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轻唤, 翟南缓缓睁开眼。
耳边一阵悉索声,翟南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来人。
嗓子哑的厉害,开口就很难受:“外边…什么情形?”
“时机已到, 老奴救你出去。”常公公一边说一边解开锁链, 稍后掏出一个药瓶, 倒出一粒药。
翟南伸出被吊的发酸的手, 捻起药丸放进嘴里。
常公公看着他, 眼里露出一抹心疼:“这段时日,辛苦您了。”
翟南闭了闭眼,说:“没事。”
他多年谋划, 早就预料到这一步,如今这情况还算好的了。
常公公又问:“身上的伤如何?”
翟南说:“他也算帮了我, 要我自残博人眼球, 我大抵也下不了手。”
“半个月前, 皇后开始往皇上的膳食里下药,想趁着战乱营造出皇上忧心过度的假象, 这些日子皇上之所以没往您这跑,正是因为如此。”
“多久了?”
“开战至今,一月又五日。”
他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他竟在这密室里待了将近两个月。
翟南靠着石壁, 缓缓呼出一口气, 药丸开始发挥作用, 他的内力慢慢涌现, 那股扰人的疲劳瞬间消散。
他轻声问:“陆池可有消息传回?”
常公公说:“战事吃紧, 巫国似乎想要从秦州突破,对它的攻击尤为猛烈, 闻将军调动军马,又从应京派了三万精兵,命人支援。”
“看来巫国这次是想鱼死网破,也罢,以往那些你来我往的游戏也腻了,正好来盘大的。”他像一个亡命天涯的赌徒,嗅到了血的味道,开始兴奋。
常公公笑道:“待会看到的,绝不会让您失望。”
翟南盘腿而坐,调节气息。
一个时辰后,他终于走出囚禁了一个多月的地方。
看着熟悉的地方,他的心底冒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又酸又涩。
常公公在他身边,看着他露出怀念的神情,说道:“王爷,走吧。”
阳光照眯了翟南的眼,他一瞬间收敛情绪,速度之快犹如错觉一般。
这座宫殿,是翟南小时候住的地方,那有他们一家人的记忆。
先皇的疼爱,使得这间屋檐充满欢声笑语,八岁之前,他也跟别的孩童一样,无忧无虑。
但何时起,这个地方成了囚牢?
翟南不得而知。
他转身,毅然迈开脚步,因为他早已经过了追忆往昔的年纪。
翟元帝病倒,翟南并没有趁机出宫,而是直接去了寝宫。
他这举动,无疑自投罗网。
但常公公并没有劝阻,反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以一个最忠实的姿态,守护他的主人。
常公公说“时机已到”,便真是机不可失。
也不知太子是什么心思,一路过来,竟不见一人把守。
翟南大步迈入寝宫,脚步声惊扰了在翟元帝面前装孝子的太子,他转过头,露出和内侍同样错愕的表情。
“王叔…”
翟南一身狼狈,有些不堪入目,可却挡不住他凌人的气势:“皇兄他怎么了?”
太子看着衣衫褴褛,好似经过千难万险才抵达这里的人,惊讶道:“王叔您不是在玢城?”
翟南不答,走到床前,垂眸看睁着眼,不能言语的翟元帝,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讽地笑:“皇兄,太子像你。”
皇后那药能让人像中风,如今翟元帝的情况就与它一模一样。
他想抬手,像以往那样指着翟南骂,可如今只能哆哆嗦嗦,连个“你”都说得断断续续。
翟南欣赏够了他的窘态,才转向太子:“千万翟国子民在前线浴血奋战,而你却在应京城里勾心斗角、弑父夺位,当真是我翟国的好太子啊!”
“王叔误会侄儿了…”
翟南冷笑着截断他的话:“你假情假意的样子可真难看。”
太子一愣,脸上的怯弱褪去,露出阴森的面容:“王叔,玢城容不下你,非得跑回应京找死?”
翟南不以为意道:“可不是我想回来,是你的好父皇半道把我劫了。”
然后他指着他身上的伤。
破烂的衣衫刀口齐划,一看便知是被利器划破。
太子不知是这内情,先是看了眼双眼瞪得老大的翟元帝,之后才恍然大悟状对翟南道:“都道天家无情,原来无半点虚假,王叔,你不能怪我,我这可都是跟父皇学的。”
翟元帝气红了双眼,吭哧半晌,才骂出一句:“…逆子…”
翟南笑了声:“说得好。”
太子看向常公公,阴恻恻道:“你既然背叛父皇,就该提醒王叔,滚远点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显然不认同翟南这自寻死路的行为。
常公公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多谢太子关怀。”
翟南看着翟元帝:“真不该来救你,如今你儿子胜券在握,连我自己都搭了进去。”
太子拍了拍手掌,说:“王叔的大仁大义当真是让侄儿惭愧。”
翟南一身轻松的在龙榻旁坐下,换做以往,他固然不会失礼到如此地步,只是今日父不慈子不孝,还念着礼数当真让人贻笑大方。
“以你的能力,做不到如此妥帖,让我猜猜,你那位好母妃献了多少良计,皇兄病入膏肓,眼见随时都能撒手人寰,为保国不可一日无君,又逢内忧外患之际,皇嫂怕是早让人准备了圣旨,只待玉玺一盖,日后这翟国天下定非你莫属。”
太子露出得意地笑:“王叔你说的没错,只是晚一步也是晚,今日早朝,侄儿便已在大殿之上接了圣旨。”
翟南说:“除了国舅府,还有谁是你的帮凶?禁卫统领?”
