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此宫空明

虽然两位草原客人身份尊贵,但他们的身手却利落凶悍毫不含糊,摔技和擒拿娴熟又致命,显然经受过实战的锻炼。

一来瑟里草原的武术风格与西陆截然不同,二来到场的卫兵和仆人们又不敢下重手,是以他们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打出真火的两人压制住,反倒连累几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宾客遭殃受伤。

“看着真眼熟,让我想起王室宴会。”

看着宴会厅里的混乱一角,泰尔斯警惕道:“是这个吗?如果出了人命,王国秘科就能利用……”

“我不这么认为,”密切关注事态的詹恩却摇了摇头,“草原人知晓这是他们自己的仇怨,外客之间的冲突牵扯不到凯文迪尔。而翡翠庆典汇集四方宾客,每年都会有这类酒酣耳热后的争端,不足为奇。退一步说,就算真出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詹恩停下来,看了一眼泰尔斯。

“翡翠城自有法度,公正严明,令人信服,这在航线和商路上各方皆知,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人把账算到我们头上。”

泰尔斯闻言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叹息。

“有道理,如果王都也有一个像布伦南那样的审判官,那安克·拜拉尔就不至于求告无门,到我的宴会上绑架胁迫了。”

而你也不至于送他那把剑来找我麻烦了。

泰尔斯忍住没说出口的腹诽。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

詹恩神情不改,疏离淡漠:

“但你其实很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或两个训练有素、恪守原则的审判官所能解决的问题。”

泰尔斯抿起嘴唇,詹恩的话,让他不禁想起科恩在永星城的警戒官生涯。

正思量间,宴会厅里的冲突又有了变化,只见一个矫捷的身影挤进卫兵们的队伍,瞬间加入两位草原客人的战局!

咚!啪!

新来者并未展现什么高人一等的力量或技巧,但他非常幸运,恰恰卡在两方攻势将消,新回合尚未开启之时进入战局,只见他矮身接拳,转身扫腿,两位客人就一前一后狠狠摔倒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们发出惊呼。

两位肇事者火气未消正要起身,但新来者一扬手,一柄带鞘的剑正好从旁飞来,落入他手里。

下一秒,新来者毫不客气地咚咚两下,兜头敲晕了两个草原人。

卫兵们瞅见缝隙,急忙上前把两人架开,再扶起来治疗敷伤。

兴许是气氛使然,周围的客人们纷纷送出喝彩和掌声,近旁的演奏者也适时地奏起一首《征服曲》。

冲突解决,而新来者也潇洒地旋身收剑,只听撕拉一声米兰达赤脚站在地上,皱眉看着自己被撕裂的裙子,有些尴尬。

“身手不赖,只是,”詹恩嗯哼一声,看了一眼泰尔斯,“可惜了。”

泰尔斯正思考着要说什么高深的话来表现“诶,不足为奇,我手下都是这个水平”的高人风范,听见这话表情一僵:

什么可惜?怎么可惜?哪里可惜了?

话不要只说一半啊!

事发现场,马略斯神使鬼差地出现在米兰达身后,递出自己的外套,同时换回她手里的鹰翔,这让周围一群红着眼睛跃跃欲试,正在争相脱外套或大衣的男士们发出失望的喟叹。

“剑来得正是时候,勋爵。只是,我刚刚把鞋子踹掉了,”米兰达看着自己的赤脚,表情尴尬,“可否劳烦您再……”

话未说完,马略斯就自动让开位置:哥洛佛和保罗费力地挤开人群,前者被挤掉了一颗纽扣,扭扭捏捏地送回一只左鞋,后者面上带着微笑,以及一块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渍,风度翩翩地递出一只右鞋。

“你们什么时候找到的?”米兰达惊讶地接过鞋子。

“你什么时候把它们踹掉的?”马略斯面无表情。

米兰达笑了笑,向他们一一道谢。

星湖卫队的气氛更加和谐,直到D.D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谄媚又期待地捧出第三只女鞋。

“什么?不是这只?啊,这样啊,嘿嘿嘿,没关系啊!涅希还在后面,趴在地上一寸寸找呢……”

