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硕大的月亮无依无凭,独自悬挂在夜空之上,泛着惨白惨白的光。
武陵城外三十余里,一处篝火纷繁的军营。
将士们三三两两围坐在火旁取暖。神色间都透露出紧张和不安。
“大战将至,战王却将自己反锁在军帐里,不吃不喝三日,我怕……”其中一人苦恼皱眉,“要不要找人去问一下?”
另一人努嘴指了指坐在不远处一个面容清秀白皙的男子,小声道:“要不,还是去劳烦一下那位刚来的?听说战王对他十分客气礼让。兴许他去唤门,战王就会出来了……”
“不见得。”一个资历颇为年长的老兵抱着手里的铁剑,神色肯定地摇头,“你瞧那新来的,面容长相,可是像极了一个人?”
几个小新兵还未见过大世面,自然都是茫然地摇摇头。“像谁啊?”
那老兵意味深长一笑,却是闭上了嘴,什么都不说了。
不料就在这时,紧闭了整整三日的军帐门帘。突然被猛地一把掀开。
“刷”的一声,和走出来的这人的气势,如出一撇!斤杂丰亡。
燕乐晟面色阴郁沉冷地走了出来,每一步,都沉稳无比,那刚毅不失英武的面容,并没有因为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瘦削而减色几分,反而越发显出一股凌厉张狂的气势。
他的身上还是那件染了血的明光铠。
他还记得,这是六日前,他出征那日,她亲手为他穿上的。他舍不得脱。
他缓缓抬头。望了一眼天上那轮惨白的满月,眸中迅速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痛楚和思念。
原来,这么快,就过去六日了。
那日她坠下悬崖,他疯了似地在崖底寻了一天一夜,却什么都没寻到!
第二日。出乎意料的是,他却突然宣布,停止一切搜寻,整装出发,指挥着大军,一刻不停地直取武陵。
前两日,他遇城则攻,攻无不胜。明光铠上新血旧污,叠了一层又一层。
他却彷佛不知道疲惫似的,用一种让南燕国人集体恐慌的惊人杀伤力,一路杀到了武陵城外。
这是南燕的国都。
此刻,南燕国刚收到燕肃祁,他们的太子身亡的消息。举国发丧。
燕乐晟正欲不管不顾地攻城杀戮时,一个自称林肃的清秀男子,只身一人。冒险闯入军营求见。
在看到他那张熟悉的面容时,他几乎瞬间停止了心跳。
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她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就是因为要找你,她不肯跟我回宫!遭受了这么多苦难波折!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间接地让她……丧了命。
燕乐晟狠狠压抑着心头的狂躁和哀恸。
不等他的回答,负手将他请进了大帐。
可是林肃,却冷静地,对着他的背影,道出了一句话,“师父说,她这一世历劫,已经结束了。”
猛地,面前那个背影瞬间变得无比僵硬。
燕乐晟迈出去的步子,堪堪凝固。整个人,仿佛已经被浇注进浓墨的夜色中,再也不会动分毫。
不会呼吸,不会……等待。
讽刺的是,同一天内,江陵传来消息,皇上苏醒,醒来后下了一道谕旨,国丧三日,悼念林陌染。
彼时他正要擦拭铠甲,听闻传令的飞骑一字不漏将谕旨传达给他时,手一抖,感觉心脏瞬间被狠狠掐了一下,疼得一口气缓不过来,差点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再然后,他将自己关在军帐里。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黑暗中静坐了整整三日。
从一开始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轻笑,大笑,逗笑,淡淡的紧张,却要倔强地极力掩饰着……仿佛黑暗中一伸手,就能触到她额间,那飞扬的黑色翅膀。
到后来,她消失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汪死水。
转眼,又是中秋。
他抬眼看着这轮明月,这轮残酷的明月,并不因为谁的消逝而改变圆缺。
旋即,他收回视线。
眼眸一垂,眼角一凛,神色已恢复了往常的冷静沉重。
燕乐晟迈步走向一直守在军帐不远处的那个清秀男子,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几句话,将他请进了大帐。
方才议论纷纷的几个士兵,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思各异。
那老兵忽而琢磨出什么来,“啧”了一声,诧异道:“你们说,这战王,该不会因为那人长得和那人有几分相像,就……看上人家了吧?”
几个新兵面面相觑,一来搞不清他话语中的“那人”和“那人”的区别,二来嘛……
“这可是俩大男人!战王难不成还有龙阳之好??”
新兵一时感觉有些破灭,自己的偶像,自己如此崇拜的一个武神般的磊落汉子,竟然喜欢男人?
大帐中,燕乐晟将战阵军事图摊开,冷静地分析着明日的作战计划。
“东门,是武陵城最为薄弱的地方。我们可以用大部队聚集在南门叫嚣,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派一股精锐士兵,偷袭东门……”
林肃负着手,望向那一双沉水般的曜黑眸子,神色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燕乐晟一口气分析完,问他道:“林军师意下如何?”
林肃赞许一笑,补充道:“在下只提一点,还望战王继续紧闭军帐。同时换掉一身明光铠,穿上普通将士的着装。明日一战,在下即能保证……必胜!”
