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什么道理

自报家门后,宴会厅里的挟持者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围观的客人们议论纷纷。

负责交涉的戈德温伯爵叹了口气。

“请收下我的哀悼,年轻人。”

“你父亲的英勇之举,为星辰王国迎回了继承人,他若为之而死,便值得令人缅怀。”

安克没有说话。

伯爵话锋一转,略带斥责:

“可这不能成为你如此行径的正当理由。”

安克依旧保持沉默,只是眼神迷离。

看着对方的表情,戈德温伯爵皱起眉头,他意识到,今夜的事情也许没那么容易解决。

伯爵下意识地向上望去,然而国王的席位上空无一人。

唯有在第一阶的席次上,星湖公爵,那个据说是天才的少年。正被一大帮卫队簇拥着。

表情沉重,低头不语。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安克。

他还记得,自己在鬼王子塔上醒来的时候。

那时,约德尔告诉他:

距离兽人入侵刃牙沙丘,传说之翼回军援助,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泰尔斯推开塔窗,看到的只是刃牙营地经历大战,罗曼重获胜利后,所留下的一片凋敝残局。

但他没能看到的,或者他以为自己没看到的,是那一天的战争里,真正的血腥。

以及那些,因之改变命运的人。

【死亡?牺牲?利益?代价?胜负?这些都只是战争中最表面的东西……成千上万人的命运……都将在这个残酷的熔炉里经受考验。】

老乌鸦希克瑟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请记得……在虚伪的道德指责之外,在简单的利益计算之外,在虚无的战士荣誉之外,更不要轻视了战争本身——它远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不是非赢即输,非利益即代价,非生存即死亡的游戏。】

【而你我,无论是位高权重的领主,或者随风沉浮的黎民,都不过是其中最无力的棋子,因为它很多时候并不由我们决定,哪怕你就是战争的发起者或者胜利者。】

身后传来响动,中断了泰尔斯的情绪。

“掌旗翼的新情报。”

副卫队长,沃格尔接过属下递来的几张信纸,谨慎地道:

“安克·拜拉尔确实是西荒贵族,也是鸦啼镇男爵的长子兼继承人。”

“你说得没错,他此前一直在终结之塔修业,直到他的父亲逝世。”

马略斯沉吟一阵:

“父亲死于迎回王子的行动,所以这位小拜拉尔心中不平,要毁掉王子的宴会?”

守望人摇了摇头:

“不太通。”

沃格尔点点头,显然也有怀疑。

“还有。”

他随即换过一张纸:

“几天前,安克·拜拉尔向贵族事务院申请,想挤进今晚的封爵仪式,由至高国王为他授爵,继承父亲的头衔。”

泰尔斯心思一动。

他记得今晚的封爵仪式,在获封世袭爵位的几位贵族里,既有白手起家的新贵族,也有子承父业的旧贵族,包括一位其实不是那么合法的刀锋领私生子。

但是没有安克·拜拉尔。

沃格尔哼了一声,继续读道:

“事务院批复:‘拜拉尔乃西荒之臣,越主封仆,不合惯例’。”

马略斯蹙眉:

“不合惯例?”

“我怎么记得,今晚封爵的人选里,有一位非婚生子,也属于‘越主封仆’?”

沃格尔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信纸对折起来:

“刀锋领女公爵与王室亲密无间,自然无碍。”

“至于西荒……。”

他没说下去。

越主封仆,不合惯例?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那把法肯豪兹公爵送他的古帝国剑。

“好吧。”

马略斯思索着:

“可他为什么要找上多伊尔男爵?”

沃格尔轻哼一声:

“爱、恨、仇、利、害——无非这五者,你任意组合,总有真相。”

大厅中央,戈德温伯爵深吸一口气:

“年轻的拜拉尔,你父亲为国牺牲,死得其所,你不应该玷污他身后的荣耀。”

安克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清醒过来。

“您是对的,子爵,我不该。”

他颤抖地呼吸着,似乎在压抑什么,不断重复道:

“我不该。”

但安克的表情很快变得狰狞。

“直到匆匆归国的我发现,”他看着每一个人,咬牙道:“我父亲他为了征召军队,借债筹措军资……”

“欠下了他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巨款。”

许多人齐齐一怔。

下一秒,安克一把捞起老多伊尔的领子:

“来啊,你这条老蠹虫。”

挟持者语气急促:

“告诉殿下,告诉诸位,告诉整个王国,你做下的勾当。”

“告诉所有人,你对我父亲,对拜拉尔家族犯下的罪过。”

多伊尔男爵哭丧着脸:

“我什么都没做……”

但安克的剑刃立刻逼到老男爵的脖颈上,甚至划出了几丝血色:

“再想想?”

