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灵宫,武器库附近的走廊里,断魂之刃和戮魂之枪隔开了十几米的距离,一者牢牢地钉在墙上,一者静静地躺在地上。
戮魂之枪发出了隐约却不祥的颤动,时断时续。
但本该注意到这一点的两人,却谁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向着这把武器看上一眼。
他们的战场早已经从走廊换到了其他地方。
“砰!”
巨响中,一扇大木门被结结实实地撞开!
黑暗中,两个身影双双扑进了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武器库,宽阔的库藏架上盖着层层的厚布,在黑暗中保存着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装备:从长剑钉锤,到盾牌铠甲,比比皆是,不一而足。
它是白刃卫队设立在英灵宫中的特殊储备——按照制式装备训练的英灵宫宫廷卫兵,可远远用不上这么多种类繁复,各有特色的武器。
黑暗中,冷静的尼寇莱就势一滚,循着记忆,向着最近的库藏架伸出手!
听着背后的声音,他知道,对方不会犹豫。
就像自己也不会犹豫一样。
下一秒,尼寇莱在昏暗的视野中倏然回身,手上的武器在空中飞舞。
“叮!”
果然,尼寇莱只觉手上一顿:他的武器遇到了人为的阻碍。
在这次猝然的武器对撞里,他和敌人都微微一晃,齐齐借着反震的力度,在黑暗中连连退后。
尼寇莱退到墙边,找到记忆里的位置,手上的武器向后巧妙一翻,在一道铁架上划出火花,架子上的永世油极快地化作火焰,燃起火盆里的木柴。
他的对面,随着一道轻响,敌人也用旁边的火石擦燃了角落的火盆。
昏暗的武器库顿时明亮起来。
卡斯兰盯着尼寇莱手里的那柄单面战斧。
“看来你和我想得一样,”卡斯兰道,挥了挥刚刚到手的一柄宽刃剑,“战斗中,寻找离自己最近的武器。”
尼寇莱努了努嘴,没有答话。
当然。
这是白刃卫队的准则之一。
当年,教我这一条的人……
尼寇莱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神,双手握柄,斧刃在身前来回,熟练地劈出一个“x”型的轨迹。
卡斯兰露出笑容。
按照惯例,一位埃克斯特大公新晋成为共举国王时,他有权接过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白刃传世书》,组建北地人引以为傲的特殊卫队——历史悠久,地位崇高的白刃卫队,以彰显身为国王的殊荣与重要。
白刃卫队都是从经验丰富的战士——比如一年三训的常备军——里遴选出的尖子,再重新训练成型,在此过程中,他们将脱胎换骨,成为既能识别战场指挥战斗,也能亲身上阵生死搏斗的精锐:他们不仅仅是国王的护卫,更是他的刀刃。
而每一届的白刃卫队,都充满了指挥官的个人特色,比如“撼地”的卡斯兰·伦巴,就根据他自己的例子,要求白刃卫士掌握几乎每一种战场兵器的用法。
所以才有了这个武器库,储存着几乎每一个时代的每一种兵器。
“你评估战斗的眼光退步了啊,”卡斯兰的目光从对方的武器上抬起:“你知道,攻击单调,劈砍迟钝,而我又没有身着重甲——战斧实在不是好选择。”
回答他的,是尼寇莱毫不留情的斧击。
废话。
什么都看不清,当然是抓到什么用什么。
“蓬!”
卡斯兰击开对方的斩击,宽刃剑反手回劈,但却被尼寇莱又一次的瞬间变向挡开。
尼寇莱退后两步,心中恼怒。
不行。
宽刃剑两面开刃,攻势灵活,他只要反手回击,我就得耗费一些终结之力来防守。
想到这里,尼寇莱毫不犹豫地双手一甩,战斧脱手向敌人飞去。
卡斯兰挑开对方的飞斧,但等到他再次抬头时,一柄轻巧均匀的单手劈刺剑,已经从不远处的武器架上来到尼寇莱的手上。
“好选择。”
卡斯兰只来得及蹦出这两个词,尼寇莱就用他的终结之力化出一劈一刺一削,中间的转折几乎没有空档!