“只是……”他苦笑轻叹,望向燕乐晟一身的污浊,道:“还请战王将自己拾掇一下。我妹妹若是在,想必也不愿看到你这副模样。”
“呵!”燕乐晟低笑一声,眼底一沉,又迅速抬起头,朗声道:“你说的对!她若是在,定会很高兴看到我打了胜仗凯旋而归!”
他掩饰着自己的失落和心酸,用大笑驱散眼中挥之不去的哀恸之意,故作洒脱地,一掌拍在林肃肩上,道:“今晚陪我喝一坛!要醉得尽兴才好!”
林肃却不动声色地摇头一声叹息,回绝了,“战王若想尽兴,那在下还是不去为妙。以免酒后胡言,让战王……想起一些不必要的往事。”
燕乐晟只得自己捧了一坛酒,坐在月色下的大帐边,一个人闷闷地喝着,一杯接一杯。
满嘴尽是苦涩的酒味。
饮至深夜,林奕来了。
“战王。”
他将手中的油布包裹递上去,“这是阁主事前嘱托我交给你的。”
燕乐晟的目光凝着这不过两寸长的小布包,抖着手拆开,细眼一看,忽而眸子里就亮起了一点光。
也不知是醉的厉害,还是为何,他始终颤着一双手。
那么小心,缓缓地接过这支牡丹簪,捧在手里,就如同捧着她的乌黑秀发,眼里心中,尽是苍茫无边的痛。
林奕犹豫片刻,叹气道:“战王,阁主在簪中还留了一封书信与你。”
“她的……书信?”
燕乐晟黯沉的目光瞬间如烛火,绽出了些许挣扎的焰光,整张颓废的容颜,终于又有了那么些生气。
他笑道:“她的书法,还是我教的。当年为了让她耐下性子学练字,我还颇费了一番心思。”
忆起当初,嘴边仿佛又尝到了那甜糯糯的味道,想起她难得撒娇埋怨,“最喜欢的荔枝糕都让给你了,怎么还抓我练字啊!有你在呢,这些可轮不到我来写!”
“如今可不是轮到了?”他惨然一笑,“当初我若知道,教你练字却是为了让你与我写诀别……我,定是不会教你的……”
他喃喃着,双手更颤了几分,竟是两指拨弄了许久,都没法将簪子上的牡丹花拆开。
“战王。”林奕又是一声长叹,侧了侧身,一手伸过去,“让在下……”
燕乐晟迅速拨开,“别碰!让我慢慢来!我要好好地、慢慢地看,看她留给我的这最后一些话……不能急,一定不能急!因为这些话一旦说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一言至此,声音竟不住地嘶哑颤抖。
林奕不忍地扭过头去,闭上了眼。
那根簪子里,果然只有一挽白绢,静静地躺在簪杆中。
燕乐晟深吸一口气,将白绢抖开,上面寥寥数字,他却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时间,才将它念完。
“江山为杯,星月做酒,纵教此身化尘,何妨一世共醉?”
燕乐晟努力睁开的双眸中,渐渐氤氲出润湿的雾气,这周围的空气好似把肺部也黏住了,他大口大口吸着气,手越发抖索起来。
这是她许诺给他的……一世?
还真像她会说的话,似乎把天地之间万物都纳入了怀中,那么洒脱,置生死于度外。
可是她真不该,不该用生死去许诺他一世!
“啪”的一声,他颤抖的双手再也拿不住那一支沉重的牡丹簪,十世琉璃玉猛地摔在地上,跌成了一地明晃晃的碎片——
唯有那方刺眼的白绢,还被他死死地握在手心。
这是她许他的一世,他如何敢松手?
可是她的一世呢?早已结束。化为天地尘埃,无迹可寻……
林奕终是看不下去了,轻声劝他,“战王,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阁主如此胸襟阔达,自是不希望看到陛下为她而难过至此的。”
燕乐晟无力一笑,闷声道:“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亏!答应她的事,我全都做到了,可是她呢!我平生只求她一人一事,为何她却做不到!给我好好地活着,就这么难吗?!”
林奕直摇头,皱眉长叹,“战王,您喝多了……”
“喝多了?”燕乐晟把手里酒杯一扬,“多吗?呵!不过区区一坛酒,怎么会多呢?”
他语气一顿,方才的眸中的些许微光,倏忽全部散去,死气沉沉一如他嘶哑的声音,“只是她不在罢了,朕一个人……喝不完……”
月色下,一人,一坛酒。
每一杯,都饮尽了碧落黄泉。
同一时刻,江陵。
北燕宫。
辰靳一身玄袍,狠狠推开了翠柳斋的门,冷厉的目光直锁着那个正慌慌张张从里屋走出来的女子。
柳琦看着他手里泛着冷光的利剑,顿时失神惊呼,“皇上,你这是要作什么?!”
辰靳狠笑拧起嘴角,一字一句缓缓道:“朕听说,杀了你,就能换得她活……”
话音落,一剑,夹裹着势不可挡的力量,刺向了她的心窝。
却没有血。
柳琦就这么迎着剑刃,扬起了轻笑,一步步走向他,任凭剑越刺越深,贯穿她的身体。而她的面色,始终如常。
辰靳微微惊诧失神。
“皇上。”她突然低笑起来,附在他耳边,如同魔音蚀骨一般,声音无比娇媚,“你杀不了我。因为我根本不是人!”
那一双猩红的眸子,在夜色中泛着妖冶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