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詹恩好不容易才从沉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长声叹息:
“杀手,那个叫波尔温的,所谓杀了我父亲的杀手,他深受索纳叔父的大恩,自愿背上了刺杀公爵的罪名——当然,叔父让他死得很痛快,没受折磨。”
费德里科一颤回神:
“那真正的杀手……”
詹恩疲累地摇摇头:
“我们只知道,那人后来的外号是反弯刀,还是事后从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旁证中,勉强追查出来的,信度也不高——那晚的空明宫死了六个侍卫,阿什福德和我母亲对他都只是匆匆一瞥。”
泰尔斯神情微动。
“反弯刀……他……谁派他来的?”费德愣愣道。
詹恩沉默了。
他缓缓抬头,露出奇异的眼神和惨白的笑容。
“但你知道的,费德,聪明如你,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看向费德里科,目光令人心寒,“只是你不愿承认。”
费德里科瞪大眼睛。
“或不能承认。”
詹恩轻声道:
“更不敢承认。”
费德里科浑身一颤!
泰尔斯想通了什么,难掩震惊。
“就像我,无论有多不忿,多不公平,多么虚伪狠毒,时至今日我也必须昧着良心下令,让血瓶帮动手干脏活儿,把所有可能牵出当年旧案的线索,收拾干净,不惜代价。”
詹恩脸上的笑容,被凄凉和愤恨所平分:
“因为我绝对不能,不能向外昭示父亲遇刺的幕后真凶——哪怕只为了翡翠城。”
费德里科没有再说话。
泰尔斯再也忍不住疑问:
“詹恩,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老公爵的死是我……”
这一次,只见詹恩猛地扭头,态度大变,以一种泰尔斯从未见过的愤恨和憎恶,怒吼开口:
“我说了,泰尔斯!闭嘴!闭嘴!”
詹恩激动不已,他唰地站起身来,直指泰尔斯:
“在我跟我堂弟说话的时候,在我们鸢尾花谈私事的时候,你tmd一句话都不准插!”
泰尔斯被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我……”
“不准插!”詹恩咆哮着,双目通红。
眼见一瞬之间,南岸公爵对王子的尊敬和克制荡然无存。
泰尔斯犹豫了一阵,最终黯然沉默。
兴许是习惯了书房里偶然的高声大喊,只要不是泰尔斯本人出声,门外的星湖卫士们保持静默,没有再敲门问询。
“詹恩。”费德里科有气无力地道,似是提醒,又似是请求。
詹恩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
看得出来他在调整情绪,但收效甚微。
“因为你,泰尔斯·璨星,你这个倒霉催的,该死的,落日诅咒的,”南岸公爵努力把目光从泰尔斯身上移走,痛苦又克制地开口,“偏偏又是幸运的,不公的,一出生就注定要戴上王冠的无耻混蛋……”
詹恩捏紧拳头,浑身发抖,咬牙切齿:
“你根本不知道,要我放任你,放任仇人的儿子在翡翠城,在空明宫自由自在地说话,行动,乃至呼吸……放任一个姓璨星的傻逼在翡翠城,在空明宫,在我父亲和叔父的地方出入自由,反客为主……
“……忍受你们恬不知耻向凯文迪尔家的女儿提亲求婚,忍受你和我妹妹谈笑风生谈情说爱……忍受你对我居高临下出言不逊,乃至对我父亲和叔父的不幸自以为是说三道四,挑动我的血亲与我为敌……”
泰尔斯怔住了。
他望着难以自制的詹恩,望着对方的表情和眼神,心情复杂。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或者说,是隐藏许久却无法抒发的……
深深的、赤裸裸的恨意。
刻骨铭心。
詹恩字句颤抖,呼吸不畅,中途不得不多次换气来保持话语通顺:
“泰尔斯,你tm根本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需要多么宽大的心胸,多么伟大的魄力,和多么深厚的气量。”
他终于有勇气抬头,怨毒地望向泰尔斯,或者望向泰尔斯身后的东西:
“你,不,知道。”
詹恩颤抖道:
“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氛围里,泰尔斯只能低着头,只能被动地,毫无反应地承受着也许不该是他来承受的恨意。
“因为你是泰尔斯·他妈的·王国大圣人·璨星。”
詹恩嘶声道:
“你属于那支永远不会沾上污名,永远只会形象优秀,永远被人人称颂,永远不能被记恨的,合该受尽诅咒的……”
詹恩咬着牙,一字一顿,显然厌恨至极:
“肮,脏,血,脉。”
书房再次安静下来。
只余费德里科若有若无的茶杯声响,以及詹恩渐渐平息的急促呼吸。
泰尔斯深深地闭上眼睛。
他突然想起这几天的经历。
想起那些在他面前故作不知,配合演戏的翡翠城官员们。
以及詹恩刚刚的话:
【如果我是你,费德,就该发挥一下翡翠城的为官智慧,哪怕发现了蹊跷也故作不知,配合我们演下去,感激涕零地接受条件就完了。】
【为什么就非要揭穿,让所有人都难堪呢?】
看着詹恩眼前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泰尔斯心情复杂,颇为难受。
“为什么。”
终于,费德里科艰难开口,打破沉默,他毫无生气地望向堂兄:
“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的父亲?为什么是索纳·凯文迪尔?”
