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裴东家, 你这是?”一旁宋老东家诧异道。
裴永胜忙地将茶盏放下,又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身上的茶水。
“无事,就是手滑……”
他手下动作不停, 心里也是惊涛骇浪。
这些年对于薄春山的发展, 他其实是知道一点的。
当了民兵团长, 又坐上了典史的位置。
当时他儿子裴豹把这些事告诉他, 口气很是不忿, 因为薄春山组建民兵,从龙虎帮很是拉走了一批人。
可一来人家不是来龙虎帮招民兵,是那些人自己要离开龙虎帮去当民兵的, 按理说进了龙虎帮,想出去可不容易, 可明摆着人家去投靠官府, 他们自然也不宜得罪,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当时裴豹还很是抱怨了他一通,说他袒护薄春山, 那阵子他忙着牙行的事,也懒得跟这蠢儿子打嘴官司,只让他不准惹对方。
后来薄春山坐上了县典史的位置,这更让他觉得当初决定是对的。
到此时,龙虎帮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 他心思不在这上头, 裴豹觉得薄春山克他, 更不愿意待在这里, 便带着人去了府城帮他做事。再加上他的生意重心也越来越倾向府城, 定波这边就交给了下人打理,关于薄春山的消息, 自然越来越少传入他的耳中。
不过后来他倒也听说,薄春山现在升了官,当了巡检使,深受府台大人的信赖和看重。
至此,两人已是完全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即使偶尔有些唏嘘感叹,也是一闪即逝。
万万没想到竟在这里看见他,而且貌似在这里的身份不低,那个什么苗家主还要等着他来见各大行商?
裴永胜心里是巨浪滔天。
他身为市井出身的老油条,自然不傻,能做牙行还能做大的,除了老奸巨猾八面玲珑人缘广这些特质外,还得消息灵通。
裴永胜早就听说过海商。在各大行商里,除了盐商外,最为高深莫测的就属海商。盐商是富甲天下,但他看得见摸得着,可海商就是属于看不见摸不着只闻其名的那种了。
且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久而久之海商在其他商人心里就留下了‘富过盐商,高深莫测’几个字。
既然说到海,那就不得不提到朝廷禁令,这个之前说过,这里略下不提。能出海做生意的,那能是小人物?海上有倭寇有海盗,还有朝廷禁令,没点真把式可做不了,但不管如何,这其中少不了背后有‘大人们’的支持。
裴永胜就想得很多,他想到了薄春山深受府台大人的器重,想到他所掌握的巡检司,别处的巡检司裴永胜不知道,但他知道在明州府下,巡检司的权利可是极大,小到盘查过路商人百姓的路引,大到打倭寇。
且明州府下巡检司的名声极好,可以说深受百姓爱戴,因为百姓们也不傻,外面乱成一锅粥,也就明州府下算是一片净土,这是卫所将士的功劳?当然不是,这是巡检司是薄大人是府台大人的功劳。
甚至这几年明州府下的商业有蓬勃之势,这俱是因为这里比别处平静,有很多附近州府的商人都跑到这里来安家,自然也带动了当地的一些发展。
再由此来推断,薄春山能成为这纂风镇的主事者,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别说整个明州府现在都是他的地盘,这定波也被他经营得宛如铁桶一片,估计现在县太爷说话都没他好使。
……
就在裴永胜心里各种翻滚的同时,从外面走进来两个男子。
正是苗双城和薄春山。
有长兴商行这些和纂风镇合作已久的人介绍,大家自然也就知道了这正是此次见商会的主事者,也是这纂风镇的主事者。
不过从头到尾,薄春山就坐在一旁当摆设,和各大商行交流主要还是苗双城,不过众人也看得出这黑衣男子的地位不低,因为别人都在一本正经‘谈正事’,也就他坐在一旁姿态随意像个没事人。
关键是这位苗家主时不时还会看他的眼色,这就让人有点琢磨了。
不过从始至终,苗双城也没介绍这位是谁,对方也没说一句话。
简略地交谈了一会儿,两人便离去了。显然有些事是不能当着人面谈的,现在只是跟大家见个面,让大家知道主事人是谁。
至于再具体的,那肯定是要私下再谈,毕竟牵扯到朝廷禁令。
各大行商这里暂不提。从这里离开后,苗双城开始抱怨了。
“我本打算近日就走,偏偏你要我留下来主持什么见商会,如今都把事情扔给我,你倒是出面了,却是一句话都懒得说,等过阵子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是能者多劳?”薄春山笑着道,“再说,这事我露面可以,我表态却不行。”他到底是个朝廷命官,表面上的把柄是不能被人抓住的。
苗双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免显得有几分忧心忡忡。
“那等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若是以前交给姚清也不是不行,可如今这阵势,别说姚清,就是我,你若是不在的话,恐怕也镇不住。”
为何以前纂风镇行事那么谨慎隐秘,俱是因为实力不够,怕招惹上大势力。如今倒是不怕,但你既然想扩大和商行的合作,自然要有能证明给对方的东西,人家也不可能你说什么信什么,拿了大把货一分银子不要交给你。
这就需要一个能镇得住,能让人相信的人。
例如薄春山,他所代表的能力和势力足够证明很多了。
可他又不能出面去谈这个生意,也没时间一直待在纂风镇,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一提这个,薄春山就眉心紧蹙。
“还有六横岛那,你不能离开太久,刀六一个人罩不住。那地方才是主要,你可别本末倒置了。”苗双城想了想,道,“要不倭国那里先放下不去?”