老多伊尔浑身一抖,连忙改口:

“我,我,我借钱给你父亲,是为了让他渡过难关……”

泰尔斯皱起眉头。

安克狠狠呸了一声!

“狗屁。”

他一脚踹上老男爵的后背,后者被狠狠地踏倒在一片餐肴之中,脏污不堪,气喘吁吁。

看见父亲受难,D.D捏紧拳头,可哥洛佛很快按住他的肩膀,严厉地盯着前者。

“我调查过,当西荒公爵的动员令一到,你就出现了。”

“偏偏在我父亲财政困顿,无计可施的时候。”

安克怒视着多伊尔男爵,踩着他的后背:

“你巧言令色,贷以巨款,蛊惑哄骗,许以重利,煽动他尽征役兵,武装军队,去荒漠冒险,去追逐战争。”

“最终让他全军覆没,血本无归,欠债累累。”

他几乎是嘶吼着道:

“在病床上伤重抑郁而终!”

戈德温伯爵面色凝重,头疼接下来的谈判怎么办。

多伊尔男爵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是令尊忠心耿耿,要响应号召,去荒漠为国征战……我想拉也拉不住啊……”

安克愤怒地打断他:

“不,你!是你编造出‘战争有巨利’的借口,故作慷慨地借他钱财,引他入彀。”

老男爵疼得嘶声吸气:

“我没有骗他!上一次的荒漠战争,让多少人都发了大财……”

发财。

泰尔斯心中一堵:他想起了刃牙营地里,想起了在营门口雁过拔毛,收过路费的法肯豪兹士兵,想起汤姆丁原本准备走私出去的一大堆货物。

安克讽刺地笑了一声:

“你是说那些战争商人?”

他松开脚步,重新把老男爵拽起来,让他对着宴会厅里的所有人:

“那些不知从何知晓了我父亲准备动员参战,从而趁机向他兜售物资的吸血鬼?”

“他们有一半的人都与你暗通款曲,甚至合伙经营,你们早就在串通合谋,狼狈为奸!”

多伊尔男爵似乎领教了眼前这位的讯问方式,连忙回答:

“有生意往来嘛,彼此认识很正常……”

“闭嘴!”

挟持者愤恨地盯着老男爵,字字沉痛:

“你利用我父亲的慷慨大度又不通财务,用满布陷阱的文法,眼花缭乱的数字,诱骗他签下不公的契约,欠下几倍于原债的巨款。”

老多伊尔像是认命了,他努力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借债嘛,哪有不算利息的?而你们门第高贵,家大业大,利息高一点无可厚非……”

安克突然伸手,死死揪住多伊尔男爵的后脑头发,逼着后者仰头!

在男爵的嘶声痛呼与他夫人的失声惊呼中,安克咬牙切齿:

“但在你契约的蓄意陷阱里,那些还不清的债款,都是以鸦啼镇上成片的土地和人口,作价抵押!”

“土地!人口!”

人群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啊,嘶,不是,”老多伊尔尽管痛苦不堪,却仍不肯松口:

“抵押物嘛,这些都是在王家银行的权威会计见证下的契约条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除非你早有预谋!”

安克怒吼出声!

“除非你之所以借出债务,就是为了他出征失败,债台高筑,无力清偿,只能割让土地的那一天。”

下一刻,安克突然回身挺剑,剑尖敏锐地指向一个想寻机偷袭的卫兵。

把后者和他的效仿者们,逼回了安全距离。

“这太荒谬了,”老男爵的辩解声很是尖利:

“难不成我就笃定了他会吃败仗?难不成我还早知道兽人们会袭营……”

泰尔斯心中一动。

笃定了会吃败仗……

早知道兽人袭营……

星湖公爵狠狠皱眉:

不巧,这两点,还真的有人知道。

而多伊尔家族……

泰尔斯下意识地瞥了身边的多伊尔一眼:恰好是王室直属的封臣中至高一阶,璨星七侍。

显然,安克也对男爵的话不满意。

“别再装蒜了,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挟持者抬起头,当着厅中的客人高声道:

“老蠹虫,你老早以前就把魔爪伸进了西荒,伸进了我们鸦啼镇。”

“我们两家份属两地,却接壤相邻。多年来,你借着地缘优势,威逼利诱,巧取豪夺,连通我父亲手底下的某些封臣败类以及鸦啼镇里的贪官污吏,暗中串谋,不轨多时。”

安克愤恨道:

“那些败类瞒着我父亲向你投诚,非法转租佃户人口,私划土地瞒报税务,让鸦啼镇的田地劳力为你耕作生产。”

“而你们上下其手,偷天换日,就连从镜河到鸦啼镇,横跨中央西荒的运输通路都早早修好了。”

老多伊尔想要辩解,但是安克的手劲显然越来越大,让他连眼睛都闭上了,只能痛苦地呻吟。

“于是,我父亲只能看见他的领地日渐枯竭,收成日减,愈加困顿……”

听到这里,老男爵再疼也忍不住了:

“我跟他们租赁土地,你情我愿,你父亲都知道的……”

可安克再度怒吼:

“知道个屁!”

