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要塞之狼

“而那些人就,当然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早告诉过你了’‘没关系,这很正常的’‘你已经很棒了,只是得接受现实’‘这工作还是适合男人’。”

索尼娅掏出烟袋,开始卷第三支烟。

“你知道,他们听上去总是那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辞,总是那么理性中立客观真诚。”

索尼娅的目光聚焦到手上的烟草上。

“到最后,我都快要信以为真了也许我真的搞砸了,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兵?”

要塞之花回过头,对泰尔斯咧嘴一笑:

“对吧?”

泰尔斯没有立即回答,他坐在地上背靠望台,双手架在膝上,表情深邃。

他们听上去总是那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辞……

王室宴会上,沃格尔副队长让D.D主动赴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搞砸。”

少年突然开口:

“我能解决,我只是在努力,在适应,我需要时间。”

索尼娅卷烟的动作一顿,她扭头看向泰尔斯。

“适应?”

要塞之花先是一笑,但马上冷下脸来。

“落日啊,看来你确实搞砸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索尼娅卷好烟,冷笑道:

“而且砸的还不止一点,否则你就不会住在死人房子,你父亲不会偷偷摸摸来找你,而姬妮也不会咆哮着威胁我来修理你。”

泰尔斯原本不甚服气,闻言却是一惊抬头:

“姬妮,姬妮女士?”

索尼娅熟练地叼住烟,掏出火石:

“你确定不来一口?”

泰尔斯望着那粗糙不堪的卷烟卖相,扯了扯嘴角。

索尼娅耸了耸肩,三两下点燃烟草,惬意地一吸一叹:

“好吧,小子,也许在我们俩里,你才是那个不适合当兵的人。”

操。

泰尔斯挥走烟雾,向边上挪了挪屁股,面色不佳。

“我知道,你才刚回到王都,等于踏入了新的战场。但新战场通行的每一条规则都于你不利,对你不公,它们让你感到陌生、迷茫,绝望,且看不到出路。”

泰尔斯皱眉不置可否,索尼娅则吐出烟雾:

“跟大多数人以为的不同挥剑战斗并不难,即使所谓‘豁出性命’牺牲,也就是头脑发热一咬牙一晃神的事儿。真正难的,是知晓为何而战。”

听着她的话,泰尔斯突然想起马略斯处罚D.D后留下的话:

【当你决定要交易,确保那是你自己的天平。】

“但当你的目光向上,离开了一个个具体的对手,当你看到更多,看得更高,当你发现战斗的规则从一开始就那么操蛋,当你发现自己的战斗只是笼子里的猴戏,而你永远改变不了笼子时……战斗,就会变得很难,很难。”

【就好像,好像我的剑撞上的不再是血肉之躯或钢铁兵器,而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任我如何挥剑,都无济于事。】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科恩在下城区里说出的这番话。

要塞之花吹了吹燃烧不充分的烟头,平静开口:

“紧张,恐惧,慌乱,失误,后悔,动摇,自我怀疑,甚至麻木放弃,这些我们都经历过,没什么好羞耻的。”

月光下的望台清冷静谧,加上索尼娅手上的烟气,一切就像在梦境里。

“你应征卫兵的事,就这么失败了?”泰尔斯突然开口,面无表情。

索尼娅架起一条腿,勾勾嘴唇,却摇了摇头。

“我走了狗屎运,一位大人物刚好路过,我得到了第二次机会,留在这里,等着下一期征募。”

要塞之花的声音有些黯淡。

大人物。

泰尔斯环顾了星湖堡一周:

“约翰·璨星?”

索尼娅轻笑一声,她重新叼住烟,身姿后仰,双手托住后脑。

“在那之后的日子不好过,我跟城堡里的卫兵们同吃同睡,努力锻炼,准备达成下一次的考核。”

这一刻,索尼娅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安慰的漂亮话从那时起就不见了,没人给我好脸色,所有人都在孤立我,而我也明白,我得了便宜,没遵循他们的规则就进入了游戏,这让那群男人们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冒犯了‘被特殊优待的女人’‘走了捷径进来的’‘对男人太不公平了’之类的。”

“从床位和值班安排到日常作息,从频繁的紧急拉练、增多的负重训练到巧合得每次都抽到我的清洁工作,他们使尽了各种方法让我出丑难堪,完事了还总有个‘过来人’来唱红脸絮絮叨叨:‘他们不是针对你,只是心里过不去’‘我很抱歉,但也许你该放弃?’。”

