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巧遇家人,这是大器做梦也想不到的。
只是他心里的喜悦只是昙花一现,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忧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让他养成了一种远忧近虑的习惯,他像一个被狼撵的兔子,担惊受怕太久,就习惯了警惕,总是左顾右盼,害怕身边潜伏着什么危险,哪怕停下来的时候,也都随时做好逃走的准备。
他最担心的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消息走漏,传到了家乡,传到了学校,黄东、刘松林他们会追随而来,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感就会失去,自己就又要亡命天涯,重新过一种动荡不安的生活。
他微微低垂着脑袋,想了想,想通了。现在还不是享受快乐的时间,他必须赶紧摆脱家人,赶紧回到穿越时光网吧。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大红突然给自己出了这样一个难题,让他给大业安排住处,这一切让他猝不及防,却又无法拒绝。
也许是因为在亲人面前,他的防范机制刚刚建立起来,还未调试,更未运行,他更没有拒绝亲人的习惯,大器嘴角动了动,踟蹰片刻,才开了口,含含糊糊地说:“还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同意……”
大红问:“你上班的是个啥样的单位?啥样的老板?”
大器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嗫嚅道:“是个网吧。”
“网吧是干啥的?”萧卓伦捋轨山羊胡子,不解地问道。
“就是一个店,里面有很多电脑,”大器不假思索地说道:“让人来上网的,这几天网吧搞活动……”他自觉说漏嘴,赶忙打住,尴尬地笑了笑。
好在一家人都不追问,只是颇感兴趣地看着他,谁也没率先开口。
他想把话题转移到别处。但他未能得逞。
过了半分钟,萧卓伦轻咳几声,问道:“上网是干什么?”
“上网就是玩电脑啊,在电脑上查资料,看书,聊天,打游戏。”大器像是个景区解说员一样滔滔不绝:“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厉害的互联网做不到。”
萧卓伦眨眨眼,又捋捋山羊胡:“有算命的没有?”
大器挠挠头,有些莫名其妙:“算命?我没有太注意。”
“网吧都几点开门,几点下班?”
“网吧一直开门,二十四小时开门。”大器笑笑,摸了摸鼻子。
“不下班?”
大器:“很多顾客都是夜猫子,所以吃喝拉撒外加过夜都在网吧,网吧就是他们的家。”
“一晚上得不少钱吧?”萧卓伦打量着孙子,拍拍大器肩膀:“唉,这娃长个儿了。”
“包夜十块钱。”大器选择性失聪,只回答老头子的第一个问题。
萧卓伦点头:“那值得去看一看。我们四个人在网吧包夜,也就四十块钱,比旅店还便宜呢。”
美玲一听,立刻乐了,高兴得直拍手。
大业赶紧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问清目的地后,司机说需要十块钱。
大业对司机说:“五个人就得五十,优惠一下,三十行不行?”
大器颇为无语地一拍脑门,纠正他道:“全部十块钱。出租车是不按人收,按路程收的。”
于是大家纷纷上车,大器在副驾上坐下,萧卓伦坐在后排右侧,美玲坐在后排中间,大业把美玲的大旅行箱塞进后备箱,然后进来,在美玲左侧坐下。
大器回头看着拥挤不堪的出租车,盘算着如何让大红挤下,大红却笑着,摇摇头,说:“我就不上了。”
大器已经把车门关了,此时把脑袋探出车窗去,颇为疑惑地看着姐姐她:“你不上车?为啥?”
“我得赶紧去看生意。”大红笑了笑。
大器也不勉强,也不细问是什么生意,朝大红挥了挥手,就把脑袋缩了回去,萧卓伦也嘱咐大红路上小心。
而大业则和美玲叽叽咕咕起来,对于大红的去向,完全不感兴趣。
出租车绝尘而去。大红目送着出租车,出神片刻,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
她打听了坐车路线。
大红要去的公司名叫阿姆丹信息科技有限公司,阿姆丹是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的缩写,荷兰公司养荷兰鼠,听着就让人感觉踏实可靠。
阿姆丹公司在农科所,农科所位于远郊。在闷热的公共汽车上,大红摇摇晃晃两个多小时,穿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才算到达偏僻的农科所站。
阿姆丹公司位于农科所办公楼四号楼的三层,在挂满锦旗的办公室里,一男一女面对面在谈话。
外面两排整齐的塑料椅子,上面坐着七八个人,男的穿着西装,女的穿着套裙。
大红看了看,走了过去,不声不响地找了把塑料椅子,自行挨着坐下。那椅子质量像是不怎么好,在大红浑身重量都压在上面之时不堪负重似的呻唤了一声。
她身边是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斯斯文文,脾气挺好的样子,在那椅子响的时候,他低头看了自己屁股下面的椅子一眼,确定发出声响的不是这家伙,而这椅子也不会忽然罢工后,才抬头了看大红。
大红凑过去,小声问那青年:“你们是不是也是来……买荷兰鼠的?”
青年淡然自若地扫了一眼其他人,柔声道:“不是,我们都是来卖荷兰鼠的。”
大红点着头,问:“荷兰鼠真的好养吗?”
“好养好养,比鸡、羊、猪、兔子都好养,这是国家扶植的创业项目,投资小见效快,无风险。”青年抿了下有些发干的嘴皮子。
大红沉默了片刻,又问:“既然这么好,养的人多了,不就压低价格,影响市场吗?”