他的剑刃紧贴男爵的脖颈:

“你是想现在就下去跟他对质吗?”

客人们齐声惊呼。

眼见场面失控,戈德温伯爵立刻打断对方:

“拜拉尔先生!”

他严肃地道:

“无凭无据,你不能这么武断地指责多伊尔男爵,更何况动用私刑……”

安克闻言冷笑一声:

“凭据?”

挟持者冷笑着,过了几秒钟,终于把短剑撤离老多伊尔的颈动脉。

“多伊尔,你的封地,今年粮产大丰收,对么?甚至到了出口外销的地步?”

老男爵犹豫了一下。

安克愤怒地赏了老多伊尔一巴掌:

“说啊!”

吃痛的多伊尔男爵连忙开口:

“丰,丰,丰年嘛……”

“丰年?”安克怒极反笑:

“但是不止今年。”

他咬牙切齿,看向旁观者们:

“还有去年,前年,大前年……足足八九年的时间,你们的粮产一直在‘丰收’,带动商货流通,市场欣欣向荣,财政富余得足以养活一支小军队!”

“就凭你们镜河的狭长地块?就凭你们整个中央领最烂的土壤?就凭你们那些被王都繁华养刁了胃口,一门心思想要挤进永星城,趾高气扬却好逸恶劳的中央领子民,真的能种出那么多收成,榨出那么多钱财吗?”

“而你甚至还有余粮余货,能够流通出境,倒卖给荒漠甚至北地,大发横财?”

听到这里,泰尔斯轰然一震!

他下意识地朝其他席次看去,在众多踮起脚的人群中,找到了那个锅盖头。

列维·特卢迪达。

此时,这个再造塔的北地人正低调地低着头,对星湖公爵投来的眼神毫无所感。

【我准备买点纪念品带回去……吃的,穿的,玩儿的……该死的官僚和商人合谋,压量抬价……】

该死。

少年咬紧牙齿。

“那些是我们的耕地,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财富!而天知道,除了鸦啼镇,究竟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安克冷冰冰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人群中的议论再度响起。

这一次,争议少了很多,大多是低声的悄悄话。

此时,马略斯开始沉吟:

“说起这个,哥洛佛……”

守望人突然抬头:

“还记得开宴之前,你的兄长,洛萨诺·哥洛佛子爵在觐见殿下时说了些什么吗?”

绰号“殭尸”的哥洛佛神情微变。

他下意识地看向某张餐桌上,那位表情稳重举止自如的,另一个哥洛佛。

“洛萨诺?”

哥洛佛吞吞吐吐,似乎对这个名字异常敏感:

“洛,洛萨诺,他对D.D说,让他父亲别再给财税厅——送钱?”

被哥洛佛牢牢按住的多伊尔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同僚。

马略斯点点头。

“洛萨诺子爵谒见殿下,可谓恭敬得体,连异母弟弟都没空搭理。”

“他为何要找上D.D,提起这件算是财税厅内务的事?就为了说多伊尔家族的坏话?”

多伊尔一愣,哥洛佛的表情则变得很难看。

“我想起来了。”

殭尸回忆着,脸色一白:

“洛萨诺还对D.D说了,就算送了钱,也避不开今年的土地清算和查税?”

土地清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回场地中央。

只见安克晃了晃自己的短剑,冷笑道:

“所以,老蠹虫,你们原本计划这样做多久?”

“是不是打算一直保持下去?反正损人利己,何乐不为?”