薄春山摇头道:“倭国那也重要,说是商道,其实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还是要去看看。”
这时,急匆匆走过来个人,一见到薄春山眼睛就一亮。
“老大,家里有消息传来,大嫂要生了。”
薄春山错愕,怎么这时候要生?他也就出来了一天,昨天才到的,而且按照日子,顾玉汝的产期还没到。
不过这不是主要,而是他要赶紧回去。
他也没说别的,只把见商会这事托付给了苗双城,就匆匆走了。
.
等薄春山回去时,孩子还没生出来。
他一见外面这么多人,连大夫都在外面等着,整个人都懵了,二话不说就往房里闯,孙氏叫他都没叫住。
等闯进去后,才发现顾玉汝还是好好的,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躺在床上生孩子,而是正让田丫扶着,在房里走。
“不是说你要生了?”
“我是要生了。”
顾玉汝眉心微蹙,额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此时薄春山也看出不对劲了,见妻子说话艰难,就去看接生婆。
接生婆都是老熟人了,忙道:“发动了,但羊水还没破,这次胎位不是太正,我让她多走走,看能不能在羊水破之前把胎位调正。”
一听说胎位不正,薄春山莫名就一阵腿软。
还算他能镇定,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接生婆描述了一通,什么见红和羊水破是不一样的,见红也算发动,但什么时候会生,谁也不知道,还要看情况。羊水破就很急,必须赶紧在羊水流干净之前把孩子生下来。
反正薄春山也没听懂,倒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原来他前脚走,后脚顾玉汝就见红了,成子知道后就给纂风镇递了个信,这一来一去包括他回来的路程,加一起来也有一天半了,顾玉汝到目前还处于发作见红,但还没到生的状态。
“我怕娘她们着急,就没告诉她们,你别再这碍事,我再多走几步。”说着,顾玉汝就又在田丫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脚步。
显然田丫很紧张整个人也很急,脸上一副要哭的样子,满头大汗。薄春山见势,忙走过去将她替了下来,搀扶着顾玉汝。
直到握住她的手,他才知道她其实并不如表面的平静,她手心里全是汗,甚至隐隐抖颤着,这俨然是疼到极致却强行忍耐的结果。
她很疼!
胎位不正!
现在薄春山满脑子就是两件事,什么铁打的汉子,什么顶着炮火谈笑风生,那个什么情况下都能淡定自若、嬉笑怒骂的薄春山没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我生孩子,你怕什么?”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
他想笑,没笑出来,嗓子很紧。
“顾玉汝你……”
一向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的他,第一次不知道说什么,第一次脑子里糊得像浆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从嗓子里发出一个异常的声音:“你一定没事对吧?你告诉我,你一定没事对吧?”
她想笑,也没笑出来,实在太疼了,她只用手狠狠地捏了下他的手,在他手心里留了几个指甲印。
“我不会有事的。”她看着他道。
这一疼,让他顿时清醒了。
“没事,能有什么事。太太是老婆子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佩服的人,哪个妇人生产不是哭嚎震天,听点不好的话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唯独太太!上次帮你接生,我就说了,太太是最知道节省力气,最懂得配合接生的妇人,这话我这次还要再说一次。”
接生婆在一旁道:“胎位不正不怕,只要产妇自己不怕,能忍疼,多配合,其实还是能调过来的,就怕产妇自己慌,老婆子帮人接生了这么多年……薄大人也不要太担忧,其实太太的胎位已经调整过来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再动一动就可以了。您是个男人,不适合待在产房里,不如您出去坐着等?”
薄春山却没有理他,眼睛都在顾玉汝身上。
见她抬腿,他就跟着动,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浑身僵硬、姿势可笑地就这么搀着她,后来见她挪的艰难,他试着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担在自己身上。
两人就这么走着,狼狈地走着。
顾玉汝都觉得自己很狼狈,没想到会让他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可他也很狼狈,她心里倒是平衡了。
又走了几圈,接生婆让躺下看看胎位,这又是一阵折腾。
对平常人来说容易,可对顾玉汝来说她挺着大肚子,又疼得厉害,实在不容易,幸亏有薄春山,他能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倒省了不少事。
看完后,接生婆惊喜道:“行了行了,可以生了,把催产药端来。”
……
可能知道自己在娘的肚子里折腾狠了,之后顾玉汝的生产很快也很顺利。
是个男娃。 шшш ▲тт kдn ▲c o
没有当年姐姐出生时胖,但也不轻了。
至此,接生婆也不禁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别看她说得轻松,其实险之又险,要不是产妇能忍人不能忍,又极为配合,这次恐怕就难了。
她用剪子剪掉孩子身上的脐带,笑着道:“真是个顽皮的娃儿,之前老身还提前帮你娘看过,胎位没问题,没想到临时胎位不正,原来都是你调皮捣蛋。”
不光胎位不正,还脐带绕颈了一圈,她给孩子大致收拾了下,又洗了洗身上的血,这才一巴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哇’一声啼哭响破天际。
……
床边,薄春山一直没走,一直隔着帐子拉着她的手。
这一刻,他埋首在她的掌心里,顾玉汝只觉得掌心里一片润湿。
“不生了,以后不生了,就这么一个讨债鬼就够了。”
此时薄春山终于能明白,为何幼时他娘被他气狠了,会骂他讨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