泰尔斯安安静静地听着,但他想起了王室宴会里,安克挟持人质,逼宫决斗的那一刻。

那一刻,宴会里的所有宾客,永星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直勾勾地抬起头,看向他。

“包括队内每一次的‘友谊赛’交手,我有时候咬着一股狠劲,赢了,他们就会说,‘运气不错’‘让着你罢了’‘今天有点累,算让你一把’,或者‘你取巧了,有本事正面上’‘换个场合胜负就不一样了’,乃至‘拼起命来你肯定要死’‘真正的战斗不会这么简单’,blah,blah,诸如此类。”

“哦,对了,还有我最喜欢的那句‘打赢我不能证明你比男人强,有本事,就去跟更厉害的男人比比?’”

索尼娅掸了掸烟灰,嘿嘿一笑:

“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这句话?我管这叫‘几把共享术’,每次我打倒他们一个人,他们都会这么说,好像只要这么说了,那个被打败的家伙就瞬间共享了‘更厉害的男人’的大几把,昂首挺胸重振雄风,从短小无力变得金枪不倒似的。”

几把共享术。

泰尔斯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他的笑容旋即淡去:在他的战场里,同样有这样的人,不是么?

“而当我输了,他们倒是异口同声,‘看,告诉过你了’‘这再正常不过了’‘普遍来说,女人确实打不过男人’‘可以了,以你的标准,已经很好了’。”

索尼娅的语调落了下来。

“那阵子,一切都很令人沮丧:剑术,格斗,举重,长跑,标枪,射箭,似乎每一项都拼不过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受过训练,甚至服过兵役的男人。”

“我没有他们的力量,强壮,速度,爆发,体格,体质这些从运动赛会到骑士比武通常会比的东西没有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

一片乌云遮挡住月光,将少年和女人留在黑暗中,各自黯然。

“但你赢了,”泰尔斯轻声道,“在这个不公平的规则里。”

索尼娅沉默了很久,这才狠狠地吸了一口大的,从鼻子处缓缓呼出烟气。

“我没赢。我只是,幸存了。”

要塞之花涣散的眼神慢慢重聚。

“就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下一次征募的日期临近,而我心如死灰近乎自暴自弃的时候,有人问我:‘为什么,索尼娅,为什么要在他们的棋盘上?’”

听到这里,泰尔斯抬起头来。

“他们的棋盘?”

索尼娅微笑颔首,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被问道:‘士兵战斗的方法有很多种,杀人的方式也不一而足,为什么一定要学着他们用肌肉,靠体格,诉诸力量和爆发,学着他们一天到晚咋咋呼呼?为什么一定要追求他们所追求的强壮、粗鲁、霸道,阳刚,攻击性满满,奉之为圭臬,去证明自己?为什么要学着他们的这些东西,去跟他们比试?’”

泰尔斯眯起眼睛。

索尼娅叹出一口气:

“‘因为’,那时的我傻傻地说,”‘因为这些有用,因为长官说了,这都是在赛会上比试的,经过历史考验的东西,更是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所需要的、好的东西。’”

说到这里,要塞之花嘿嘿一笑。

“‘那是因为最早的赛会只许男人参加,’我被这么告知,‘所以,他们当然要比自己会的项目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比试生孩子?’”

泰尔斯表情一变。

“‘而士兵需要这些,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东西“好”’,”索尼娅盘腿坐起来,甚至忘记了抽烟,就任凭烟卷在手上缓慢燃烧,“那家伙告诉我,‘而是因为他们已经是士兵了,而他们喜欢,习惯,擅长这些强壮,粗鲁,霸道,阳刚,攻击性,他们大部分时候只会也只用这些,所以这些东西就变成了“有用的”和“好的”,再传到后来人的手里,当后来人越来越多,怀疑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就都默认这是常识和真理了。’”

索尼娅复述得出了神,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

“‘因为这是他们把持的赛会,他们定义的战场,而他们最狡猾的诡计之一,就是‘允许’你进场参加游戏,再在这些不允许被怀疑的规则和项目里打败你,然后告诉你:看,你没赢,你不行。’”

泰尔斯下意识开口:

“但是……”

但要塞之花没有让他说下去,自顾自道:

“所以为什么,索尼娅,你已经在男人再熟悉不过的、主宰了几千上万年的棋盘上处处劣势了,既然如此,还为什么,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设定的规则,他们习惯的赛会标准,他们订立的生存准则,跟他们比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习惯项当你能拿到的甲胄武器都是按照男人的条件打造的时候,你怎么能指望靠这些抗衡他们?”