詹恩冷笑一声,狠呸一口。
“那翡翠城还能指望谁?家族里另外几个不成器的、跟旧贵族们一体同化、只知道吃喝玩乐作威作福的叔叔吗?还是忘恩负义的双塔长剑和四翼巨蜥?”
费德里科没有说话。
好几秒后,詹恩深呼吸一口,低头抚了抚额。
似乎意识到自己没有正确回答问题的他又冷静补充道:
“因为,因为叔父他不想成为敌人的棋子,向我们的家族走出致命一子。”
费德里科的眼里渗出悲痛。
“因为如果他不死,不在王室问责的使者到来之前死,不在王国秘科把他带去王都细细审问,打成真凶之前死,不在至高无上的国王旨意降下之前死,那翡翠城内乱就不止局限于内乱,而要彻底变成整个星辰王国的斗兽场,变成复兴宫的下注单。”
詹恩冷哼一声:
“一如当年,西荒的单翼乌鸦——你知道上一代翼堡伯爵下场如何吗?”
泰尔斯心思一动。
“你知道当年克洛玛家族的人伦惨案,若不是我父亲的尽力斡旋和上代西荒公爵的强硬态度,包括卡拉比扬家从中作保……”
詹恩冷冷道:
“其案一旦公开,就凭他犯下杀妻——他妻子还是垒石城老伯爵的亲妹兼落日大主教的表姐——大罪兼杀子未遂,克洛玛家族甚至会被落日神殿革除教籍,连翼堡的爵位封地都可能保不住吗?”
詹恩扭过头,狠狠喝了一口茶,对其中的苦涩毫无反应:
“更别说一个胆敢弑杀公爵兼亲兄的弟弟了……”
费德里科闭上眼睛。
“而索纳叔父深知这一点,”詹恩攥紧茶杯,“我母亲也是。”
费德里科依旧失魂落魄: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叔父他是最出色的凯文迪尔——这是父亲在生前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说的。”詹恩沉痛道。
“可他没告诉我。”
费德里科红了眼眶,他颤抖着握拳:
“他没有。”
“他给你留了遗书,让你不要复仇,”詹恩摇摇头,“只是你自己不信。”
“他没有写清楚……”
“他tm没法写清楚!”
詹恩不耐烦道:
“他没法确保你这偏执狂蠢货不会再给敌人又一个入侵翡翠城的借口!”
费德里科瞪着眼睛,望着茶杯里的茶碎。
“我不信!那是,那只能是他被你们胁迫着写下的!如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
詹恩冷笑摇头。
“拜托,没有人能胁迫索纳·凯文迪尔,即便是他最尊敬的亲哥哥,”他似乎渐渐恢复之前的刻薄,“你以为人们为什么会觉得鸢尾花在内斗?为什么会认为叔父有资格做老公爵的政敌?是因为你父亲太好说话了,谁都能逼着他写遗书吗?”
