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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 吃饭。都快坐下来吧。”热热闹闹的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多了一分烟火气。
张鸿让儿子去街边打了一壶黄酒,张家老三跑过来的时候小脸红彤彤的。
“张叔叔不收我钱, 说给表哥喝, 不要钱, 给我我一大瓶。”他举着一个大酒瓶高兴地说道。
“这老张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 以前给咱们打酒可都是缺斤少两的, 这次一次还回来了。”张鸿接过他们家老三手里的酒瓶, 笑道。
赵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包子出来, 将其放在桌上,“这还不是托了咱柏儿的福, 不然呢, 你哪有这样的面子,来,姐姐, 娴儿柏儿, 裴先生,趁热吃。”赵春笑道。
“谢谢舅妈, 您别忙了,菜够了,一起坐着吃吧。”叶一柏招呼道。
赵春“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在张鸿旁边坐下, 热情地给叶一柏夹菜,“菜不好, 肯定比不上你们自己家里吃得精细,但柏儿你这么多年没来了, 这次可要多吃些。”
张鸿接过酒瓶后,站起身来,弯腰给裴泽弼倒酒,“裴处,没想到您也来了,家中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酒虽说不贵,但是不比外面那些有名的黄酒差的。老张这人抠归抠,论酿酒,他是这个。”张鸿竖了竖自己的大拇指。
许是因为回到了杭城,熟悉的地方有安全感,又或许是因为叶一柏的事确实让张舅舅格外高兴和自豪,使得他在裴泽弼面前都放开了不少。
“舅舅,我已经辞职了,您叫我泽弼就好。”裴泽弼也站起身来,双手拿起酒杯去接张鸿的酒。
如果说在上海的时候裴泽弼对张鸿的是尊敬,那现在的表现几乎可以称得上恭敬了,这让张鸿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不行,这不行,这怎么能行呢,您可是苏局的老领导,要是让苏局知道……”张鸿连忙摆手。
“苏正阳是苏正阳,我是我,我们各论各的。”裴泽弼道,说着,他拿过酒瓶,在张鸿呆愣的目光中,替他的酒杯盛满了酒。
张鸿端着酒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不由用求助式的目光看向张素娥,张素娥倒是对裴泽弼的举动感到心里十分熨帖,她摆摆手,矜持地说道:“行了,泽弼给你倒,你就喝吧,都是一家人,外头虚头巴脑的头衔都不带到家里来,你就把他当柏儿一样看好了。”
叶娴正在喝水,被张素娥这一番好似轻描淡写但由于演技不够十分做作的发言一打岔,差点把水呛在喉咙里。她也是服了她亲妈,每个字每句话都没问题,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愣是有一种“小人得意”的味道。
“舅舅,你就喝一口,每天喝少量黄酒有助于防止骨质疏松,但是过量就不好了,最多半杯。”叶一柏说到最后,用上了一贯医生叮嘱病人的口吻,使得张鸿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赵春高兴地咯咯直笑,连说还是叶一柏有面子,别人可别想从张鸿手里拿下酒杯来。
就在张家一家其乐融融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赵春站起身来,朝门口大声喊了一句,“来了。”
“你们吃你们的,我去开门。”说着,她向院子门口走去。
众人酒足饭饱,开始闲聊,张家老大黏着叶一柏,崇敬的目光几乎要凝成实质,老二则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裴泽弼的腰间,刚刚裴泽弼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看得仔细,这个让父亲也十分敬畏的哥哥腰上有枪,老三则趁着张鸿不注意,偷偷喝了一口黄酒,一口入喉,小脸红彤彤的,小心翼翼地躲到了叶娴的身后。
“舅舅,我走之前帮您把腿部的手术做了吧,现在有磺胺了,风险大大降低,我有把握。”叶一柏对张鸿说道。
张鸿正在嘬最后一口老酒,闻言差点没能端稳手里的杯子,他张了张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上海回来后,他不知一次想起当初叶一柏和他说的话,他的脚能治。
能治啊……但是截骨重接,几乎是大半年不能自由行动,这家里该怎么办?成为正常人的渴望和一个男人一家之主的责任之间的选择,每天都在折磨着他,他不是不知道,赵春因为自己的跛脚受人耻笑,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也在背后被人说闲话。
就好比刚刚那场闹剧,那个和赵春吵架的妇女和赵春从小住得近,长大后也嫁得近,两个年龄相似女人下意识地会被周围人拿来做比较,赵春和那个妇女,在待字闺中的时候,无论是家庭条件还是个人条件,都是赵春更胜一筹,但嫁人后……
张鸿面上露出苦涩的表情来,一个好好的女子,嫁了一个他这样的丈夫,能不被人嘲笑嘛。
“舅舅?”