老多伊尔简直快哭出来了:

“我说了不是……”

挟持者打断了他:

“但是你们没想到。”

“六年前,面对埃克斯特的战争危机,诸侯们在国是会议上叫苦连天,抱怨财政困顿,粮产不丰,招兵不易,远征困难……”

“于是危机一过,凯瑟尔陛下便大刀阔斧,重颁了艾迪王时期的《量地令》,以振兴农业,鼓励生产。”

安克的笑容让老多伊尔心中一寒:

“如今按照法令,缓冲期已过,土地清算的期限就要到了,你们再也没法蒙混瞒骗了。”

大厅里再次响起不少人的窃窃私语。

“眼见清算在即,火烧屁股,你们顾不上从长计议缓缓徐图,又不舍得自断财路弃尾求生。”

安克字字都像是咬在舌尖上,咬出鲜血:

“你们只能急着、赶着用最简省的办法,把这事儿做完,做死,做成无头铁案。”

安克的眼神阴郁下来:

“比如,我父亲的借债契约。”

泰尔斯的身侧,马略斯缓缓叹息。

“洛萨诺子爵任职于王国财税厅,贿赂也好,粮产也罢,税额也好,土地也罢,他一定是察觉了镜河地区的隐患。”

“他宴会前说的那些话,其实是对同为璨星七侍的多伊尔家族……”

但是此时,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不止。”

守望人和副卫队长齐齐抬头,发现出声的人后,都有些诧异。

“他说的不止这些。”泰尔斯出神地道。

沃格尔眯起眼睛。

什么?

“按照我这些天来的王室礼仪课,哥洛佛是璨星王室的下属封臣,而我是星湖公爵兼王位继承人,是他的未来封君。”

泰尔斯看着大厅中央,在今天成功抢走王子风头的安克,缓缓道:

“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从属关系,我们的交往都该由我发出邀约,或洛萨诺子爵发出访约,在得到允许之后,再由他上门来觐见我,但是……”

马略斯眉头一挑,同样想起来了:

“但是他却反常而隐晦地邀请您屈尊降贵,去东城区,去他的宅邸‘一叙’。”

泰尔斯心情沉重,点了点头:

“那是洛萨诺子爵对我的提醒和示警。”

“只是我们没听懂。”

D.D又是一颤,脸上现出悔恨。

王子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而我估计洛萨诺自己也没想到,这个隐患会发作得这么凶,这么快。”

“连一顿饭的时间,都等不起。”

泰尔斯移开眼神,发现璨星七侍们的态度越发严峻:

最老的帕特森咬紧嘴唇,边喘气边瞪眼;史陀和艾德里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关注着局势;埃莉诺夫人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的儿子;先前提醒他们的洛萨诺则低头盯着桌子,似乎对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但整个大厅,随着安克的叙述渐渐明朗,不少人都忍不住向镇定如故的星湖公爵本人看来。

“问题是,”感受着他们的眼神,泰尔斯稍稍头疼:

“一会儿怎么收场?”

沃格尔轻哼一声。

“没关系,殿下,”副卫队长不屑地看着一脸愤恨的安克:

“他在大庭广众下装模作样,图的不过是借您和宴会的名头哗众取宠,为他的家族张目陈情,搞个大新闻罢了。”

“等他说完废话,达成目的,殿下,您再出言慰藉,两相安抚,他就没有继续演戏的理由了。”

“但有一点:无论那家伙如何诱导,说得天花乱坠,你都绝不判决,更不站队,不表露对任何一方的任何倾向,哪怕只是一个笑容或一个白眼。”

泰尔斯抬起眼睛:

“任何一方?”

沃格尔看向他,这一次,副卫队长的眼里只剩下了严厉:

“任何。”

“至于剩下的查案刑讯也好,审判定罪也罢,都是明天之后,审判厅和贵族事务院、乃至御前会议的事情了。”

“此人的举动,除了将给今夜的宴会增加一点谈资之外,无损您的名声。”

泰尔斯抿了抿嘴,旁边的马略斯却皱起眉头:

“至少,让狙杀组就位待命吧?以防意外?”

沃格尔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

场中,安克与老男爵的对质仍在进行:

“你,你和我父亲旗下的那些下三滥们,你们合谋起来,里应外合,就等着借债期限来临,逼迫走到绝境的父亲割地。”

“你合规合矩天衣无缝地得到新的土地,免除后患避开土地清算,而他们则摇身一变改换旗号,名正言顺地成为你的走狗。”

“但你没想到,父亲重压之下去世,接替他位置的我,却是个死脑筋。”

安克举起短剑,遥指老男爵的鼻子,声音越来越冷:

“告诉我,当你设下陷阱,谋算我父亲,最终害死他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想过他的遗产、他的血脉、他的后人终有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找你复仇吗?”

“镜河的多伊尔?”

看着指向自己的剑尖,老多伊尔猛地一颤!

男爵呆住了好一阵,整张脸都憋红了,只能从被剑逼住的嘴巴里吐出几个单音。

“不,你,你……他,他……”

此时,戈德温伯爵的怒吼在宴会厅里响起:

“安克·拜拉尔!”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不留余地:

“不管你有何等冤屈,何种理由,都别忘了,王国自有法度,此世自有道理!”