费德里科没有回答。
“这样,这件足以引发风暴,引来强权插手的‘家族内乱’,在我回国前就结束了:一切都是鸢尾花祸起萧墙,也只是凯文迪尔的自清门户。”
詹恩幽幽道:
“除了换个公爵,翡翠城一切照旧。各家利益不变,维持平衡。除了几句申斥,敌人无从下手,悻悻而归。”
他最后叹了口气,道出族语: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费德里科的表情无比挣扎。
泰尔斯没有说话——不止因为詹恩不欢迎他插嘴,也因为他不该在此时说话。
但他觉得此时此刻,屁股底下的这张椅子格外扎人。
好一阵子后,费德里科发泄似地拍了一下座椅,愤而抬头!
“不,不不不……我不信!我了解你,詹恩,我知道这些都只是你为达目的而施的诡计……”
“该说的我都说了,毫不避讳,甚至当着这小屁孩儿的面。”
詹恩冷笑着打断他。
“至于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宁愿相信外人别有用心的污蔑也不愿相信血脉亲缘的纽带,宁愿相信你父亲是被阴谋不明不白地冤死,也不愿相信我们所能写在布告上的庄严文字,或者说,一旦你相信了,会有什么后果……”
詹恩别有用意地瞥了费德里科一眼:
“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费德里科呼吸一滞!
“不,你……”他咬牙开口,却无法继续。
“至于你,费德,你想念的,究竟是你的父亲,还是拱海城子爵?是索纳叔父的清白和正义,还是他活着——甚至说,他不明不白地死去——能给你带来的利益?”詹恩冷冷道。
费德里科先是一愣,旋即狠狠摇头:
“不,你只是故技重施,在演戏,在胡说八道,想要动摇我的……”
“看在落日的份上,费德,动脑子想想吧,”詹恩大声道,“当年你在拱海城造反失败,若不是看在你父亲份上,无论我还是拉西亚家族,我们怎么可能让你跑掉?这么多年来,就凭鸢尾花和夜之国的合作关系,怎么可能放任你活着?”
费德里科顿住了。
“若不是中途出了意外,我们跟科里昂的联盟破裂,血獠牙倒向他们……”詹恩忍不住瞪了泰尔斯一眼,后者礼貌地笑笑,“你又怎么可能被放回来?”
詹恩又想到了什么。
“而你,多年后的今天,费德,你却这么轻易地向他们,向我们的敌人投诚,”他讽刺道,“而你用来分裂家族,抹黑鸢尾花的手法,甚至和他们当年如出一辙。”
费德里科狠狠咬牙。
“仲裁?贵族仲裁?《罗德里条例》?哈哈哈哈哈哈!”
詹恩看看泰尔斯,大笑道:
“鸢尾花能成为城市链条的最中坚一环,靠的是自复兴王时代起的统治法理,是祖先的赫赫威名,和凯文迪尔的天生权利,所以无论是当年的翡翠城,还是如今的我,我们都避不开,也逃不开他们同样利用至高无上的统治法理,对我们发起的突然袭击。”
他阴沉地道:
“更别说,我们还有内鬼。”
“不!”
费德里科忍不住打断他,前者举着茶杯,杯中茶水颤抖连连:
“我不相信。你在撒谎,我父亲他——”
“没错,叔父他是个顽固的死硬分子,既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后期政敌,是翡翠城里保守势力的代言人,保护伞。”
詹恩不耐烦地道:
“但别忘了,他也是个堂堂正正的鸢尾花后裔,流着凯文迪尔的血!当更大的危机来袭,他忍辱负重,拒绝成为敌人的棋子和工具,为此不惜牺牲性命。”
费德里科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却愈发愤恨:
“不,这也不能为你脱罪!”
他愤愤抬头,望向詹恩:
“你们逼死了他。”
“你们全部!”
詹恩沉默了。
“我不瞒你,我当年来不及回来,”公爵叹了口气,没有回望费德,“去劝说你父亲的,是我母亲。”
费德里科眉心一动。
“我不知道索纳叔父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父亲到底有没有后悔,更不会说我为她的行为感到自豪,”詹恩低声道,“可大厦将倾,母亲做出了那个危急时刻所能做的,最困难也惨痛的决定。”
“她一年后郁郁而终,我猜,我猜那是因为她始终对叔父怀有愧疚。”
詹恩顿了一秒,不忍道:
“尽管……尽管叔父毫无怨言。”
费德里科浑身一颤,下意识痛斥:
“谎言!”