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设定的规则,他们习惯的赛会标准,他们订立的生存准则……

泰尔斯的眼神渐渐飘远。

“……当他们甚至将几把大小当作标准比赛项目,要求所有人和他们一起比长度的时候,你要怎么赢?装个假几把,假装自己是男人?”索尼娅冷笑道。

泰尔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漏听了一段:

“这是隐喻?”

索尼娅扭过头来,邪恶一笑:

“取决于你。”

泰尔斯扬了扬眉毛。

这一刻,他眼前的要塞之花目光如炬,穿透烟雾迷茫:

“‘别听他们的’,我被这么告知,‘即便你想要赢得他们的奖品,也别照他们的标准来,别照他们的话走,别装假几把,即使唯独才能向他们‘证明’因为那样,你就真的输了’。”

“就在那个晚上,我才意识到,以前的我有多蠢。”

她转向思索着的少年:

“泰尔斯,别犯蠢,别听他们的,别装假几把。”

泰尔斯捏紧拳头。

别听他们的。

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快绳,想起后者对自己说过的话。

【别跟他在一个棋盘上对弈,泰尔斯,因为你不知道在这局棋里,他的手段有多深沉,底牌有多少张,而那些被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不自知的人,则无比悲哀。】

紧接着,泰尔斯就想到了查曼·伦巴。

“我没有,我在战斗,以我的方式。”

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反驳,几乎就在他想起那个目光如冰、冰中却燃火的男人的同一刻。

“身体上,你当然没有,但是脑子里呢?”

索尼娅凝望着他,伸手点了点泰尔斯的胸口:“这里呢?”

泰尔斯没有说话,胸口处,小时候被银币烧伤的疤痕似乎在微微发烫。

“几把原本只在一个地方长,”索尼娅重新举起烟卷,讽刺道,“但现实是,几千几万年过去了,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无处不在不是自然长的,而是人为装上去的。”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

“后来呢。”他嘶哑地问道。

索尼娅眼神一动。

“后来,后来啊,我不再死了命去跟他们掰手腕,赛举重,拼速度。”

“一定有什么东西,我这么想道,”她眯起眼睛,仿佛在重现当年用心思索的样子,“在这个棋盘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长久以来被他们所忽视,所抛弃,所不以为然,却可以被我所捡拾所利用的尽管这很难,因为这个棋盘已经属于他们太久,行棋规则也为他们制定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生来如此。”

“但是我不能放弃,无论他们笑得多大声,骂得多难听,用出什么来阻碍我,说出多下流的段子来编排我,什么为了接近公爵不晓得睡了多少人,都快把下面磨烂了之类的开什么玩笑,老娘可是六大村镇的第一悍妇,什么黄段子没听过,什么丑几把没踹过!”

不知不觉中,乌云渐渐散开,月光垂落,望台上青烟环绕。

索尼娅轻哼一声:

“我留下来,我坚持,我努力锻炼,学习,观察,一次次在与男人,与那些‘强者’的比试中败阵,然后渐渐地,我在最不起眼,最被人忽略,最受人嘲笑的地方,发现了某些有趣的,但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东西。”

“我有更好的平衡感,能在他们站都站不稳的独木桥上一溜小跑,在坑坑洼洼的破路上健步如飞。”

“我体型小,体重轻,能钻进更小的缝隙,躲进更窄的树丛,能配备不同种类的坐骑。”

索尼娅张圆了嘴巴,轻轻呼出一个中空的烟圈。

“我有更协调灵活的手指和手腕,我的武器带绑得比他们更精细,更紧实,更方便调试,我的长弓比他们校得更准,更趁手和紧实。”

“嗅觉,视觉,听觉,我有比起许多人来更灵敏的知觉,以至于有段时间约翰说我的鼻子简直比他的猎犬还灵。”

“我比相当一部分的士兵们更能忍受痛苦、寒冷和饥饿大概传自我母亲,我小的时候,她干完农活儿还要挣家用,要在河边蹲上好几个小时,洗上无数盆衣服,而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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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恶劣的环境下,我能潜伏藏身,并坚持到很久很久我虽力气小,可我的消耗也更少,甚至在耗尽全力之后,我只需要歇上他们一半的时间,只吃他们一半的食物,就能重新站起来活蹦乱跳。”

