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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在杭城的日子, 叶一柏大都在医院里度过,骨科手术术后的疼痛感比之平常手术要剧烈得多,特别是麻醉学并不发达的三十年代,病人需要用更大的毅力来熬过术后剧烈疼痛。
“止痛药能不用就不用, 实在受不了了再用麻醉药品。频繁用止痛药品对神经系统有一定副作用, 舅舅是法医, 这方面应该也是知道的。”叶一柏转头轻声对舅妈赵春说道。
今天的杭城火车站里, 几乎是几步一岗, 黑制服们神情严肃身体站得笔直, 沈槐书、苏正阳以及杭城各大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们几乎到了大半, 还有各大媒体,得到消息自发过来的文人名流等。
“叶医生, 此去平津, 前途艰难,万望保证,如果感到事不可行, 不要犹豫, 直接给我发电报,我会另做安排的。”沈槐书郑重说道。
磺胺面世, 各大势力纷至沓来,沈槐书已经不止收到过一个试图阻止叶一柏北上抗疫的电话,只是前一阵子为了鼓舞国民抗疫的决心,杭城和金陵都大肆宣传了叶一柏年后即将北上的消息, 媒体和民众都盯着,不好朝令夕改, 再加上叶医生本人的态度坚决,才能让沈槐书顶住压力, 让叶一柏按时北上。
“沈先生您放心,杭城经验在前,且有大家鼎力相助,此次北上,我还是极有信心的。”叶一柏道。
这一次去平津,叶一柏并不是孤身上阵,梁氏夫妇紧急调配生产,赶在初八之前,加急生产出了一批医疗纱布,装满了两列火车厢,还有杨成新和叶家也出钱出力出关系,捐赠了大量的物资,张老爷子更是在临行前将裴泽弼叫去了一趟,将本来要带进棺材板里的人脉关系全部交给了裴泽弼。
“呜呜呜”的汽笛声由远及近,不远处的铁轨上火车头已然若隐若现,张素娥和叶娴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梁氏夫妇等人面上也露出了惆怅和不舍的表情。
赶火车的旅客和家人们告别,小心翼翼地走上站台,见两旁站着的黑制服们没有阻拦,胆子又不由大了些,开始轻声说话,随后声音逐渐放大,恢复成正常交谈的音量,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悄悄打量着不远处这群被黑制服们护卫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叶一柏一行,脸上流露出敬畏和好奇的神色。
火车开始放缓速度慢慢进站。
沈槐书率先上前,伸出手和叶一柏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叶医生裴先生保重。”
“保重。”
“叶医生保重。”
“裴先生保重。”
叶一柏和裴泽弼一个人接一个人得握过手来,张老爷子拄着拐杖,重重拍了拍叶一柏和裴泽弼的手背,“活着回来。”
等到走到张素娥和叶娴身前的时候,叶一柏张开怀抱,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最亲的两个女人抱在怀里,“阿妈,阿姐,照顾好自己,我在桌子上写了备忘录,遇上事情就打开它,找里面的联系方式。”
叶娴还强忍着眼中的湿意,张素娥早就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你是医生,你要去救人我拦不住,也不敢拦,但是叶一柏你要记住,你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你要是敢不保护好自己,你就是在要我的命,你要是出事,我就从黄浦江上跳下去,我不骗你!”
“阿妈……”
叶一柏有些无奈地看向叶娴,然而这回向来和叶一柏站在同一阵线的叶娴却站在了张素娥这边,她严肃地看向叶一柏,“阿妈说得对,想想爱你的人,保护好自己。”
说完,她看向了一直站在叶一柏一旁少有开口的裴泽弼,“泽弼,我可以这样叫你吧,接下来柏儿身边就只有你了,保护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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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泽弼还是一贯冷肃的模样,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柔和,“娴姐,你放心,要回来一定是两个人一起回来。”如果回不来,那就是两个人都回不来了。裴泽弼说得格外干脆决绝。
张素娥这时候也想到了此去平津裴泽弼就是叶一柏身边唯一的依靠了,她顾不上此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一手抓着叶一柏一手抓着裴泽弼,“泽弼,你叫我一声阿妈,我应了,你们俩一定要相互扶持,好好的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
“知道了,阿妈。”两人异口同声道。
火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火车缓缓停住,车门打开,旅客们从火车上下来,下车的旅客先是大声招呼着来接自己的亲朋,但看到车站内几步一岗的模样,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
火车到了,等到杭城站的旅客们下车,叶一柏和裴泽弼就要上车了。
其实叶一柏和裴泽弼定的是火车单独包厢,和这些旅客们并不是一个门上下的,火车单独包厢有专门的上下车门,而且这个门杭城站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下车,叶一柏和裴泽弼若是愿意,这时候就可以上车了。
张素娥拉着叶一柏和裴泽弼的手不肯松开,其余众人也默默无语。
“叶医生!叶医生!”不远处似乎传来有些熟悉的叫声。
众人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两个身着大袄的男子正艰难地逆着人流向叶一柏他们的方向跑来。
人跑到近前,两个黑制服拦住了他们。
“我们认识叶医生,真的,不骗你。不信你问他!”薛城努力解释道。
“薛城和庄斌?”裴泽弼认出了来人,他对于这两个从上海专门来跑到杭城献血的北方人印象还是极深的。
他转身对身后人说了两句,身后一个身着中山装的严肃男子点点头,快速上前走向薛城和庄斌,不多时就将两人带了过来。
“叶医生,幸好让我们赶上了。”薛城看到叶一柏,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叶一柏第一时间看到了薛城和庄斌手上提着的行李箱,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诧异和惊讶来,“你们?”