危机告一段落,当事的两位草原来客也幽幽醒转,火气消了大半,也许是因为被当众撂倒失了颜面,也许是因为出手的人居然是一位姑娘。

然而其中一人愤而挣开仆人,冲到米兰达面前兴师问罪,但星湖卫队也不甘示弱,D.D向前一步,左手揽着哥洛佛,右手拽上保罗,气概十足地保护米兰达。

那位客人摸了摸额头上红肿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对米兰达说了一通东陆草原话,旁边的人连忙翻译:客人想要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和住址当他日后策马征战,在基瑟里草原上打下十个部落,攒够十块草场时,就回来西陆,把其中五块奉给她作聘礼。

米兰达还不由一愣,努力理解对方的话,但另一位肇事者却冷哼了一声,同样推开侍者走上前来。

这位客人顶着乌青的眼睛,红着脸,还整了整凌乱的衣物,用磕磕绊绊的西陆通用语对米兰达说,这位姑娘美丽勇敢,身手了得,是否愿意跟他回到都瑟里草原,如果愿意,他现在就对自己的荣誉佩刀发下天誓,日后他若成为部落的可汗,她就是自己的大妃,他们一起统治部落,威震草原,若他没能成为可汗或者不幸早死,那姑娘可以带走他一半的牛羊,另觅英雄改嫁。

一来一去,隔着米兰达的两位客人再度开始不知道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基瑟里”或“都瑟里”怒喝叫骂,眼看又要撸袖子打起来,却被一双戴着黑手套的手扣住肩膀。

“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比拼颜面的工具。”

“至于草场和可汗,对我而言没有意义,”实在补不回撕破的裙子,于是干脆把它缠上小腿当绑腿使的米兰达揽住他们的脖子,大笑道,“因为我就是可汗大海彼端的雪上可汗!”

两位草原客人先是一怔,明白过来之后,他们看着米兰达的眼神更热烈了两人指手画脚叽里呱啦,想要跟她结成没有血缘、但更加神圣的兄弟姐妹。

马略斯适时地出现,笑眯眯地夸赞起两位客人的身手,指了指地上被他们打架波及的餐盘碗碟,同时挥挥手,在旁边两位埃克斯特客人对“雪上可汗”的涵义发表意见之前,让大家把米兰达拉走。

事态就此平息,这个角落又恢复了宴饮欢庆的热烈气氛。

“确实是一柄好剑。”

在望台上的詹恩看着米兰达,目露赞许,再度发声:

“锋利逼人,或有奇效。”

泰尔斯与有荣焉,在没人看得清的黑暗角落里整了整衣领,挺直腰板。

但詹恩话锋一转:

“只是剑有双刃,容易自伤,若身量不足,还是别胡乱挥舞的好。”

“大可放心,”泰尔斯撇撇嘴,“我可不像某人,天天带着剑,去别人的宴会上送人。”

提及旧怨,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齐齐哼声扭头。

“好吧,至少我们确定了一件事,”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争锋宴上,我父亲不会从草原来的客人身上下手刀不会从这里落下。”

“说得好,”詹恩讽刺道,“现在我们需要注意的,就只剩下其他几百个客人了,这简直是拨云见雾,茅塞顿开,大大降低了我们的工作难度。”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我们能不再互相嘲讽了吗?”泰尔斯叹了口气,“说真的,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沟通难度。”

詹恩轻笑一声,执起水烟。

“告诉我,泰尔斯,你和你的人,这几天在翡翠城刺探到了什么秘密?”

泰尔斯心跳一顿。

“抱歉?”

鸢尾花公爵轻哼一声:

“别装了,这几天,你的手下们包括那个亚伦德,甚至都脱下戎装去参加宴会千方百计,在翡翠城里老鼠打洞全面渗透,上至贵族下到黎民都找了个遍,商业,贸易,治安,军队,法律,历史,乃至我妹妹的事,处处打探无孔不入……而你本人,则可着劲儿花我的招待经费,全城闲逛,到处找茬。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泰尔斯表情一滞。

哦喔。

“我还以为和你说好了,泰尔斯:在翡翠城,我们开诚布公”

面对詹恩的灼灼目光,被揭破的泰尔斯咳嗽一声。

“那个,我,我们这几天不是忙嘛,你也没空,我就没来得及夜访你的卧室,嗯,没法私下里告诉你……”

但詹恩没有理会他的边界,咄咄逼人地继续:

“你却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整垮我?”