“在比最长的长跑还要长的长跑,或者说,越野里,我未必比他们快,未必比他们显眼,却比他们更稳当,更精确,更不容易疲劳、困顿、眩晕和迷失。”

泰尔斯听得入了神。

“就这样,忍耐,平衡,适应力,记忆力,细节与精巧,韧性和恢复速率;低消耗,高灵敏而你知道吗,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女人要比男人活得长久即使在和平年代。”

要塞之花弯起嘴唇:

“所以我学会了,发挥自己忍痛挨疼的能力,用更可靠的部位去迎接攻击,在他们惊讶‘你怎么这都不倒下’的时候,咬牙反击;我学会了选择更适合自己发挥的战场环境,而不是在平地上坐下来,跟他们咋咋乎乎掰手腕;如果这些都不行,那就干脆避开正面,打一场消耗战,隐藏自我,调动对手,赌他比我先累瘫,先冻坏,先饿晕。”

她拍了拍大腿,叹息道:

“当然咯,以上所有素质,男人们死都不承认我比他们更好,总有人反驳,总有人‘你去跟王室卫队比一比?’,但唯独一点他们承认了……”

索尼娅眨眨眼,指了指泰尔斯的脑袋:

“我的头脑。”

“虽然我觉得这是因为约翰先说了句‘她比你们都聪明’,而他们再怎么不愿意,也不敢得罪公爵。”

泰尔斯轻声一笑。

索尼娅说得兴起,一手拿烟,一手挥动,也不管唾沫星子飞溅:

“你知道,人们总是认为男性更聪明,理性,更冷静,更会隐藏情绪,更坚毅理智,而女人她们更迟钝,不理智,更软弱,情绪不稳,只懂歇斯底里。”

“但在这么久的军旅生涯里,我倒是没发现这一点你知道,差不多每个大头兵都暴躁、易怒、冲动,三天没逼操就忍不住要撸一发或干一架,好像也不比女人好多少。”

索尼娅摇了摇头:

“也不晓得‘男人更理智’的结论是哪儿来的。”

“从男人那儿来的,”泰尔斯突然发声,“你知道,越是缺啥,越要吹啥。”

索尼娅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等等,你听着不生气吗?”

要塞之花收起笑声。

“大部男人听到这儿,就要恼羞成怒矢口否认愤而跳脚,至少假正经地来一句‘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泰尔斯耸耸肩:

“那岂不是正中你下怀,‘男人不理智’?”

“哦,糟糕,你反应还真快,”索尼娅皱起眉,“以后我再想提这个,一定有人反驳‘你看,泰尔斯殿下也是男人,他就很理智’。”

“大可不必。”

泰尔斯礼貌地摆手后仰:“我可没有共享几把的打算。”

索尼娅再度发出爽朗的大笑。

她仰着头,望着被群星环绕的皓月,语含感慨:

“总之,扬长补短,我是我,我要做我的事情,而不是按照他们的标准,去做他们想让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地向他们证明‘我能成为男人’。”

泰尔斯突然觉得,前襟里的骨戒似乎不那么重了。

“卫兵的考核,你通过了?”

那个瞬间,索尼娅的笑容淡了下去。

“当我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尝试颠覆规则的时候,考核出乎意料,提前到来了。”

要塞之花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烟。

“有群贼匪进了王家狩林落脚,星湖卫队带着新兵去剿匪,但情报出错了,那不是普通贼匪,而是刀锋领叛军的先行斥候。”

她的话语有些落寞。

“我们被拖在林子里整整一个月,损失惨重,信途断绝,进退不得。”

索尼娅缓缓颔首:

“就是那场战役,我通过了考核。”

泰尔斯听着她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的话语,突然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我也明白了一点:在真正的战场上,当两边的人都像野兽一样扑向彼此,当你的敌人只想把刀子连同他的手一起戳进你的肚子,当你战友的肠子和血水混在一块儿往外漏的时候……”

要塞之花面色一冷,举起所剩无几的烟卷:

“没人鸟你是男是女。”

对方的话让泰尔斯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无数血腥,他不由面色一黯,同样站起身来:

“我很抱歉。”

索尼娅摇摇头,并不在意:

“就这样,我发现了我的另一项优势:头脑。无论任何环境,我都能咬牙冷静下来,忍人所不能忍,逼着自己去思虑,去总结,去考量战场局势如何,我们各小队的位置在哪,每个人分别在什么状态,敌人下一步可能会怎么做,我们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去做出更有利更理性的决策……”

泰尔斯表情古怪:“但我记得,你之前才说过,你在断龙要塞,就是瞎几把打?”

