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卓伦和大器走了,美玲还没回来,大业又重新躺在病床上想事情。
他本来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平时不是出去赌钱,就是出去打架,或者沿着门面房那些小店铺、夜市那些小摊贩,挨家挨户收“保护费”。就算遇上硬茬子,也至少可以打一架,一决雌雄。
可是自从装瞎以来,一直在病房里圈了好几天,不仅腿脚没有自由,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变成了活受罪的囚徒。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次,明明看到了东西,还必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上次看见一百块钱迫不及待去捡,被江小山当场抓获,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好在这一次也提高了他的演技,让他面对一切,都能坐怀不乱,无动于衷。
付出的代价就是得整天把眼睛眯缝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活像一个白内障患者。这个从童年时代就无师自通学会的演技,多少次吓住了别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吓住了他自己。看见好东西不扑上去,看见障碍物不躲过去,看见新鲜、美丽的事物也不表现出好奇心,而且接连好多天都要表演这套演技,这实在是太难了。
他每天都感觉自己快要憋疯了。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次确实是揽到了一个高难度、高风险的业务,但是话又说回来,利在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冒的风险特别巨大,还特别怪异,最大的风险,不是刀,不是枪,不是拳,不是脚,也不是白眼和口水,而是寂寞和无聊。
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自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哪怕选择的是一泡屎,他也得咬着牙吃了下去,还得装出甘之若饴的表情。只要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一切都会柳暗花明。
正是靠着这样的信念,大业在病床上坚持了三天。
第一天赶上顾盼盼和奶奶接受采访,他的日子还算有趣,一点枯燥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还激发了他许多的灵感,但是之后一切都恢复到了日常水平。
没有记者,没有编辑,没有主持人,只有医生、护士、家属、护工……每两个小时一趟,走马灯似的进来出去,出去又进来,动不动就对他进行呵斥,而且露出鄙夷不屑的眼神。
大业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和同室的病友聊天,好处是可以消磨时间,弊端是他得时时刻刻要防止穿帮,时时刻刻要表现出逼真感。
就这样躺了三天,一个阴沉的下午,病房的病友们都醒来了,那个老头子在惦记着自己的老伴转生的事情,就从大业这里侧面打听:“你爷爷说的话是不是很靠谱?”
大业当然不知道不靠谱,但是面对外人,他必须一口咬定:“特别准!其实嘛,死人托生,就和活人考学一样……”
老头子来兴趣了:“咋?”
大业摇头晃脑:“考到哪里是哪里,这都有本账清清楚楚的,不过呢,要是有关系,有路子,就算考不上,托人写个条子,打个电话,也能解决……”
老头子兴趣更高:“意思是,你爷爷写的符,就像一张条子,一个电话?”
大业点头:“对啊,有的人路子野,关系广,但那只管地上的事,我爷爷在宇宙中路子野,关系广,那是上到天堂,下到地狱,都熟悉……”
老头子打开枕头,从里面抽出萧卓伦上次写的符,反反复复看着。
另外两个病人和家属也都说这些天南海北有一搭没一搭的。
正在这个时候,美玲吃着一盒冰激凌进来了。
大业看见,喉头动了动,咽了一下口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他就抽动鼻子:“什么味道?这么香啊?”
美玲把快吃完的冰激凌㧟了一小塑料勺 ,喂到大业嘴里。
“有好吃的不给人分享,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吃呀?”大业表达着不满。
美玲回了一句:“医生说不让你吃刺激性食品。”
大业说:“冰激凌不酸不辣的,又不是刺激性食品。”
美玲说:“它是生冷食品,对你的眼睛不好。”一面说着,就赶紧把盒里的冰淇淋底儿抠干净,连一个渣儿也不给大业留。
大业说:“要是我的眼睛以后永远不能康复,你怎么办?”
美玲把小盒扔到垃圾桶里:“好像……我们两个人都得饿死?”
大业说:“我大不了以后学盲人按摩,养着你。”
美玲说:“你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我?”
大业说:“那你养我?”
美玲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大业诡秘地一笑:“娶妻娶妻,吃饭穿衣……”
美玲生气地掐了大业一把。大业正在哎哟哎哟惨叫,江小山进来了。
大业连眼睛珠子都不动一下。
江小山的目光在病房里飞快地一扫,凑到了大业跟前,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恭喜恭喜!上海那边的特效药到了,本来可以早两天的,可是路上发洪水,差点被水淹了。还是你吉人自有天相啊,这不,刚刚到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真的是个有福之人!”说着羡慕地看了美玲一眼:“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照顾你,小老弟你太有福气啦!简直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呀。”
他油嘴滑舌的,竟然有一点萧卓伦的感觉。美玲被说得脸上红朴朴的,心里美滋滋的,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一边做着混合型的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大业早日恢复视力,一骨脑儿把玉皇、佛爷、耶稣、安拉、太上老君、全都摆了出来。
江小山口头通知之后,大业很快进入了治疗流程。
大业坐在轮椅上,被美玲推到了眼科诊室,一系列细致复杂的检查之后,江小山又拿出一摞表格让大业填,两个人难看的字体,和涂来改去的笔迹,在表格上像一群打架的野狗,有的扎做一堆,有的茕茕孑立,有的被咬掉了毛,有的被咬出了血。
无论如何,表填完了。
美玲又楼上楼下地交费。这几天,那个女店主付不起每天停业的代价,医院的事情能不来就不来,她还要忙着做生意。
一切办利落之后,大业被推到一个手术床跟前。美玲要求一直陪着大业,江小山却说这不符合制度。
美玲被打发到了走廊中的长椅上等候,大业躺在手术床上,感觉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袭来,他立时打了个哆嗦。
江小山先用一种难闻的药水给他的眼睛消毒,大业觉得眼睛凉嗖嗖的,然后又抹上一层又黏、又热、又臭的药膏。大业感觉自己要被这种药膏弄瞎了。
抹完药膏,江小山又用胶布把大业的眼睛包起来,并缠了一层白色绷带,大业的头被缠得像个阿拉伯人,这一下他完全变成了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美玲又把他推回了病房,刚刚进来,就听见邻床上的老头子兴冲冲地说:“托生了,托生了,我老婆刚刚托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