“算了吧,你说的磺胺就是报纸上的救命药吧,给更需要的人吧。”张鸿轻声道。
叶一柏眉头轻皱,正要说话,但还没等他开口,赵春激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张鸿,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要去当圣人别拖着我们娘几个遭罪,能治为什么不治,柏儿是你请外甥,他能骗你吗?你就想一辈子就这样,就这样被人瞧不起?”说到后来,赵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就算不想想我,你也想想儿子,你就想一辈子让他们在背后被别人说,他们……”声音戛然而止,赵春没有说下去,她抿着嘴唇,低头用帕子抹了抹眼角。
“不好意思,失礼了。”赵春转头对身后的人说道。
屋内人这才发现赵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张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张素娥的表情变得有些紧张,叶娴和叶一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张素娥为叶家生下一男一女,但这么多年,这大概还是叶广言第一次踏足张家。
一旁裴泽弼的表情则露出一丝怪异来,他和叶广言之间的龌龊可不小,虽说上次离开杭城前他托人转达了歉意且送了礼物,但是由己及人,他可不认为这么一句轻飘飘的由第三方转达的歉意能把这件事情揭过去。
果然,叶广言第一眼就看到了叶一柏身边的裴泽弼,本就严肃的脸一下子黑沉下来。
张鸿看看自家姐姐和叶一柏叶娴两姐弟,似乎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张了张嘴巴,想要说出一句得体的场面话来,但是这位连名义上都不是的姐夫,张鸿甚少和他打交道,特别是张素娥三人离开杭城远赴上海后,张鸿甚至没有见过叶广言一次。
“叶先生……”
“这是娴儿柏儿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张鸿和叶广言身边的一个年级稍大的男子同时开了口。
张鸿立刻止住了话头,而那个年纪稍大的男子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和蔼和热情了,“要替舅舅做手术是吧,好孩子,好孩子。”
叶一柏显然不适应男子这种自来熟的方式,只是尴尬而礼貌地笑笑。
张家人的表现显然不在叶家这几个族人的意料之内,当年张素娥为了名分几乎闹得叶家天翻地覆,对叶家族人也是百般讨好,姿态极低。
但是今天,他们亲自来到张家,张素娥却站都没有站起来,这让几个叶家族人察觉到不对味起来,难道就因为儿子出息,得意起来了,几个人想到这儿,面上也不由带出一丝不满来。
叶娴自然看出了几个叶家族人的表情变化,嗤笑一声,正要开口,但这时候她的手背上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张素娥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她不能总是让女儿站在前面保护她。
“既然来了,就都坐吧,大年初一,新年好啊。”张素娥看着一言不发的叶广言,背挺得笔直,她直面着几个叶家族人的目光,看着他们眼里的疑惑、惊讶,张素娥刚刚因为叶广言等人到来而产生的紧张尽去。
她……真的放下了。
“是来找娴儿和柏儿的吧,虽说我和叶家没有关系了,但娴儿和柏儿终归姓叶,我不会阻挠他们和父亲亲近的,阿弟,我们去给爹娘上柱香吧,把这儿留给他们。”张素娥用着平静而温婉的语气,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棒极了,几乎把上海那些个温和大方的官家太太的气度学了十成十。
“这……这,广言,这怎么回事?你和张素娥?”
“以前是我对不起张素娥女士,我们现在除了分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外,没有其他任何关系。”叶广言轻声说道。
叶广言的表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除了分别是孩子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其他任何关系,人家没名没分为你生了一儿一女,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广言呐,这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表叔指着叶广言,手指颤抖,他非常明白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后果是什么,叶广言当初是因为和杨素新的男才女貌、金童玉女以及那篇《放妾论》才在杭城名人圈里声名鹊起,饶是到了现在还是有不少人津津乐道叶广言和杨素新之间的爱情。
在他们眼里,叶广言专一、对感情忠诚、人品贵重,这一印象也使得叶广言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不少人对他极其推崇。
但若是这番话流传出去,叶广言这么多年的良好形象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更别说还有叶一柏的因素在,叶医生如今的声望可是如日中天哪,叶广言这时候传出抛弃其生母的事情,叶府门口堆的就不是新鲜的果瓜蔬菜而是臭鸡蛋了。
叶广言却没有去反驳,当日张素娥走后他也想了许多,无论有多少无奈,在这件事中他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现在柏儿娴儿都能独当一面,这大概也是他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叶广言没有去理会自己表叔和其他亲戚激动的话语,他看着眼前面带警惕的女儿和礼貌但明显疏离的儿子,眼中的苦涩一闪而过,他轻声开口道:“大年初一,叶家有祭祖的习惯,你们也是叶家的孩子,如果你们愿意去的话……祖宗们会很高兴。”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我也是。”
叶娴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不发一语,叶一柏偷偷拍了拍叶娴的背,他知道他这个姐姐最是嘴硬心软,而且虽然叶娴对叶家的态度从来都是最强硬的,但她想要获得叶家认可甚至仰视的执念绝对不比曾经的原主小少爷弱。
只是民国此时还是沿袭着老一辈的传统思想,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叶娴表面不说,心里却是有一丝自卑的,骄傲和自卑的冲突每每折磨着这么命运多舛的女子。
“是啊是啊,柏儿,你和娴儿时隔这么多年重新回来,祖宗和我们都会很高兴的,更别说柏儿你现在是光宗耀祖了,是咱们华国人的骄傲啊。”叶广言表叔笑道:“那我们现在过去?”
叶一柏正在迟疑间,只听到叶广言道:“现在恐怕人有些多,如果你不喜欢应酬,晚点也行,祠堂今天一天都开着,你随时过来就行。”
“叶广言!”表叔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柏儿不出现,那些人会怎么看叶家?怎么看你?!”
叶一柏抬眸看向叶广言极其身后的叶家其他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叶广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叶一柏脸上的温和的表情真实了不少,“确实,我不喜欢应酬,既然如此,我晚些过去吧,我们姓叶,自然要给祖宗上一支香的。”
叶广言闻言,轻轻松了一口气,一口应了下来,但是他身后的其他人明显激动起来。
“柏儿。”
“柏儿……”
叶一柏全当没听到,他自顾自地对叶广言和其他人点了点头,“我等下还要去华宁医院,没空招待各位,十分抱歉。”
这送客的话说得这么明显了,叶家诸人也自认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闻言虽然面色漆黑,但也做不出强留下来的事情,转身气呼呼地往回走,只有叶广言转身的时候微微迟疑了一下,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虽不好对你的交友情况多说什么,但是裴泽弼此人并非善类,你多留个心眼。”
正从后堂走到门口不远处的裴泽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