索尼娅嘿嘿一笑,拍响大腿:

“所以我没有几把嘛!”

泰尔斯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还有个例子,血色之年,我们跟埃克斯特人在牧河沿岸陷入拉锯战。”

血色之年。

泰尔斯听见这个名词,笑容为之一收。

“阿拉卡和他的怒火卫队是先锋,战不惜命悍不畏死,敢与埃克斯特的军队野战对冲,折在他手里的北地勇士不知凡几。‘王国之怒’一时名传西陆,据说连努恩王每天起床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阿拉卡·穆死了没有’。”

要塞之花摇了摇手指,撇撇嘴:

“而就在阿拉卡名头越来越大,星辰人也越死越多,越发绝望,越发狂热,你父亲甚至要征发少年兵入伍,跟北地人玉石俱焚的时候,我冷静下来了。我想,我们不能这样,然后,然后我去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索尼娅深吸一口气:

“在阿拉卡的一换一疯狗打法,让他和他的部下死光之前,我绕开主战场,深入敌后,突兀埃克斯特人占领的北境……”

“夺回了寒堡。”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同样轻描淡写,仿佛无关紧要。

血色之年,夺回寒堡……

但泰尔斯连通起记忆,想通之后顿时色变:

“什么?”

“怎么,不相信?”索尼娅挑起眉毛。

泰尔斯使劲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自己的历史知识:

“不是……等等,据我所知,两百年前,‘征北者’艾丽嘉可是调动全国之兵,布下了三面口袋,其间计策无数拼杀不止,还多亏了运气,这才夺下北境最大最丰饶的寒堡,把埃克斯特人逼退到北方平原和黑沙山……”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要塞之花:

“可是血色之年,你孤军北上,无援无应,又要面对十万大军的威胁,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压根没听过这事儿?”

但索尼娅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据梭铎老头说,努恩王愿意谈判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不公开寒堡丢失的真相堂堂十万北地健儿,勇不可当所向无敌,却被一个娘们儿捅了菊花。”

泰尔斯想起努恩王的音容笑貌,顿时面色古怪。

“你在怀疑?”索尼娅对他的态度很不满,“喂,你觉得,瓦尔·亚伦德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为什么在这十几年里对我毕恭毕敬,补给供应从不缺斤短两了?而他女儿,米兰达为什么心甘情愿到我手下服役?因为我才是那个把老迪伦公爵的头颅从寒堡城门上解下来,交还给亚伦德家族的人!”

“而反过来,你爸爸又为什么让我去守要塞,而非名头更大,更能吓住北地人的阿拉卡·穆?”

索尼娅叼着烟抱起手臂:

“难不成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泰尔斯思索着,点点头:“你确实很好看。”

那个瞬间,索尼娅表情一僵,烟卷从嘴里掉到了地上。

泰尔斯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

“我是说,那个,你战斗的时候,就很好看你烟掉了。”

索尼娅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回答,俯身拾烟的同时,惊讶,怀疑,窃喜,自省,否认,她的表情不断变幻表情,持续了好几秒。

“切,好看,你是说包括这些?”

她轻哼着直起身子,撩起衣服,露出肋骨上的皮肤,再扒开领口,露出肩膀和锁骨:

“还有这些?”

泰尔斯倏然一惊。

那是……伤疤。

天啊。

只见索尼娅的衣服之下,从侧腹到后背,从肩头到脖颈,到处坑坑洼洼,满是交错纵横的刀疤、箭疤与烧疤,包括晒痕,新旧肌肤纠缠一块,深浅不一。

这就是,从农户之女蜕变成要塞之花的代价?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对方身上的伤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是的,包括它们,你也很好看在别的标准上。”

要塞之花皱起眉头,她扎起衣服,重新打量起泰尔斯:

“奇怪,你好像不是在客气地打圆场,比如‘你长得很英气’或者‘很有特点’这样的婉转话。”

她挠了挠头。

“自打我父母过世,就没人夸过我漂亮了,而嬷嬷甚至还劝我‘别在意外貌’该死,被人夸漂亮的感觉真奇怪,这就是威廉姆斯在西荒的日常生活吗?”