费德里科喝了一口所剩无几的苦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挑拨我跟王子殿下的关系,让我对他心怀怨恨,让他对我产生犹疑。”
他望向泰尔斯,却目光躲闪。
泰尔斯也觉得颇不自在。
“那就考虑清楚,堂弟,”詹恩冷笑道,“为了你的权位,你愿意走出多远?”
他死死盯着费德:
“你能忍受你的杀父仇人对你发号施令,忍受他坐在你面前谈笑风生,而你还要向他低头鞠躬,跟他举杯言欢,乃至结为盟友彼此交易吗?”
费德里科微微一颤。
“能为了翡翠城的和平和鸢尾花的将来,即便明知真相却还要故作不知地演戏,非但不能拆穿还要竭力保密,忍着痛苦怒火挤出微笑吗?”
泰尔斯深深蹙眉。
下一秒,詹恩怒喝道:
“你能吗!!!”
费德里科一阵恍然。
好一会儿后,詹恩终于平静下来,他低头看向早已被喝完的茶水。
“我能。”
南岸公爵幽幽道。
“我能做到。”
詹恩面无表情:
“整整……十一年。”
泰尔斯闭上眼睛。
“久到甚至我自己都以为……”
詹恩惨笑一声:
“我已经淡忘了杀父之仇,夺家之恨。”
听到这里,泰尔斯终于叹出一口气。
“我能说些什么吗?”王子低声道。
詹恩看了他一眼。
“不能——但你就不说了吗?”
南岸公爵强忍愤恨。
泰尔斯弯弯嘴角。
费德里科吸了吸鼻子,咬了咬牙。
“我依旧不相信你,堂兄,”他努力恢复思考,“我建议您也别相信他,殿下。”
泰尔斯不由皱眉。
真是印象深刻。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低低赞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位流亡贵族却依旧保持冷静,拒绝相信,坚持否定。
该说是他太冷静了,还是太感性了?
是太冲动了,还是太聪明了?
是太坚持了,还是……
太现实了?
泰尔斯心中一凛。
詹恩闻言讽刺一笑。
“当然,堂弟,因为以你的立场,大概根本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但下一秒,詹恩居然转向了泰尔斯:
“他不会和你合作的,泰尔斯,他很清楚自己真正的靠山是谁——这是恋权之人唯一的优点。”
这一次,他不再满是敌意和厌恨,而是恢复了常态,冷静理智。
仿佛刚刚对泰尔斯的无边恨意都不复存在。
这再度令泰尔斯心情复杂。
“你在挑战我?”费德冷静地回应詹恩。
“而且他不会罢休,哪怕我和他共存在翡翠城,他也会不惜一切把我从路上拔除,无论那代价几何,无论这代价是要自己给……”詹恩不理会堂弟,继续冷冷道,“还是他人付。”
费德里科嗤之以鼻。
“问题是,堂弟,”詹恩眯眼道,“你真能为自己做决定吗?能为自己付赌资吗?”
费德里科目光一动:
“什么意思?”
泰尔斯抬起眼神:
他突然注意到,眼前的两位鸢尾花又恢复了理性的对弈。
仿佛刚刚令人惊愕的家族秘密,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褪了色的历史背景。
无法影响他们当下的决断。
不是,刚刚的真相,你这就消化完了?
这转向……这么快的?
只听詹恩道:
“那个极境的血族杀手,费德,如果不是鸢尾花的敌人做担保,夜之国会如此轻易地放他离开,为你效力?”
“是我亲自说服他的,”费德里科哼声,“那些被翡翠城欠了债的人,总得有路子回来要债。”
詹恩摇摇头:
“而你那些还活跃在外面的帮手们,同盟们,手下们——或者你以为的手下们,他们真会按你的意思行动吗?”
费德里科不言不语。
“甚至,哪怕你真的坐上了这把……那把座椅。”
詹恩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椅子,反应过来这是客座之后,又不得不咬牙指了指泰尔斯的椅子:
“你觉得你就会拥有你梦寐以求的一切?自由?尊严?权利?独立?不再寄人篱下的自在?还是不再看人眼色的轻松?”