南岸公爵放下烟嘴,呼出一口白烟,把他的表情衬托得越发诡异。

泰尔斯有些尴尬,他搓动着自己的手。

“对,我是派了人去查探和侦察,了解翡翠城的现况,搜寻翡翠城的弱点,因为因为这就是我该做的!”

王子调整心情,让自己听上去理直气壮:

“既然要让大家,尤其是让我父亲看到我们两人势成水火,彼此敌对……那这岂不是很正常、很应该,甚至是必须的吗?”

詹恩眯起眼睛。

泰尔斯不容置疑地转身挥手:

“既然要追求刺追求效果,那就贯彻到底咯!”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

对方的沉默持续太久,以至于泰尔斯都觉得有点尴尬,不得不放下酸痛的手臂。

“说得好。”

南岸公爵看向望台外的翡翠城,冷哼一声:

“那作为你明面上的敌人,我也应该倾尽全力对抗你,封锁你的信道,为难你的部下,阻碍你的生活,绝不让你好过,来展现我们确确实实斗得你死我活,不露一点破绽否则怎么骗过旁人,对吧?”

泰尔斯不甘示弱:

“怎么?你这时候来威胁我?可别忘了”

詹恩继续道:“就从削减你们的每日伙食开始,怎么样?”

伙食……

泰尔斯及时地换上友善的微笑,话锋一转:

“可别忘了我们只是演戏嘛!”

他嘿嘿一笑:

“哎呀,演戏毕竟只是手段,太认真了、入戏太深了也不好的嘛,会严重影响我们的合作效率,毕竟我们还有最大的敌人嘛!”

詹恩发出不屑的轻哼,接着抽了口烟。

“那么,殿下和你的手下们,于这些日子里辛苦耕耘,在翡翠城找到什么了吗?”

烟雾缭绕中,南岸公爵的目光直射泰尔斯的双眼:

“比如,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以作为把柄,一击致命,掀翻凯文迪尔家?”

泰尔斯一顿,笑容尴尬。

“这个嘛……”

足以掀翻凯文迪尔家的东西额,烤肉的秘密调料?

“我们以为我们说好了,开诚布公?”

下一瞬吗,公爵气势一变,满目杀机:

“告诉我,泰尔斯,如果你是国王,你是陛下,你会怎么对付翡翠城,以从凯文迪尔的手中攫夺权力?”

泰尔斯的笑容僵住了。

如果你是国王。

要怎么攫夺权力……

泰尔斯?

王子默默回望着对方。

而詹恩也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等待他的回应。

那一刻,泰尔斯脑海里闪过很多思绪。

你是国王。

你是陛下。

你会怎么做?

一瞬之间,他似乎又回到复兴宫里,看见那个带着冠冕的青年背影。

青年只是动了动手指,整个王国便如一架机械般动起来,整齐划一,如臂使指。

他的王国。

泰尔斯不得不伸手捏住口袋里的盟约,靠着上面扎手的骨刺,来把自己拉回现实。

望台上的两人默默相对,他们一侧是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一侧是居高临下所见,星星点点的翡翠城全景。

终于,泰尔斯轻声叹息:

“对,我这几天派出手下人,确确实实,了解了一些关于翡翠城的情报。”

詹恩放下水烟,认真看向他。

“据我所知,从整个王国涌来的大量商货都聚集在这里,在翡翠城,装配,加工,分类,交易。”

泰尔斯表情严肃:

“再运到拱海城,在那里出海,通向北边、东陆,或者南下鲛海,反过来也是一样。”

这是哥洛佛从运河区回来,在讲了一大堆码头上的水尸鬼吃人恐怖怪谈,以及潮汐猎人的海上传说后,终于说到的正题。

听到他的话,詹恩的眼神不一样了。

“而那些商人,匠人,手工业主,他们哪儿都不去,只信翡翠城和凯文迪尔,相信这里的秩序和规则,”泰尔斯摇摇头,“秘科可以威胁一个酒商变节,也许可以通过他影响一些行业……”

“变节?”