庄斌看出了叶一柏的疑问,将行李箱往身前一放,笑道:“叶医生,您说过,得过鼠疫的人身体里有一种叫抗体的东西,第二次就不容易被感染了,我和薛城的命是您救回来的,我们俩虽然专业的医务人员那么有用,但是在临时医院帮忙这些天,一些基本的工作我们也学习过了,应该多多少少能帮得上您的忙。
而且我们出来了,我们的亲人还在长岗,我们现在已经买不到到长岗的票了,我们知道您不一定去长岗,但我们就想跟着您,尽一点心力,我们帮别人,也希望别人能帮我们的亲人,就像您一样,您帮了那么多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帮您。”
前来送行的众人闻言虽未开口,但不少人却从庄斌这朴素的话中听出了一番别样的道理来,他们很多人聚在这里,不就是因为受了叶医生的恩惠。
不然虽说叶一柏北上抗疫是国家大义,他们作为富商名流可能也会出钱出力,但绝对不会像眼前如此尽心尽力,譬如梁家,几乎将所有的库存都耗空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或许会因为难以提供足量的商品而受到同行的冲击。
又譬如杨成新夫妇,他们几乎是运用了自己在杭城深耕多年的人脉才调动了这么多的基础物资,这份心多是冲着叶一柏这个人去的。
叶一柏看着薛城和庄斌两人淳朴的笑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医生还不好意思来见您,他说他这个有抗体的医生也应该去的,但是他有家有子,实在脱不开身,所以他说他会留在杭城,直到这里没有一个感染病人为止……”
“叶医生,是叶医生,今天他要去平津了。”
刚刚薛城和庄斌的喊叫声吸引了来往行人的注意,叶一柏年后北上的消息杭城各大报刊都刊登过,不少杭城的文人、学生甚至普通市民都知道这个消息,薛城和庄斌的喊叫和今天车站严阵以待的模样让许多头脑灵光的人一下子将眼前的情景和报纸上的消息联系在了一起。
“叶医生。”
“叶医生,您要平安啊。”
“叶医生……”
许多人转身向叶一柏等人所站的站台走来,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只是车站里的人,后来消息迅速传到了站外,站外街边的小贩,以及附近的市民们,竟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向车站涌来。
黑制服迅速吹响口哨,拿出警棍,“退后,退后,不准进去。”
车站的安保人员也迅速出动,“没有票的不准入站!”
“让有票的乘客进去,不要挡路,不要破坏车站秩序!”
叶一柏站在月台上,看着情绪激动想要往里面走的民众,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得上车了,不然影响了车站秩序,我就罪过了。”
他的目光扫过前来送行的众人,“苏局,我阿妈阿姐要等我舅舅身体好转后再回上海,接下来在杭城的日子还需要您费心照顾,我在这里跟您说声谢谢。”叶一柏道。
苏正阳闻言连忙道:“这是应该的,您放心,我必照顾好您的母亲和姐姐。”
“阿妈,阿姐,我走了。”
张素娥抓着叶一柏的手倏忽用力,眼泪簌簌而下。
“叶医生,保重啊!”
“叶医生平安回来。”
送行众人和远处被拦住的群众们的声音传入叶一柏的耳朵,叶一柏轻轻拍了拍张素娥的手背,“我会平安回来的。”说着,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诸君保重,来日再见。”叶一柏抬头看向众人,脸上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
“保重,保重,叶医生。”众人纷纷回应。
叶一柏和裴泽弼转过身去,裴泽弼身后替两人拿着行李的人立刻一左一右护住两人身后,杭城几家媒体的记者蹲下身来,拿出相机拍摄叶一柏上车的背影。
许多人会永远记着这一幕,正月初八,一个许多人团圆欢度佳节的节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肩负着无数人的希望坐上了开往平津的火车。
“叶医生,保重啊。”
“叶医生,平安回来。”
汽笛的“呜呜”声中夹杂着民众们的喊叫声,叶一柏和裴泽弼并肩坐着,感受身下的火车缓缓启动,张素娥和叶娴跟着火车跑动起来,还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
梁聪被梁先生抱着不断向他挥手,叶一柏火车上往下看去,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对视。
叶一柏轻轻对那人点了点头,原来他还是来了啊。
“回去吧,别感冒。”叶一柏大声对张素娥等人说道。
火车越来越快,车后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裴泽弼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在。”
“嗯……只剩我们了。”
未知的前方,就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候的恐慌和迷惘,还好,还有你在。
杭城火车站里,叶广言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行了,回去吧。”
“好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