红包,公西仇不忍直视地闭上眼睛:“世俗审美真俗。”
不仅俗,还辣眼睛。
公西仇挥手:“大哥,让他们开开眼!”
荀定却像是应激了一般,瞬间提高了警惕,阔步改成小碎步,生怕哪块砖石之下有个大坑等着自己掉进去。显然,他想多了。
即墨秋起身,手中木杖绽放光华。
嗡的一声,无形波浪蔓延王都。
“百卉含英,开阵!”
叮——
坐在荀府主座位置的沈棠突然直起身。
荀贞察觉她的动静,担心看来。
“主上?”
沈棠还未说话,屋外已经起了喧嚣。
“花!好多花!”
“花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