詹恩若有所思。

“那个酒商,你真认为,秘科能通过他,或者像他一眼的人,影响某些事情?”

“也许,只是也许,”泰尔斯摇摇头,“但关键是,他们没法逼迫这么多人同时变节,没法扭转众人心中对翡翠城的印象,没法掐断你们已成气候的财源命脉。”

詹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颔首。

“另外,凯文迪尔家族有不少有份参股的武装商船,比如像刚刚那个海盗,嗯,前海盗,坦甘加的海狼船团。”

泰尔斯冷静地继续:

“当然名义上还是商船,分属不同的船主,规模比不上停泊在东海领的王国和辉港海军,战斗力也未知……但足够保证你们的跨洋贸易。”

这还是怀亚和孔穆托借着基尔伯特的名望,在各大行会吃了一圈之后带回来的情报。

“至于翡翠军团,这是另一项创举对,他们初创未久,未经战火,操练不足,在战力和规模上不比王室常备军,也许顶不住阿拉卡·穆的怒火卫队冲上两个来回。”

这是哥洛佛包括米兰达,跟几位好面子的本地军官在背地里“试试手”之后得出的结论。

“过誉了,”詹恩突然开口,“我清楚那群绿帽子们有几斤几两,能顶住半个来回不被冲垮崩溃,就算他们对得起薪资了。”

面对如此坦诚的公爵,泰尔斯有些尴尬。

“但他们指挥统一,以此为职,没有征召兵的弊端,”泰尔斯继续道,“我父亲若要用类似传说之翼搅合刃牙营地的办法来对付你们,恐怕会很难,至少没有足够的借口和由头。”

詹恩笑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似乎在鼓励:

“还有呢?”

泰尔斯同样回望着他。

詹恩看上去非常淡定。

是胸有成竹?

还是蓄势待发?

“这里的市民们。”

泰尔斯继续道。

“他们跟永星城不一样,事实上他们跟我见过的大多数地方的市民都不一样。他们是各种作坊主、有产业主、船主、商人,还有工人,匠人,车夫、纤夫、水手……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包括他们所组成的各色行会、公会、商会,以至于翡翠城专门成立了公证厅,处理他们的事项。

“基层官吏也是,我是第一次看见警戒厅有那么多人,多得离谱,他们还嫌不够,要从良好市民里招收义务助手还绝大部分出身普通市民,家里在翡翠城有产有业。”

这是孔穆托借着警戒厅的关系,找到了在这里的几个旧友而得来的情报。

当然,也有D.D和涅希,是他们一群人在城里头胡吃海喝打探出来的当然是靠的翡翠城公款经费。

“其他地方,农户、牧民、匠工们在领主城堡周围的乡村里,倚土地为生,若绝收缺粮,可能会抗议起义,领主为了不被他们淹没,恐怕也会裹挟进去,把矛盾闹上守护公爵的级别。”

泰尔斯轻声叹息,目光有异:

“但是,这些离开了土地的、各行各业的市民……要把他们煽动起来反对你,掀翻凯文迪尔,我只能说,还不是时候。”

詹恩笑容不减:

“这不奇怪,永星城、辉港城……大城镇都有这样的特点。”

可泰尔斯摇了摇头。

“而我来到这里之后,翡翠城满大街上遍传谣言,虽版本不同,但大概共通点就是:一旦我娶了你妹妹……”

说到敏感信息,泰尔斯忍不住抬起头,观察詹恩的表情,免得对方一时冲动把自己从这里推下去。

幸好,南岸公爵虽然微微蹙眉,但并没有过于激烈的举动。

“谣言说,一旦我娶了公爵的妹妹,成为凯文迪尔的内兄弟,”泰尔斯小心翼翼地说出口,“那么面对姓璨星的王室亲戚,鸢尾花家族将不得不被迫低头,王室麾下的御用商人们就会涌进翡翠城来……”

