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莫浅一来到伫立在花梦房外,久久迟疑。
昨夜他一宿未眠,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他真的不明白花色为何要让自己带花梦走。花家孤军奋战,对抗六派人马必然是大败一场,几乎毫无胜算,众人看在眼里,只是不愿说开罢了。这一点,花色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他原本以为,花色让自己带花梦离开,只是为了倾其所有保住花梦一命,最好让她从此远离江湖,平平安安的度过余生。这样的推断,是合情合理,可是莫浅一却总是觉得心中还有未解之谜,总有一个细节,让他无法安心。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念石么,若念石真的在花梦身上,那离开又是为何……
“你是木头吗?”
身后,苏瑾画的声音响起。
莫浅一站在原地,回过神来,闷闷道:“我现在是冰雕。”
苏瑾画听完,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还是如此,即便大难当头,也仍旧是无所畏惧,说好听一些,叫从容不迫,说难听些,便是不时局势。
想着,苏瑾画又心生一丝悲伤,“你说,我还能见到你吗?”
莫浅一眼中的色彩暗下来,“应该见不到了。”
苏瑾画凄凉一笑,她走上前,从身后抱住漠然不动的莫浅一,将冰凉的手贴着他的胸口,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声音。
“好好记着,如果五天后我死了,那我苏瑾画就等了你一辈子。”
“……”
“还有,花梦要是嫁给你,只能是小老婆的名义,每年她都得给我上香,烧很多纸,喊我姐姐,因为我是你的大老婆。”
“……”
“我爹临时前告诉我了一件事,但是我不准备告诉你。”
“……”
“记得给我刻个碑,稍微精致一点,要写上‘莫浅一爱妻苏瑾画’。”
莫浅一拿开苏瑾画的手,“太多了我记不住。”
瑾画默然。
“不一定会死。”
“总有死的那一天。”
苏瑾画离开了,无声无息。
就连莫浅一也察觉不到,她是什么时候消失在自己世界中的。
“咚咚咚。”
莫浅一沉着脸,敲了敲花梦的房门,天已经很亮了,该起了。
没有回音。
莫浅一脸上升起不耐,稍微用力一碰,门竟然推开了。
没锁门……
莫浅一疑惑着走进去,来到床前。
花梦一张疲惫的脸,酣睡在床头,如同婴儿般,安静得不可思议。
她睡着的样子总是这样,像一道柔软的光,忍不住想扑上去。
莫浅一伸出手,轻轻落在花梦白皙的长颈上,正当自己的手指碰到她肌肤的那一刻,花梦醒了。
一双顿时明亮起来的眼。
“你想干嘛?”
“让我摸摸。”
花梦起身,抓过莫浅一的手深咬下去。
“啊!你疯啦!”莫浅一挣扎开,看着花梦,道:“你睡觉不脱衣服?”
“哼……”花梦瞪着眼前的莫浅一,道:“卑鄙、无耻、下流。”
“你说什么呢!”莫浅一眉头皱起,道。
“那你要摸我干嘛?”
“我说你脖子啊!”
“脖子……”花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并未察觉有所异样,她从床上站起,给莫浅一翻了一个白眼,道:“我昨晚睡得不好,今天不想上路。”
“你做梦。”莫浅一道。
“你出去。”花梦道。
莫浅一歪着头仔细瞅了瞅花梦,把她一同拉回床上,一只手将她扣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与自己相对而视。
紧接着,莫浅一嘴角一扬,道:“如果你不走的话,那我就卑鄙、无耻、下流。”
花梦看着莫浅一冷笑,忽然伸手将莫浅一的脖子紧紧掐住,起身跪在莫浅一身上。
“喂,给我松手……”莫浅一脸色发白,道。
“如果你不走的话,那我就让你发白、发青、发臭。”
“等等……”莫浅一发白的脸安静下来,他看着花梦,道:“让我摸摸你的脖子,就摸一下。”
“啪!”