泰尔斯表情一黑。

不,他敢保证,在西荒,没人敢夸传说之翼漂亮。

至少不敢当面夸。

泰尔斯咳嗽一声:“你,那个,其实,说句谢谢就行了。”

但他想起了什么。

“难怪。”

泰尔斯叹了口气:

“难怪血色之年里,努恩王那个固执老头会愿意坐下来跟星辰谈判,不是因为基尔伯特舌灿莲花,也不是因为王国之怒恐怖慑人,更不是因为我父亲的少年兵。”

“而是因为你,”泰尔斯凝望着对方,“因为寒堡,努恩王才下了最后的决断,最终带来了《要塞和约》。”

“星辰王国的无数人,都欠了你莫大的恩情。”

但索尼娅只是轻轻一笑,扬手一挥:“约翰说过,名声就像东陆的大便咳咳,好吧,嗯,偶尔被人夸夸还是挺爽的。”

她挠着下巴,享受最后的几口烟。

看着对方这副样子,泰尔斯不禁心生感慨。

相比之下,他七年前出使埃克斯特,阻止战火……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我有个问题,”泰尔斯皱起眉头,“同为在血色之年里加官进爵,为王室统率常备军的将领,为什么,为什么王国之怒和传说之翼就封了男爵,而你,立下不世之功的索尼娅·萨瑟雷,只是个女勋爵?”

“是啊,我也很好奇,”要塞之花的脸上是满满的讽刺,“不止如此,我还在所谓的三名帅里排在老末。”

说起这个,她似乎满腹牢骚:

“还有要塞之花他妈的,哪个打仗的喜欢被人叫‘花’?是等着被施肥,被修剪,被采摘,被拿去送人表白,还是等着开花然后凋谢?”

“怎么不见他们叫阿拉卡‘王国之花’,叫罗曼‘传说之花’?真的,如果你见过那个小白脸就会明白,这才是他该有的外号好吗?”

她对威廉姆斯的评价听得泰尔斯连连点头:

“那你想被人叫作什么?”

这倒真难倒了索尼娅。

“嗯,我想想,额,要塞之狼?”

泰尔斯扑哧一声笑了。

“很好,”要塞之花望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开颜一笑,“这下你让我觉得,你还是那个初到要塞就救下了一个逃兵,被我架在肩膀上,因恐高而哇哇大哭的小孩。”

泰尔斯笑容一僵,表情一窘。

“我以前那么多威风事儿,你就非得提这茬儿。”

索尼娅摇摇头,意有所指:

“对我来说,这茬儿比起你举剑逼宫那破事儿,可要威风得多了。”

泰尔斯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

索尼娅则继续抽着她的烟,同样表情深邃。

几秒后,泰尔斯突兀开口:

“能给我一口吗?”

索尼娅先是一怔,但她明白了什么,邪恶一笑:“哦?‘小孩子不能吸烟’去哪了?”

“帝国习俗,男人十四岁就成年了。”泰尔斯毫无愧色。

索尼娅与他相视一笑,前者向他伸出夹着烟的手:“悠着点,龙吻地来的走私货,老贵了。”

那我还供你白吃白住呢。

“放心,共享烟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共享几把……对了,我还记得你刚刚给我那记耳光呢,操你。”

“嘿,你要操回来的话,随时恭候。”

“算了,我可不敢操要塞之狼。”

泰尔斯毫不客气地接过要塞之花的烟,放进嘴里,深深一吸。

“咳!咳!咳咳咳!”

仅仅第一口,泰尔斯就被那股奇妙的辛辣呛得咳嗽连连,在自己吐出的云雾里瑟瑟发抖,他赶忙把烟递回去,誓死不尝第二口。

“哟,我看走眼了,你当兵不行,”索尼娅拿回她的烟,幸灾乐祸,“当个烟鬼还是可以的嘛。”

泰尔斯忙于咳嗽,不得已伸出一根中指回应。

“这是啥?我好像看见那个哑巴对米兰达做过。”

“这是北地嗯,南方星辰人打招呼的通用友好手势。”

索尼娅微微一笑,吸掉最后一口烟,对他原样竖起中指:

“你好啊,你个小杂种!”

“总之,谢谢,”王子好不容易缓解过来,他转过身,面对着星湖堡远方的山林,“我想通了很多,也好受多了。”

“真的?”

“真的。”

那个瞬间,“廓尔塔克萨”的重量不再如芒在背。

泰尔斯抬起头,迎向温柔的月光,感叹道:

“我突然意识到,跟你所面对的、曾面对的以及正在面对的比起来,我要走进的那个战场,似乎还没那么难,也没那么糟。”

而作为游戏的新来者与挑战者,他不能装上假几把,装成他们的样子,照他们的规则来。

永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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