“来瓜分市场和利润?”詹恩挑眉问道。

“不,翡翠城不怕有人来瓜分市场,事实上你们还欢迎鼓励商人前来,觉得这可以带动流通,促进繁荣,”泰尔斯否认道,“但你放出这个谣言是的,我知道是你想要让市民们知道的应该是:有人,有大人物,要来从上至下,改变翡翠城的规则了。”

詹恩眉毛一挑。

对,谣言,这是罗尔夫装倒也不用全装成聋哑人,靠着无人在意的优势,在街头酒肆间听来的消息。

泰尔斯趴上栏杆,望着下方的万家灯火。

“你作为公爵,能把具体的行政机构引进空明宫,能心甘情愿地向审判厅缴纳罚金,能低声下气地向审判官赔不是,这意味着在整个南岸领,无人除非他的地位权力在守护公爵之上胆敢打破连鸢尾花也要遵守的规则。”

泰尔斯看向对方:

“而正是凯文迪尔家族带头创建、维护的这些规则,塑造了南岸领独特的秩序:外面的商人们放心地将财货带进来,不怕动荡不畏强权;本地的市民们背着一袋金子也敢上街,不忧安全不惧损失;就连财雄势大的贵族们也不得不在这个赌桌上,按照荷官的指令,移动筹码下注游戏。”

“总之,在这里,没有人需要胆战心惊地观察领主们的心情喜好,受制于统治者的随机随性,担心可能发生的动荡不安,比如在埃克斯特,死了一个国王,就要换一份新的沥晶矿合约?”

詹恩不再笑了,他紧紧盯着王子,一言不发。

泰尔斯话锋一转:

“可一旦我成了凯文迪尔的亲戚,南岸领出现了天然高于凯文迪尔的存在,那既定的规则还能被遵守,还会被遵守吗?一旦王都的贪婪贵族、御用商人们跟着我,跟着璨星来到翡翠城,他们还会尊重秩序吗,他们不会借着天生更强的王权,巧取豪夺吗?”

“比如之前达戈里·摩斯被捕一事,你想让全翡翠城看到的,不就是璨星王室在包庇中央领的商人,而‘王室想要改变你们赖以为生的规则’吗?”

泰尔斯叹息道:

“这才是你放出这个谣言的目的而我又偏偏是个在埃克斯特长大的北方人,噢,我忘了,对于南岸领来说,牧河以北,包括永星城都算‘野蛮的北方’。”

詹恩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奇特。

“我猜,这样一来,翡翠城里几乎所有的商人业主匠人工人,可说是绝大部分的普通市民,都会自发排斥我、厌恶我,抵触王室的进入和插手那个找我决斗的蠢伯爵就不说了,但前几天那个对我的婚事表达不满的落日祭祀,我猜他反映和折射出的,是广大市民们的意愿?”

泰尔斯心中一叹:这一点上,王子的屁屁们输了啊。

“因此,什么狗屁联姻,都见鬼去吧,”泰尔斯嗤之以鼻,“我要是真把娶你妹妹当作目标,以为能通过王室和公爵的联姻,安全地染指翡翠城,那才真是瞎了眼。”

“不差,殿下,”詹恩轻哼道,对他刮目相看,“不差。”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但还不止这样。

远远不止。

“而整个南岸领,从公爵往下,传统的高级封臣无论是实封还是荣誉贵族,伯爵子爵男爵和家族,都在翡翠城有生意,有根基,关系错综复杂,遍及各行各业。”泰尔斯继续道。

这是D.D跟翡翠城的纨绔们吃喝玩乐得回来的消息。

“比如沃拉领的卡拉比扬,泽地的拉西亚,这些贵族或者跟某个商人合伙做担保,或者入股支持某个行业吃红利,或者干脆自己主导打通一条商路……”

嗯,还有那两位卡拉比扬的双胞胎姐妹……为了通过裁缝公会打探到背后的家族商业关系,孔穆托不得已被宰了二百二十四个金币,幸好,他刚刚已经通过米兰达化解了。

“……所以他们的利润和进项不再依靠自己传统的土地,而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

“翡翠城的繁荣。”詹恩沉稳地接过话。

泰尔斯点点头,表情凝重:

“而翡翠城的繁荣,又取决于商贸转口,取决于规则秩序,取决于凯文迪尔家族的治理和保护,以及你们长久以来在南岸领积累的威信。

“这让你在传统的统治秩序里安全无虞:当被土地逼得走投无路的实封男爵跟属下村民,在审判厅里搬出法理哭嚎都无人搭理,甚至没有一个有分量的封臣愿意为他出面仲裁的时候,我父亲就更不可能通过这些人来颠覆你王室宴会上,拜拉尔和多伊尔那样的土地矛盾和债务争端,在这里连一朵浪花都不会溅起,即使有,也就是布伦南审判官一锤子的事儿。”

泰尔斯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

“所以,埃克斯特的大公们,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反对查曼·伦巴;北境的福瑞斯和泽穆托家族,可能会因为短视、骄傲、贪婪,从而觊觎亚伦德没落后的权力真空;西荒群臣们,包括翼堡的克洛玛,英魂堡的博兹多夫,也可能会因为立场不一,政见分裂,从而与法肯豪兹公爵离心离德。”

泰尔斯只觉得说出的话无比沉重:

“但是在这里,南岸的大封臣们,他们入局太久,牵扯太深,依赖太过,他们非但不可能被我父亲收买去反对你,更只会围绕翡翠城,被整个南岸的体制绑在一起,支持凯文迪尔,抵抗王室的入侵。”

“是么?你确定?”

詹恩的目光越发锋利。

泰尔斯盯着詹恩,感受对方眼底更深层的东西。

“至于最后的反扑力量,”王子缓缓开口,说出被基尔伯特整理出来,经过怀亚来到他手上的资料情报,“早在你父亲身死,你继任公爵的那一年,就被彻底扑灭了。”

詹恩目光一动。

“近十年前,也即669年,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雇凶刺杀了你父亲。”

詹恩做了个深呼吸。

“索纳子爵你的叔叔成功了一半,却在事成后阴谋败露,身死牢狱,”泰尔斯叹息道,“我想,那就是南岸领传统土地贵族的最后一次反扑。”

当然,这事要是发生埃克斯特,估计北地人会选索纳·凯文迪尔当国王。

夜风吹过望台,詹恩目光深邃。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他熄灭水烟,将烟管放回烟壶:

“但我父亲从没想到,这句话竟能用在自己的兄弟身上。”

泰尔斯没有说话,给予眼前的男人一点尊重。

“最后一点,按理说,这么大的城市,像下城区那样的贫民窟,”几秒后,泰尔斯继续道,“在翡翠城应该只多不少才是。”

“确实不少,”詹恩点点头,“这里的新郊区就是,它的面积还在逐年增大。”

泰尔斯摇摇头:

“但是远远没有王都那么混乱相比之下,永星城里的市民多,但贫民更多,下城区的面积是其他区的好几倍,分了三个区才能管理起来如果他们把那叫管理。”

泰尔斯想起第六屋的往事,不禁蹙眉。

“而翡翠城富庶,生意多,行业杂,活计也多,只要你有手有脚肯干活,就不会饿死,只要有希望,铤而走险的人就不会多,”泰尔斯叹息道,“就连兄弟会和血瓶帮,在这样的秩序下,也要小心翼翼。”

“因此,想从城市里的底层打主意,似乎也并不可行。”

话音落下,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詹恩也没有说话,似乎在这一刻,两人在默契品味着同样的东西。

“这些,就是我所知的,关于翡翠城的全部情报。”

泰尔斯长叹一声:

“简而言之:所谓凯文迪尔的弱点,我根本没找到。”

詹恩看着他,眼神几度变化。

“我真的很佩服你,詹恩,真的。”

王子目光幽幽:

“就我所见,从军事到财政,从政治到制度,从商贸到舆论,从统治关系到底层社会,这座城市,这片领地,每一处都严丝合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谁要敢动你,动凯文迪尔的统治,那就是动这座城市的规则,动它的秩序,动它的利益,动它的根本,就势必要承受来自整个南岸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齐心协力的反戈一击。”

泰尔斯走到望台前,敲了敲空明宫的石栏:

“它不像北境那样惊心动魄,不像西荒那样粗糙硌牙,不如永星城那样威权厚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王子望着眼前的城镇,不禁心生感慨:

“翡翠城号称王后之城,但也有人称它作‘城中王后’。”

他转向詹恩,意有所指:

“你知道,棋盘上的胜负由国王的生死而定,但事实上,王后才是最强一子。”

詹恩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你会不会太高估我们了?要知道,我们连城墙都没有。”

泰尔斯笑了。

他拍了拍栏杆,只觉得手掌生疼:

“没错,它没有城墙扩建的速度根本赶不及居民涌入定居的速度,但是……”

泰尔斯想起了曾经的一幕,感慨道: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城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

但他没有说完,詹恩就打断了他:

“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南岸公爵念出这句话,略略出神。

泰尔斯一怔:

“你怎么知道的?”

詹恩看向他:

“当然,艾尔·鲁赫桑荣誉伯爵的《至上略》。”

“他是一百年前的军事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脱罗人,却成了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御前军事顾问,成为星辰军队实际上的最高指挥者,所谓连剑也拿不动的‘无剑元帅’你既然引用的他的话,就该知道吧?”

啊?

《至上略》?

鲁赫啥?

嘛玩意儿?

“噢,鲁,鲁赫桑嘛,嗯,没错,”一脸懵懂的泰尔斯不得不强装镇定,“我说的就是他。”

但詹恩似乎看透了他,只见公爵轻笑一声。

“鲁赫桑是第四次大陆战争里‘光辉之役’的指挥者,他推翻了许多既定的作战思维,将海战与陆战、守城与野战、海岸与平原结合起来制定战略,虽没有‘远帆’的博拉斯科大海战那样染红海水的辉煌斩获,却也让翰布尔人的晨风舰队与利古尔邦的船团无功而返,令东陆人气势汹汹的所谓‘百万雄师’登陆失败,只能灰溜溜地撤兵回航。”

“也是从他开始,军事顾问成为御前会议上的常设要职,王立骑士学院也把战略规划加入课程。”

詹恩话锋一转,笑容消失:

“但是到了晚年,鲁赫桑退休告老,寓居翡翠城后,他的军事思想就变得保守落后,一直被人诟病嘲讽,说他年老志衰不思进取,被一身的病痛噩梦吓破了胆,雄风不再。”

“《至上略》就是他未完成的遗作,跟他其他运筹帷幄,谈兵论战的著作比起来,这本书讲的不是如何打仗,而是如何避免打仗这年头,可没有太多人愿意读了。”

宴会厅里传来一阵大合唱,似乎争锋宴已经到了高潮。

“额,对,没错,”泰尔斯咳嗽一声,“就是这样,额,很符合翡翠城的现况,你们不兴兵锋,不行险着,不起大事,却让所有想要啃下这块骨头的豺狼虎豹们无从下口。”

嗯,这么形容国王,是不是有些不敬?

詹恩面沉如水,并不作声。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不是我。”

詹恩终于开口了。

“什么?什么不是你?”泰尔斯疑惑道。

“我是说,不只是我,甚至不只是我父亲。”

年轻的公爵来到泰尔斯的身边,跟他一起望着空明宫下的万家灯火:

“你今天所见到的,是从一百年前贤君开启的星辰黄金时代始,从被人人嘲笑笨拙、说他鹦鹉学舌的‘鹦鹉公’费德里科公爵起,经过足足六代凯文迪尔,七位南岸公爵,无数仁人志士齐心协力,是他们固守一隅却目光长远,韬光养晦以潜移默化一个世纪之后,所铸就的王后之城。”

一百年。

六代人。

七位公爵。

泰尔斯微微变色。

他明白了什么。

“鹦鹉公”费德里科,“无剑的元帅”鲁赫桑。

原来……

贤君闵迪思三世。

他不是那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唯一的伟人。

“汝心繁冗,”詹恩勾起嘴角,向着整座翡翠城举起手臂,“而此宫空明。”

詹恩冷眼瞥向泰尔斯:

“它比起你们辉煌久远的璨星王室,比起自贤君以降的永星城,比起沉疴难起的复兴宫……”

“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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