太子说:“王叔何必细问,侄儿就不信您对这位置无半点肖想。”
翟南深以为然:“说来也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如此荣耀谁不喜欢?...”他说着,神色一变,声色俱厉道:“那也得看看这东西是不是该你得的。”
“什么?”太子一愣,被他唬了一跳:“王叔当真把自己看成神人,还妄想从这离开?”
翟南神秘地笑了笑:“这应京城中,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狼心狗肺。”
太子眉头一挑,正想说话,殿门却被人大力推开。
太子转头望去,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五魄。
门外,三代老臣、数位国公、还有他的亲叔叔、一个不落。
以唐太傅凉王等人为首的忠义之士,个个面色震怒,举步踏进寝殿。
太子心惊,脚步连连后退,却被凳子撂倒,跌坐在地,目露惊恐地看着他们。
他此时已经没空去想这些本已离开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那些话又听了多少?
那被酒色浸染的脑子里都是完了,他要命丧在此。
众人在床前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唐太傅上前一步,拱手对翟南道:“王爷,臣等来晚了。”
翟南走下龙榻,扶起唐太傅:“这些年来,多谢太傅的照拂。”
他的声音不小,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翟元帝顿时气冒三丈:“连你也骗朕!”
唐太傅跪下,他一跪,后边众人也跟着跪:“老臣受先皇所托,皇上见谅。”
翟元帝骂骂咧咧:“他还有心吗?朕也是他的儿子。”
翟南回过头,面色冰冷说:“皇兄,这话到了九泉之下可千万别对父皇说,我怕他扇你耳刮子。”
凉王也道:“你若有容人之心,也不会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
翟元帝的脸气成猪肝红:“你们...”
翟南转向唐太傅:“太子泯灭人性,罔顾三纲五常,罢去储位,明日处决,皇后失德,收回凤印,发落云昭宫,一世不得出,太傅觉得如何?”
唐太傅揖礼道:“合情合理。”
翟南让凉王拟旨。
唐太傅又道:“王爷,您的伤还需处理,这些事就交给老臣吧。”
翟南道:“无碍,先说正事。”
闻一舟上前,拱手道:“昨日巫国又大举进犯,我军险险稳住,秦州此时战事焦灼。”
“领军者是谁?”
“何明。”
翟南直接道:“再领三万精兵,你去。”
都是自己手下出来的,几斤几两翟南清楚的很。
闻一舟领命。
转身就匆匆往外赶。
巫国的主力都在历城,以部分牵制玢城,想从秦州突破,为防回马枪,攻城的速度就要快,可调动人马需要时间,玢城的号角声虽然响了一个多月,可秦州不过二十来日,应京已经出动六万军马,如果守不住,那人人就都成了丧家之犬,灭国罪民。
想来陆池守住了玢城,历城这边才这么急躁,连连大攻。
战场最怕拖时间,等翟国的救援一到,巫国必会自乱阵脚。
闻一舟起初留在应京,是接了陆池的命令找寻翟南,如今人平安无事,大计已成,他也该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翟南的雷厉风行肃清了席卷皇宫二十年之久的糜烂之风。
一通整治,前朝后宫都清净不少。
翟元帝依旧卧病在床,翟南代理政事,百姓对他突然出现在应京有一众猜测。
有人说是皇上让其临危受命,因此坊间偷偷称他为摄政王。
闻一舟赶往秦州后,战局转变,在翟国的急攻之下,巫国开始后退。
翟南每日都能看到八百里加急,看着那军报上的一个个胜字,他站在月华殿前,背手仰望。
屋檐的一角遮不住辽阔的天空,那是玢城的方向。
从三月二十开始打响的战争,历时四个月,流血千万,翟国终于取得胜利。
巫国被全面压制,缴枪投降。
随着闻一舟回来的,还有子谵、和那一纸降书,绝对的俯首称臣。
过去两百余年,从翟国割离出去的土地,终于再回到母亲的怀抱。
八月十二,陆池带领大军回京。
翟南在前,身后跟着一众文武百官,均在南城门前迎接。
铁蹄声踏响天际,黄尘滚滚,为首的那人,一身戎甲,雄姿英发。
看见他,翟南抿了四个多月的唇角,在他的渐渐逼近下,勾起了一个迷人的弧度。
约有半里远,大军缓行,唯有陆池急冲。
待到眼前,陆池从马上一跃,姿态潇洒地飞身落在翟南跟前,张开手就要抱抱。
冲击力大,翟南仍旧稳稳站住,只是被陆池撞得往后仰了仰。
翟南抱着他,吸他风尘仆仆下那股熟悉的味道,压着声说:“终于等到了你。”
陆池喜不自胜,唯有捧着他脑袋啃才能消一腔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