费德里科勾了勾嘴角,却并不反驳。
“你做不到的,费德,堂弟,”詹恩冷笑道,“你穿了什么样的靴子,就决定了你能走什么样的路。”
“而你就行了吗?就你现在这副德性?”费德还击道。
“没错,堂弟,”
詹恩冷冷开口:
“我妥协了,窝囊得紧,让你见笑了。”
詹恩不偏不倚直视费德里科,眼神冷酷坚定。
“为了更高的目标。”
只见他毫不示弱地盯着费德里科,理直气壮:
“我也恨不得你现在就死,但我却做出了妥协,容忍你活着——但这就是我为了翡翠城,为了大局,所能做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而你呢,费德?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费德里科眼神微动。
“当更上一层的压力降临,当难以想象的大敌压境,当昔日的阴影重新笼罩而来,”詹恩冷冷道,“跟我们父辈的牺牲比起来,你又懂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费德里科沉默了。
足足好一会儿。
久到泰尔斯甚至痛苦地憋下一个哈欠。
“那你就错了,堂兄。”
终于,费德里科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轻笑开口:
“虽然我还是不相信你……”
“最好别信,”詹恩冷冷道,“小命要紧。”
费德里科瞥了堂兄一眼,恭敬地转向泰尔斯:
“但我接受您的提议,殿下。”
泰尔斯原本还沉浸在旧案真相的冲击里,还在苦思今天该怎么收场,闻言一惊抬头:
“啊?什么?”
詹恩不屑嗤声。
“我将很荣幸成为候任拱海城子爵。”费德里科毫无玩笑之色,只是越发严肃恭谨,“以及您在翡翠城的耳目。”
泰尔斯怔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涉及杀父之仇,他们却如此冷静?恢复得如此之快?
还能面色如常,移动筹码?
明明他就坐在这里,不是么?
泰尔斯呆怔地自问道。
你知道的——心底里的声音叹息道——你一直都知道的,泰尔斯。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必须冷静,必须轻描淡写的原因。
或者说,力量。
“你还是成为国王的耳目吧,费德,更适合你。”詹恩讥刺道。
“而我也接受你的挑战,堂兄,”费德里科转向南岸公爵,眼神一厉,“让我们面对来自彼此的威胁。”
他目光灼灼:
“在我的余生,我不会停止斗争,我会看着你灰溜溜地从你的宝座上滚下来。”
泰尔斯神色一变。
“你可以试试,”詹恩怡然不惧,云淡风轻,“或死在试试的路上。”
费德里科无视詹恩的威胁,只是轻声道:
“我将用尽全力,以我的方式,让鸢尾花重归一统。”
“好让我们成为眼前的温室之花,还是百年后的路边野草?”詹恩讽刺道。
“你会看到的,”费德里科眯起眼睛,“或者你看不到了。”
两位凯文迪尔对视一眼,气氛既有敌对警惕也有默契认可,微妙不已。
“好了,”詹恩突然回过头,看向泰尔斯,“我说服他了。”
泰尔斯一惊:
“啊,啊?”
“怎么,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詹恩似乎不满意星湖公爵的一脸意外,他阴沉道:
“还是你想再听一个我们家族的悲剧故事?”
泰尔斯反应过来,连忙微笑:
“不不不,够了,够了,我是说……这很好,那我们……我们之前答应了啥来着?”
“不必理会他,殿下,”费德里科微微鞠躬,跟詹恩的飞扬跋扈形成对比,“他只是目标达成了,在炫耀,同时伺机增加自己的话语权。”
泰尔斯抬抬眉毛,看看两位凯文迪尔。
额……刚刚还你死我活的,妥协这么快就达成了?
南岸人都是这样谈判的吗?
还是凯文迪尔才会如此?
但门外传来的提醒声让泰尔斯回过神来,连忙正色道:
“很好,公爵大人,子爵大人,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身体前倾,伸出一只手。
费德里科眯起眼睛,率先上前,同样伸手:
“大局当前。”
詹恩顿了一会儿,看看两位合作者,这才哼声伸手:
“下注而已。”
三只手掌在空中一合——虽然都不是那么友好和情愿。
泰尔斯这才松脱一口气。
“不着急,最后的决定会在礼赞宴上宣布——包括对当年旧案的说法。”
他看了看门口:
“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啰嗦,虽然我不指望你俩就此消停,但是……”
泰尔斯试探道:
“在礼赞宴之前,应该不会有人想要搞小动作,并打破协定吧?比如……干掉另一个人?”