几个回合之间,绕着宽刃剑双向斩击的空隙,劈刺剑灵巧地来回进击,斩刺结合,攻得卡斯兰颇为狼狈。
最后一击,卡斯兰辛苦地弹开尼寇莱的斩击,却被对方再一次的变招逼得没有退路,迫不得已贴地翻滚,同时勾倒一排武器架,挡住尼寇莱的进逼。
无数武器落地的叮当乱响中,尼寇莱不得不停下脚步,调整呼吸。
“你一定受伤了,”尼寇莱肯定地道,踢开阻碍道路的一排架子,晃动手里的劈刺剑:“只要稍微灵活一些的招式,都接不下来?”
卡斯兰轻笑一声。
他揉了揉剧痛不已的胸部,想起那个精灵,那个星辰王室卫队的教官。
“干得不错,”卡斯兰吐掉嘴里的灰尘,扔掉手上的宽刃剑,“只是……”
“你的腿上似乎也有伤,”他的右手从地上抓起一件新武器的手柄,淡淡道:
“我猜,大概不怎么方便闪避?”
看着卡斯兰手上的新武器,尼寇莱勃然变色!
随着武器架一阵响动,卡斯兰手柄上连着的三根铁链被慢慢扯直,带出尾端三个满布尖钉的金属球。
尼寇莱没有犹豫,瞬间甩掉手上的剑,转身就逃!
果然,下一刻,三个可怖的枷头就在空中划过三道弧线,狠狠砸在尼寇莱原本的位置。
“砰!”石屑飞溅。
尼寇莱知道,卡斯兰找到了他此刻的弱点。
多头链枷。
这种长柄上连接着打击锤头的武器,是名副其实的战场凶器,不仅仅威力巨大,随便擦过就是骨断筋折——还因为挥舞起来时,死在它底下的战友跟敌人一样多。
如果在平时,闪避它只是轻轻松松,但是现在……
尼寇莱咬牙忍着腿上箭伤带来的痛楚,脚下不停,却听见耳后风声响动。
陨星者想也不想,就地一滚!
一个链枷头激起的石屑弹到尼寇莱的脑后。
尼寇莱猛地爬起,继续奔逃。
“砰!”卡斯兰又是一记熟练的飞枷横甩,带着铁链的枷头擦过尼寇莱身边的武器架,把它生生扫成三截。
断裂的兵刃在空中散落。
尼寇莱矮身闪过一柄落下的匕首,以及无数飞来的断刃木架。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不能!
直到……
逃避着卡斯兰攻击的尼寇莱转过一个石柱,眼前一亮——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下一刻,卡斯兰再次甩出链枷!
但他随即瞳孔一缩——尼寇莱向地上一扑,等到他爬起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样长兵器。
陨星者回身向着卡斯兰迎去!
“铛铛!”
空中的铁链绕上了一根突兀出现的铁棍!
尼寇莱猛地回抽手上的长柄。
金属声中,铁链绕着铁棍回环两圈,便不再动了——链枷头被紧紧地锁死在铁棍顶部的斧式设计上。
卡斯兰心中一紧。
尼寇莱的手上,是一柄式样繁复的斧戟。
它上面突出的斧尖,斧刃的形制,特别做的挂钩,都是为了专门对付骑兵而铸造的——只要力量足够,动作熟练,步兵也完全可以用这种长兵器轻易地将骑兵钩下马来。
而现在,它完美地锁住了自己的链枷。
尼寇莱轻喘两口,感觉到身体的疲乏——即便强悍如他,经历了长达数个小时的高强度战斗,也累得够呛。
幸好,对方也是一样。
他没有停顿,右手向后一伸,手上的斧戟带着链枷,向着卡斯兰熟练地捅去!
卡斯兰狼狈地放开了被锁死的链枷——这次轮到他踉踉跄跄地躲避尼寇莱飘忽不定,随时变向的斧戟了。
“硄!”