花梦一个耳光煽在了莫浅一脸上,接着眯着眼睛一笑,跳下了床,还不等莫浅一反应过来,就拿着行礼走出了门外。
“啊……”
莫浅一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看着花梦离去的身影,往床上砸了一拳,气急败坏地起了身,向花梦追去。
……
出了墨苑,是一片鹅黄色的河滩,此时已经黄昏,落日的余晖照耀在莫浅一的脸上,花梦在旁边微微仰头,就可以看到这个光线中有些诱人的侧脸。
该如何去诠释这样的一种感情呢……
莫浅一想着,在心里浅浅的笑起来。
十年前,他还狠狠嘲笑过许泛夜,竟然会爱上年仅八岁的米菱歌,那个时候,他是无法明白那种情感的。直到今日,直到十年后,他遇到了花梦。
如今,当初的米菱歌也长大了吧,而许泛夜,还会去找她么……
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我累了。”
花梦停下脚步,道:“我要休息。”
莫浅一闻声停下来,打量了一下四周,皱眉道:“在这儿?”
“怎么了?”
“天色太晚了,再不走今晚就得在这里过夜。”
花梦在河滩上坐下来,享受着日光在脸上的肆掠,道:“那就在这过夜吧。”
莫浅一看着花梦,在她对面坐下,挑眉道:“我先说,我不能保证我自己。”
花梦看着眼前的莫浅一,不满道:“什么意思!”
莫浅一凑近她的脸,悠悠道:“万一我情不自禁,那什么什么……”
花梦小嘴一撅:“臭男人,给我闭嘴!”
花梦发现,莫浅一,似乎是有了那么一些些不同。在他受伤醒过来之后,就变得不同了。
而自己,好像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她想起在月辞房间看到许泛夜时,月辞望向他的神色。
莫浅一昏迷时,苏瑾画望向他的神色。
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那天在珏山酒馆你要追的男人,是许泛夜吗?”花梦问道。
“嗯。”
“我觉得,他很熟悉。”
“他长得有点嫩,所以不显老。”
“嗯?”
莫浅一起身走到花梦身旁,道:“你想听故事吗?”
花梦嘟嘟嘴,道:“是有一点。”
“十年前的江湖大会,在花家,他去过,可能碰上你了吧。”
“嗯……”尽管莫浅一告诉了自己,但除了轮廓的熟悉之外,却也还是找不到关于他的记忆,花梦继续问道:“他跟月辞之间,是爱情吗?”
“是爱情。”
“那,他为什么还要亲手杀了月辞……”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愿意看着她死在别人的剑下。”莫浅一低头看着花梦,道:“但是许泛夜不爱月辞。”
“……”
“许泛夜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也只会爱那一个女人。”
花梦疑惑,想起苏瑾画,道:“跟你一样,他把人家抛弃了?”
莫浅一在河滩上躺下,轻声一笑,道:“他被抛弃了,十分惨烈的。”
“……”
“他爱的女人,就是他的剑。”莫浅一轻轻道:“菱歌。”
“剑?”花梦不解道。
“一个为了自己的女人,可以抛弃秦歌之宝卐攻,而重铸剑的人,天底下,恐怕只有他许泛夜了。”
“这把剑,就是他身上的菱歌?”花梦的好奇心被打翻了般,问道:“卐攻以前是他的剑?”
“嗯。”
“所以,他没有用佩剑菱歌杀死月辞是吗?”
“不知道。”
花梦略微不满地看着莫浅一:“你凭什么不知道!”
莫浅一将脸别到一边,道:“我凭什么知道,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睡觉吗?”
花梦想起那段时间莫浅一确实一直在重伤昏迷之中,内心稍微愧疚,道:“对不起。”
太阳已经落下了,河滩四周黑暗起来,莫浅一将脸别到花梦看不到的方向,眼中是漆黑的寂寞。
“嗯……”
“你,还爱苏瑾画吗……”
夜风缓缓地吹过,有些轻微的凉意袭来,花梦把头倚在弯起的膝盖上,看着夜中静谧的河流,像生命一样的,河流不停地流去。
“不爱了……”
花梦轻声一笑,道:“所以,即便是曾经千言万语,海誓山盟,时过境迁之后,总有一方,会忘了另一方,忘了一切,忘了所有,是吗?”
“不知道。”莫浅一轻轻呢喃着,“是我太坏了,是我对不起瑾画,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爱她。”
“所以你说你喜欢我,也是没有你想象中的喜欢,就更不用说是爱了。”
花梦眼中静静的湿润起来,她想起子予诺,想起徘徊在自己身边被爱情伤得片甲不留的人,她想起花色,想起月辞,想起苏瑾画,想起自己……
“莫浅一,我忽然很害怕死。”
“你还太小了,还不被允许死。”
“死,是什么样的呢?”