安克出了一会儿神。

“法度?道理?”

他垂下剑,扭过头。

戈德温伯爵松了一口气。

“你身为贵族,识礼明智,知忠晓义,应该懂得用合法的手段方法,走正常的通路渠道,或据理上诉,维护权益,或理智沟通,谈判解决,寻求正义与公道。”

伯爵义正词严:

“何至于带刀赴会,挟人性命……”

“在泰尔斯公爵的宴会上,诉诸暴力,铤而走险!”

“你为了父亲和家族出头,却要让父亲的荣誉和家族的名声,都彻底毁在你的手里吗?”

最后一句话显然颇有作用,安克浑身一抖,恍恍惚惚地看向戈德温。

“我做了。”

戈德温伯爵一愣:

“什么?”

“我刚刚回国的时候,”安克颓丧地开口:“合法的手段方法。”

“最早,我想等来年的收成,踏实还债。”

他痛苦地注视着戈德温伯爵,嘶声道:“却被告知,契约的最后期限,只在土地清算前。”

“之后,我想援引贵族法则,申诉延期。”

他凝视着握在手中的短剑,喃喃道:“却被告知,我尚未继承爵位,无权提出延期申诉。”

“最后,我想提早继承父亲的爵位,”

到最后,安克绝望地看向每一个人:“却被告知,这要不菲的承认费,只能等来年收成。”

戈德温伯爵一时语塞,但他犹豫一二,随即开口:

“如果你自己无法解决,可以求助……”

可安克以更大、更激动的嗓音吼了回去!

“我做了!”

他的剑刃随着动作不断颤动,在整个大厅的火光中徒劳地挥舞:

“我去了荒墟和英魂堡,向西荒的大人物们求助,但他们说刃牙营地战事刚平,非常时期,不愿得罪复兴宫的封臣,说这是我们和多伊尔的私人事务,他们无权插手。”

“我到了永星城,向按流程向审判厅递告,却被多次驳回,一个收了钱的秘书悄悄告诉我,多伊尔家族刚刚攀附上星湖公爵,而闵迪思厅意义非凡,他们开罪不起。”

“我到了贵族事务院,想特事特办继承爵位,他们却告诉我,王子刚刚归来,王国一片欣欣向荣,每个人都活在希望里,所以别拿你自己鸡毛蒜皮的破事来煞风景。”

泰尔斯表情沉重地听着他的自述,不适地发现,发现这些理由都和自己有关。

安克猛地吸了一口气。

“于是,我最后,只能去复兴宫,守在宫门,等待陛下出现,但却在看见陛下的队伍,看见王室卫队,上前开口的刹那……”

他咧开笑容,示人以平静和放弃:

“被送进了监狱。”

在人群传出的、细小却不容忽视的嗡嗡声中,戈德温伯爵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显得有些进退失措。

“我跟你讲道理,你却跟我讲法律,我跟你讲法律,你却跟我讲传统,我跟你讲传统,你却跟我讲现实,我跟你讲现实,你却又要回过头跟我讲道理。”

“我做了,”安克把剑刃搭在老多伊尔男爵的肩膀上,双目无神,恍惚地喃喃道:“我什么方法,什么手段,什么可能……”

“都做了。”

他缓缓抬头:

“只剩最后一种。”

泰尔斯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三天前,我花光了最后一点路费,终于让警戒厅把我放了出来。”

安克的手臂缓缓加力,老男爵脸色渐变,发出痛苦的呻吟。

“所以我找到了他,对这老蠹虫说:我愿意执行契约,割让封地。”

“只求一笔父亲的安葬费。”

“而那笔不菲的安葬费,让我买到了今晚的闵迪思厅,最边缘的一个座位。”

安克笑了。

笑得很开心。

“安克!”

戈德温伯爵仿佛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不——”D.D挣扎着想要上前,但哥洛佛死死抱住他。

只听安克冷冷道:

“不杀人夺命,就无人倾听。”

他的手腕缓缓下沉。

“不惊世骇俗,就没有出路。”

他的牙齿慢慢咬紧。

“不自甘堕落,就自吞苦果。”

他的眼神渐渐晦暗。

“请告诉我,戈德温伯爵,泰尔斯殿下……”

在老多伊尔的痛苦惨叫,他夫人的撕心裂肺,以及满厅客人的惊骇眼神中,安克抬起头。

他灰败的目光穿过明亮的灯火,直直落在泰尔斯的身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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