两位凯文迪尔对视一眼,却没有人回答。
于是泰尔斯又恢复了微笑,春风满面。
“很好,散会!你先离开吧,费德,我跟詹恩还有话要说。”
费德里科顿时皱眉:
“我以为您该跟我有话说——我们才是一起颠覆他的人。”
詹恩冷冷地瞥了费德一眼。
“那欢迎你随时来找我,费德,”王子笑眯眯道,“从现在起,你们都出入自由了——这就是合作的好处。”
“请恕我多嘴,殿下。”
费德里科回望着詹恩。
“支撑您‘自由裁量’的力量,”他起身离开,话里有话地道,“不在此城之中。”
费德里科转身离开书房。
留下若有所思的泰尔斯。
“你听到他的威胁了,泰尔斯。”
詹恩深深地望着堂弟离去的背影:
“他靠着你父亲的支持夺得一席之地。子爵公爵,想或不想,他都会成为你父亲的傀儡。”
泰尔斯眯起眼睛,无视詹恩的挑拨之意:
“但他看着也不像那么温驯的样子,哪怕是对我父亲,或者说,尤其是对我父亲。”
“那就更糟了。”
詹恩的这句话让泰尔斯不禁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
詹恩冷笑一声:
“你看见他是多么冷静,多么理智了吗?即便面对颠覆性的真相?面对当年旧案的真凶?”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由叹息:
“听着,詹恩,关于当年的真凶——”
但詹恩面色不变,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要么,费德无情无义无心,根本不在乎他父亲是怎么死的,要么……”
詹恩盯着泰尔斯,目光灼灼。
泰尔斯被他盯得有些难受,不得不点头道:
“你刚刚说过:要么他早就想过这可能了,只是……不愿承认。”
詹恩幽幽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为了权位,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沦为棋子,哪怕出卖良心,哪怕否认事实无视自家的血仇,”詹恩冷冷道,“那总有一天,当费德不再甘心作为棋子时,他也会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要反戈棋手,乃至掀翻棋盘。”
詹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自嘲一笑。
“不,他已经掀翻棋盘了,”南岸公爵无奈哂笑道,“但凡这回奉命来南岸领的不是你大圣人泰尔斯,而是另一个死脑筋的拥王党人……”
泰尔斯微微蹙眉。
“总之,我的堂弟靠着低头接受项圈,得到了新狗窝。但当他厌倦项圈,决心回头咬主人的那一刻,”詹恩冷静道,“他也不会在乎狗窝有多好。”
詹恩走到窗边,望着城区下的熙熙攘攘:
“无论成败,翡翠城势必大难临头。”
泰尔斯思虑了一会儿。
“但我还坐在这里呢,翡翠城虽诸事不顺,但还远没到大难临头的地步。”
“那不仅仅是因为你坐在这里,”詹恩轻声道,“更因为我也坐在这里。”
他回头看向泰尔斯。
“有你,有我,所以你能劝服我,”詹恩幽幽道,“但费德不行,你不一定能劝服他,或者劝服了他也没有用——你看见他为达目的都能做出什么事了。”
泰尔斯沉思了一会儿。
“可你也很冷静呢。”
“什么?”詹恩闻言一怔。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是说,你把惨痛的家族真相深埋心底那么多年,却还能忍住愤怒和恨意,十几年来若无其事,言行如一,直至被堂弟逼到死角才泄露一二……”
泰尔斯深深地望着詹恩:
“相比起你堂弟,你也很冷静,很理智呢。”
詹恩颜色微变。
泰尔斯的话不重,语速也不快。
但不知为何,当他话音落下,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南岸公爵咀嚼着这番话的意思,斟酌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
“你是说,我和费德,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泰尔斯轻哼一声。
“别忘了,这宫里,”泰尔斯摇摇头,“谁还不是凯文迪尔呢?”