斧戟带倒了卡斯兰身侧的一排弓架,还未上弦的长弓摔落一地。
卡斯兰没有停下,他面色严肃,继续滚过一圈,躲避尼寇莱的长兵器横扫。
尼寇莱捏紧了手上的兵器,毫不犹豫地反手一戟劈出。
“砰!”
卡斯兰一个滑铲,躲开进攻的同时,踢倒了一个武器架,上面的兵器哗啦啦地摔落下来。
老头一个抄手,将三四支兵器抱在左腋下,然后奔出七八步,才再度转身面向他。
看清了卡斯兰手里的武器,尼寇莱心中警兆疾闪!
只见老头伸出右手,从左臂里抽出一支早已在战场上消失了的过时武器。
标枪。
卡斯兰严肃地平举标枪,拉开右臂。
“嗖!”
标枪脱手。
那一刻,尼寇莱顾不上送出手上的斧戟,矮身就是一个缩头!
“铿!”
疾驰而来的标枪带着呼啸的风声,擦过尼寇莱刚刚垂下的脑门,狠狠地扎进他身后的石砖里。
尼寇莱管不了头顶的脑门还在发凉,他果断地抛下斧戟。
但下一秒,又是两声“嗖嗖”的呼啸!
尼寇莱用尽全力才避开目标胸部和头部的两支标枪,但腿上的箭伤又开始作痛了。
陨星者缩到一根石柱后,刚刚躲好,一支标枪就远远飞来,扎进他刚刚的位置。
尼寇莱靠着石柱喘息着,焦急地寻找新的兵器,在心中咒骂不已。
作为卡斯兰一手带出来的白刃卫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卡斯兰的可怕。
卡斯兰的力量和反应都很可怕,这为他带来“撼地”的称号。
但老指挥官的绝技,还在他精通几乎每一种武器的使用和特性,在战场上随手一抓夺得的兵刃,都能变成无双的杀人工具。
比如现在……宽刃剑、链枷、标枪,他每换一次兵器,自己就压力剧增,而陨星者却只能被动应付。
石柱后传来响动——卡斯兰重新抱起一捆标枪,撕开封绳。
“你荒废了许多技艺,刺头,”卡斯兰的声音隔着石柱传来:“从你挑选的兵器就看得出来——把我教的东西都忘了么?”
“身为一个白刃卫队,了解每一种兵器的特性是……”
靠着石柱的尼寇莱咬紧了牙齿。
愤懑和痛苦从他的胸中升起。
“为什么?”他艰难地出声,打断对方。
“什么为什么?”卡斯兰的声音。
尼寇莱喘息着,捏紧拳头。
“为什么……”
“废话这么多……”
卡斯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这该死的混蛋,从刚刚到现在,扯这扯那……”陨星者咬着牙,心里的痛苦慢慢积聚:“你他妈……”
“还提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做什么?”
他抬起头怒吼道:“你以为我们还能像过去一样,在训练场上对练吗?”
“背叛者!”
石柱后的老人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只有尼寇莱的喘息声。
“冰山……你还记得这个称呼吗?大嘴蒙蒂给你取的……”
“是你,”尼寇莱痛苦地出声:“是你把我们挑进白刃卫队……”
“是你昼夜不停地操练我们,摔打我们……”
“把我们从只知道为温饱,为钱财,为面子为荣誉为升官而战斗的征召兵……”
“变成了荣耀而铁血的白刃卫队!”
卡斯兰一言不发。
尼寇莱紧紧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血液从每一条血管上激荡而来:“当年,你一边抽着鞭子,一边告诉我的那些话……”
“你在战场上,扛着我突围时的那些话……”
下一秒,陨星者抓起扎在脚边的标枪,从石柱后猛地闪身而出——
“都是假的吗!”
尼寇莱怒吼着,跟卡斯兰面对着面,一起平举标枪,拉开身体。
“嗖!”
“嗖!”
两支标枪,从两个人的手上向着彼此投掷而去!