青年推了推眼镜,温和地说道:“为了保护加盟者利益,保护市场秩序,阿姆丹公司是严格控制发展速度和规模的。现在全省只剩下十几个名额,以后就不会再发展新的养殖户了。”
“你们都是阿姆丹公司的业务员?”大红问道。
青年轻笑了一声,说:“不是,我们都是来卖荷兰鼠的,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来卖,这小家伙,太能生了……”
“广告上不是说都上门回收吗?”大红嘴角不可察觉地抽了抽,问道。
青年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静默了几秒钟,说:“是要上门回收的。但是最近业务繁忙,公司的车都跑外地去收了,加盟的农户就自己拉过来,他们搞养殖都赚了大钱,家家买了车……”
大红听着眼睛放光。
青年看看她,又推了推眼镜,温文尔雅地笑道:“小姐好像大老远过来,先别排队了,先排到第一位,等会直接进去吧。”说完征询地看看另外几个人,那七八个男女也都没有异议。
刚才里面那个女的出来,大红进去。
大红进了办公室微微一欠身,微笑着问好。里面那男的面无表情地递过一张名片,原来他是经理,姓汪。
汪经理又坐了回去,丝毫没有让远道而来的女孩坐下的准备,他翘着二郎腿不冷不热向大红提了几个问题,大红自动忽略这人送到自己嘴边的“冷面”,面带和煦如四月暖阳的微笑,一一作答。
汪经理犀利的目光将大红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问道:“有没有场地?”
“农村的场地,要多大有多大。”大红说。
汪经理点点头:“村委会开没开介绍信?”
“现在这年头谁还开介绍信?”大红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嘴角,淡淡道。
汪经理“哦”了一声,嘴角微微扬起了些,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这是国家保密项目,门槛挺高的,所以要介绍信,否则不能办……”
大红不由自主地挑起了一边眉:“保密项目还在报纸上做广告?”
“是呀。”汪经理往办公椅里一靠,嘴角扬得又高了些,笑容愈发意味深长:“国家战略,妙在知与不知之间。”
汪经理的“知与不知”,大红听得懵懵懂懂,但也不去细究,毕竟此时此刻,她整个的心思都在荷兰鼠上,跟汪经理的谈话也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敷衍。
她不言不语,转身看办公室里的展板,上面是荷兰鼠日常生活的照片,出生,进食,怀胎……各个环节一应俱全。中间还有几张名人抱荷兰鼠的照片,他们中有国家领导人,有电影明星。
大红猛一抬头,发现墙上挂着几面红色锦旗,都是各省养殖户送的,上面的字无非是“高端养殖,致富希望”、“感谢阿姆丹,养好荷兰鼠”、“创业的明灯,穷人的救星”……之类。
大红看得热血沸腾,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劲儿,仿佛此时给她三亩地让她翻一遍,她都能不费力气搞定。
汪经理一直盯着大红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就垮了下来,嘴角耷拉着。这功夫又有电话打进来,有的打手机,有的打座机,都是咨询养殖荷兰鼠的,汪经理对他走神的客户淡淡说了声“抱歉”,就一手拿话筒,一手拿手机,熟练地应付着。
好不容易,汪经理把电话挂了,大红也回过神来。问汪经理:“能不能先参观一下荷兰鼠?”
汪经理轻笑一声,喊了一声“小白”,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小伙马上进来。
“你带这位客户去基地看看。”
小白点点头,带着大红下楼了。
大红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就见小白开来了一辆白色客货车。 шωш▪тt kΛn▪¢Ο
小白摇下窗玻璃,探出头道:“上来吧。”
他拉着大红,三转两转,来到一个大院。
这大院和萧家的大院差不多,不过要干净整洁许多。大红还未进门,就闻得一股臊味,不禁微微蹙眉。她进了屋一看,就发现一间偌大一间屋子里几乎没有供人下脚的地方,铁丝笼密密麻麻摆了一地。
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荷兰鼠,一个个兔子般大小,黑白相间,毛茸茸、胖乎乎的,每个都瞪着圆溜溜、亮晶晶的黑眼睛。见人来,扒在笼子边上,小鼻子一抽一抽,挺可爱。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看见小白来,就笑眯眯地问:“又来客户了啊?”
“是啊,名额不多了,再过几天,名额用完,大家就都可以放假了。”小白点点头,捋了捋被阵阵小风吹乱的头发。
中年妇女摇摇头,温声道:“人能放假,这些小东西不能放假啊,得天天喂料,喂水,铲屎……”
小白笑道:“汪总讲过,喂养小动物,这也是修行,练的是爱心,练的是耐心。你把基本的要领给这位萧小姐演示演示吧。”
中年妇女给大红讲解,演示,大红学得很快。
突然,大红看到地上有几具小尸体,就问中年妇女:“荷兰鼠容易死?”
“好活,好养,就是怕黄鼠狼,这几个都是黄鼠狼咬死的。”
“不是都在笼子里吗,黄鼠狼也能咬得上?”大红皱眉道。
“笼子太粗,窟窿大,黄鼠狼能钻进去,这玩艺,会缩骨术……得赶紧订新笼子。”
大红若有所悟,想说话,不过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缓缓地点了点头。
参观得差不多了,大红说赶紧回公司签合同。
但是小白拉着她回到农科所办公室的时候,刚才的男女全都不见了,汪经理出去谈事了。小白给他打半天手机,也没有接通。小白又打传呼。
好不容易回话了,汪经理却说,有一个贫困村十几户都要加入养殖计划,今年的名额已经用完了。
小白带着歉意给大红转述了这个消息,大红先是愣了几秒,然后就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像是有一群蜜蜂飞过,又像被用砖头拍了一下,她感觉脚下像踩着棉花,站都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