詹恩顿了一会儿。
南岸公爵重新转向窗外,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出乎泰尔斯的意料,詹恩居然没有反驳他的话:
“我不能说你的判断是错的。”
相反,他意味深长地道:
“费德失去了一切,什么都没了,所以他会拼了命,去夺取一切——哪怕这要他违反本心,保持反常的冷静和理智。”
“而你?”
詹恩没有立刻回答,他把双臂撑在窗台上,身影孤单。
“我有这座城池,有鸢尾花家族,有我的妹妹,”詹恩缓缓转身,直指泰尔斯,“所以我也会拼了命,来保全一切。”
泰尔斯皱眉:
“即便这同样要你违反本心?”
詹恩深深地看着他,缓缓点头:
“这是我和费德,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
泰尔斯表情微变。
精彩的话术,高明的转移,漂亮的脱身——他心底里的声音在悄悄鼓掌:
一面承认你的质问和怀疑有其道理,一面又不动声色地摘清责任划清界限,重申他和费德里科的区别——可凭什么费德里科的拼命是赌徒的红眼之举,而他,尊贵的南岸守护公爵的拼命就是老成的稳重之行?
就因为一个没有一切,一个拥有一切?
因为一个是光脚的,一个是穿鞋的?
因为一个卑若尘埃,一个高高在上?
因为一个是索求利益的反抗者,一个是既得利益的掌权者?
因为一个闹出的动静要大些,一个掀起的波澜要小些?
想到这里,泰尔斯紧皱眉头,不由开口:
“或者,这是你和费德唯一的不同点?”
詹恩听出了泰尔斯语气中的不信任,但他笑了。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应当能理解呢,泰尔斯。”
泰尔斯一怔:
“什么意思?像我这样的人?”
“看看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吧,”詹恩啧声道,“可你甚至还未曾拥有王国,坐上王座呢。”
泰尔斯眉心一跳!
“告诉我,泰尔斯,你拼了命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詹恩深深地看着他:
“夺取,还是保全?”
泰尔斯眼神一变。
糟糕,糟糕。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向他叹息:
虽然被你,泰尔斯,被你在罗网中禁闭多时。
但是这个对手成色依旧。
泰尔斯不由捏起拳头。
依旧难缠。
依旧可怕。
依旧……危险。
泰尔斯和詹恩默默对视着,久久不言。
仿佛要把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从眼眶里挖出来。
直到门外传来小声的催促。
“总之,你自由了,”泰尔斯撇开视线,叹了口气,“希莱会在近期去找你。见到她时告诉她:我完成承诺了。”
詹恩闻言面色微变。
“你该离她远点。”
“你该更信她一点,”泰尔斯忍不住道,“如果我真的离她远一点,那你现在绝对见不到她。”
南岸公爵沉默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嘿,詹恩!”
泰尔斯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叫住他,强迫自己开口: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只想说,我很抱歉……”
“什么事?”
詹恩脚步一顿,却不回头:
“关于什么的事?”
听着对方这冷漠得事不关己的态度,泰尔斯不由一怔。
“没……”
他看着对方的背影,最终还是恹恹垂头,勉强笑笑:
“……没事。”
詹恩顿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果断地离开书房,与进门的马略斯擦肩而过:
“没事就好。”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泰尔斯却更觉内心一阵冰凉。
“一切顺利?”马略斯问道,一边收走星湖公爵胡乱批掉的文件。
泰尔斯摇了摇头。
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大战,累得身心俱疲,趴在书桌上直哼哼。
“不顺利?”
泰尔斯叹了口气:
“托尔,你试过跟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对面,强忍厌恶,放弃复仇,忽视恨意,乃至违心合作吗?为了……大局?”
马略斯一顿:
“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是啊……”
“容我为您感到抱歉。”
“什么?哦,不是我……”
“那我为您感到庆幸。”
“额,倒也不用……好吧,其实我是站在仇人阵营的那一边。”
“原来如此,”马略斯若有所思,“那您想必也不好受吧。”
泰尔斯不由一怔。
“是啊,”他淡淡道,“有时候,是更不好受。”
“那容我为您感到抱歉。”
“哦,不必了,毕竟不是我本人。”
“那我为您感到庆幸。”
“嗯……怎么又绕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