“砰!”“锵!”
标枪落地。
卡斯兰的标枪擦过了尼寇莱的小腿,把他腿上的皮甲划破,带出鲜血。
尼寇莱又是一个翻滚,躲到另一个石柱后方。
他摸向自己的小腿,湿漉漉一片。
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沉默。
“看你刚刚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只想杀了我,”石柱另一端,表情哀戚的卡斯兰看着身侧的那支还在震颤的标枪,擦了擦小臂外的伤口:
“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了呢。”
“一个指挥官,在战场上永远要比属下多想一步,少退一步,”尼寇莱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他妈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尼寇莱撕下一片衣服,狠狠地绑紧腿上的伤口。
“你告诉我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指挥官……”
“去成为一面坚盾,一堵铁壁,一面战场上同袍们可以倚靠托庇的战旗……”
“但你呢?”
陨星者情绪激动,他面孔扭曲地暴喝着:“你发下的刃誓呢?”
“抵御强敌,百战争先,直至鲜血流尽,”尼寇莱颤抖着道:“传承希望,绽放荣光,直至万物永眠……”
“你的鲜血呢?”
“你的荣光呢?”
“头儿!”
尼寇莱的怒吼让卡斯兰心神一震!
武器库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只留下两人的喘息。
一者激烈,一者不稳。
终于,老人缓缓出声。
“刺头,做一个指挥官,很累吧。”卡斯兰缓缓吸气,声音很疲惫,很无奈,也很痛苦。
仿佛在经历着酷刑。
“既要保护自己属下的小子们……”
“也要向你的主君,献出毫无保留的忠诚。”
尼寇莱一顿。
卡斯兰垂下眼睑,轻声开口:
“刺头,近二十年了,努恩陛下,已经让你承担了多少的黑暗,背负了多少秘密?”
“那里面,有多少件事情,会让你心怀愧疚,夜不能寐,肩膀沉重,却口不能言?”
陨星者咬紧了牙齿,没有答话。
但他的心里却泛起难言的酸楚。
卡斯兰默默地道:“而你只能在第二天的训练里,继续一脸正气凛然地训导着属下,去做一个忠诚、荣耀、正直、英勇的白刃卫队。”
尼寇莱闭上眼睛,狠狠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口空气。
“没错,我知道,我从心里知道,”卡斯兰苦涩地道:
“身为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他身边最得力的亲卫队长,白刃卫队的指挥官,世人永远只记得你在战场上的英姿和在国王旁的威武……”
“但在光鲜亮丽的外表后面……”
“总有那些无法逃避的东西。”
石柱后,尼寇莱仅仅皱起眉头,双手微微颤抖。
“我和努恩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亲如兄弟——远比我跟霍尔特的关系更好,”卡斯兰微微叹息,一支一支地抽出手上的标枪,把它们在身前排好,方便取用。
“我还记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接受卡恩王的任命,到龙霄城赴任,”老人默默开口:“还是王子的努恩·沃尔顿,带着满身的雪花,带着我站在天空之崖上。”
“我们两个人,就那样站在耐卡茹的雕像下,俯瞰着整个龙霄城。”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他,脸上的那种坚定和毅然。”
“‘卡斯兰,’当年的努恩王子,他这么说,”卡斯兰苦涩地道:“他说:‘埃克斯特病了,病得很重。’”
陨星者轻轻捏拳。
“‘我的老伙计,’”卡斯兰微微喘息,脸带痛苦:“他说:‘如果,我想要彻底改变埃克斯特,改变这个国家……’”
“‘想要改变这个伟大如昔,却也陈旧如昔……’”
“‘改变这个六百多年来毫无寸进的国度……’”
“‘如果,我要塑造一个全新的,褪去枷锁与负担的,前所未有的埃克斯特王国……’”
“‘你会帮我吗?’”
尼寇莱生生一震!
“我很惊讶。”
“但我没有犹豫。”
卡斯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因为当时的我,从来没有意识到……”
“这个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