“就是什么也没有,就是睡着了,没有做梦,也没有醒来。”
“我还不想死呢……”
“我也不想。”
花梦将身体躺下来,她的头,接触着莫浅一的头,睁开眼看着即将显现的星相,道:“莫浅一,你比我大多少?”
“十岁。”
花梦轻轻一笑,道:“好多啊,但是感觉不到。”
莫浅一听着花梦轻飘飘的声音,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有点悲伤。”
“也许也没那么快。”
“六派进攻花家,我真的会死吗……”
“也许吧。”莫浅一轻轻闭上眼,只留下一小片漆黑的视线,自言自语般道。
“可是你,就是拼了命,也会保护我的啊……”花梦痴痴道。
“你没发现,我很容易会死吗……”
“莫浅一……”
“嗯……”
“我想我娘。”花梦仰头看着漫天的星辰,眼泪落下来。
莫浅一微闭的双眼僵住,漆黑的睫毛渐渐打开:“你死了,就可以见到你娘了。”
“我都忘了,我娘长什么样。”
“……”
“我想看看她的样子。”
“她,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
茗华客栈,花色握着水雾,徘徊在房内。
此刻天色已暗,想必莫浅一已经带着花梦离开了墨苑。
三日之后,六派将血洗花家,虽然用念石换来了莫浅一,许泛夜和苏瑾画,但花色对这一次的决战仍然毫无胜算,他方才意识到,这个幕后陷害花家的凶手,绝非等闲之辈。虽说花家是各派最主要的威胁,但是花家最为诱人的,恐怕还是念石的力量,莫非此人,是想要得到念石……
可是若仅仅为了念石而蓄谋如此来歼灭花家,是否有些太过,除非,除掉花家和拿到念石,都是必须要做的事。这时,花色眉头深锁,难不成此人是想借用念石的力量称霸江湖?
若按此说来,此人应是在门派中地位极高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某派掌门,不然也无法调动那么多的杀手冒充花家暗袭江湖,也更不可能得到花家秘制毒液。就秦歌而言,秦世青为人耿直,不应该觊觎江湖之主,更何况他已年迈,加上被洛之名下药,根本没有可能做出此事。石婳谷谷主苏绮罗虽然精于制毒,但就她对苏绮罗为人的了解,一介女流,不会有如此雄心。墨苑赵子卿已经丧命于珏山,更不可能。绝尘宫肖荀虽然跟自己有着不共戴天的杀妻之仇,但就绝尘宫现有的实力而言,还是不太可能。暗窟夜语萧极少露面江湖,几乎都只是旗下三魔代其行事,若要得到念石,吞并江湖,还是大有可能。
最后,也是最让花色放心不下的,就是珏山子予诺。珏山掌门已经三个月没有出面了,如果子予诺真的想称霸江湖,那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当上珏山掌门,然后利用念石唤醒珏山佩剑,从而一统江湖。那么,他就不可能把徐安杀死,因为他需要徐安告诉自己佩剑的下落和剑法,所以,徐安现在很有可能还被子予诺软禁在某处……
如此说来,只要能够找出徐安揭穿子予诺的行动,告诉众派花家亡后各派也将陆续遭到血洗,花家说不定就有了一线生机。
可是,若不是子予诺所为的话,真正的凶手,不但可以逍遥法外,六派对花家的憎恨也会更深一层。
到底要怎样,才能保住花家呢……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花色收回思绪,缓缓道:“进来。”
花时君推开房门,道:“车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嗯。”花色望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跟那夜的花家,一样的颜色。
……
清晨,第一缕光铺在了流动的河流上,莫浅一看着熟睡在身旁的花梦,伸手放在她白皙的长颈上。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花色没有把念石放进花梦体内,那,念石去哪了?
又为什么要自己拼了命的,保护花梦,带花梦离开?
一个个疑问,再一次接踵而来,而花色口中的花梦生命关乎花家生死,又是怎么回事?
莫浅一的心忽然一紧,脸色惨白,想起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难道花色为了保全花家,想要……
他急忙将花梦摇醒,道:“我们得回去。”
花梦朦胧着睁开眼,反应过来,道:“回墨苑干嘛?花色不是让我们离开吗?”
“不是回墨苑。”
莫浅一的眼神冰冷,道:“是楚咫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