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库图库扎尔转守为攻
雨中情
痛惜乌尔汗失去了的青春要说也快,赛里木来到不久,就发现库图库扎尔迅速地、自然而然地成了众矢之的。在四队庄子上,乌甫尔队长个别向赛里木谈起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在一九六二年的动乱的时刻,库图库扎尔曾向乌甫尔说公社怀疑他的国籍,怀疑他要走“那边”,这曾使乌甫尔大闹情绪以至躺倒不干,只是后来由于里希提同志的教育他才不再听信这些流言,站出来坚持了工作。乌甫尔是个直率的人,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过去以后,他终于去公社找塔列甫同志谈了自己心里的疙瘩。塔列甫瞠目结舌,莫名其妙,难道有谁说过哪怕是一个字的怀疑乌甫尔的话吗?……他越想越觉得奇怪。为什么身为支部书记的库图库扎尔说话那么没有原则,而且客观上完全配合了木拉托夫送来的假岳父肖盖特的来信,起着挑拨离间、把水搅浑的作用呢?
在那天的支部扩大会议以后,伊明江也找了赛里木。这个眉清目秀、穿着齐整、略嫌瘦弱的小伙子、青年团员,带着几分羞怯对赛里木说,他的伯母帕夏汗曾经拿来了包廷贵的信让他给翻成维语,信上叙述,包廷贵在乌鲁木齐用走后门的手段购买汽车的尝试已告失败,而包廷贵的那个“朋友”——某工厂的管理员,已在城市“五反”运动中被揪了出来。因此,伊明江说:“那天的支部扩大会上,伯父不肯说这些实情,他是故意在装糊涂……这封信恐怕别人是不知道的,该不该反映给您呢?这使我思想斗争了好久……但是千万不要让我的父亲知道……”
“谢谢!”赛里木拍着小伙子的肩膀,“请放心,对您的伯父,我们当然是抱同志式的帮助态度。但是,不应该说假话。说假话,对他、对工作都没有好处……”
阿卜都热合曼与艾拜杜拉把他们在七队查账的情况汇报给赛里木。简单地说,穆萨的态度看来很好,凡是账面上的问题,他大包大揽,一概承担,决不推脱。他承认自己给自己多加了补助工分,承认大量预支了现金,承认拿了一些公物——例如马厩的马灯——私用。而且,他表示准备陆续退赔并立即开始,他已经把大三针手表撸了下来要交给查账组,查账组由于未经请示,没有收下。对于穆萨的这种态度,多数人认为是真诚的,“穆萨本来就是这么个二杆子[4],”他们说,“穆萨的老婆是个好人,马玉琴整天逼着穆萨退赔债务。”另一些和穆萨一家比较熟悉的人补充说。但是,他们查账小组也有一些怀疑,从穆萨的慷慨承当中感到有一种把事情包下来、包起来以防再追究下去的意向。例如穆萨给玛丽汗批了四十块钱“治病”,会计明明记得当时穆萨说是根据库图库扎尔书记的命令,但是穆萨现时却坚称完全是他个人的意思,与大队无关。再如此次包廷贵去乌鲁木齐前从七队拿走了许多食用清油和土产,连这样明显的是由库图库扎尔安排的事情穆萨也竟然说成又完全是他个人的意思,目的是——这种解释就更可笑——汽车来了以后七队用起来方便一些。“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阿卜都热合曼与艾拜杜拉说,“穆萨的问题与大队支部书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穆萨要一人承担?为什么库图库扎尔同志不主动承担责任?”
还有许多其他的反映。包括库尔班的问题,也被提出来了,支部会上伊力哈穆介绍了惹扎特的来信和那天晚上的啤渥烤肉宴。伊力哈穆的态度是这样认真,感情是这样激动,使一贯在任何场合都能谈笑风生、周旋自如的库图库扎尔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的舌头失去了他曾经称是润滑油的语言,变得干涩了。
库图库扎尔似乎已经陷入了重围之中。是这样的吗?
库图库扎尔究竟是什么问题呢?思想认识的问题吗?工作作风的问题吗?自发势力的影响吗?还是……
对,应该找他本人谈一谈,然后,把这些情况汇总起来,带到公社去,和公社有关领导同志一起,必要时召集党委会研究一下。
就在赛里木这样掂量着的时候,库图库扎尔自己找上来了。
这次库图库扎尔的到来与平常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挂在脸上的经久不泯的微笑,没有风趣的妙语警句,没有亲切的问寒问暖,也没有那种讨好的甚至是谄媚的侧头躬腰的谈话姿势。库图库扎尔十分严肃,也可以说是怒气冲冲。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想了很久,我必须对党的事业负责。正是党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武装了我的头脑,使我看清了过去没有看清的现象和问题。”库图库扎尔响亮地咳嗽了一下,瞥了一下赛里木的注意的神情,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更远了不用说了,”他继续说,“只从伊力哈穆去年从乌鲁木齐回来说起。伊力哈穆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到底要干什么呢?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俗话说,和善走在一起会变成善,和恶走在一起会变成恶。考察一个人,首先要考察他经常和什么人在一起。具有象征意义和发人深省的是,我们的这位伊力哈穆恰恰是陪着叛国犯、贪污犯、盗窃犯伊萨木冬的妻子——呵,我还忘了,伊萨木冬还是吸毒犯——伊力哈穆是陪着伊萨木冬的妻子、本人也外逃未遂的乌尔汗一起回到家园的。那么,请问,身为共产党员并且后来担任了支部委员的伊力哈穆同志,与这个两个脑袋的坏女人在一起,对她做了什么斗争呢?不,完全没有斗争。不但没有斗争,而且千方百计地予以袒护,脉脉含情,关怀备至。”
“等一等,”赛里木问道,“您认为乌尔汗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已经说过了,她是长着两个脑袋的坏人。”
“那您为什么前不久还在她家里做客吃烤肉呢?”
“这个情况我以后再向您说明,那天完全是穆萨搞的……但我的关于伊力哈穆的重要的话还没有说完。其次,我们谈一下廖尼卡……”库图库扎尔事先已经绞尽脑汁想了一些为自己堵漏洞的说法,像在乌尔汗家吃烤肉的问题,他已经准备好了对策,所以赛里木的问题虽然使他略有不快,但并没有中断他的气势汹汹、滔滔不绝的雄辩。他说到廖尼卡和伊力哈穆与廖尼卡一家的暧昧的友情,他说到泰外库,以及伊力哈穆对泰外库的纵容。他断言,干脆说,伊力哈穆是死猪闹事的黑后台。他论证说:“没有伊力哈穆撑腰打气,泰外库就不会那样猖狂,泰外库不那样强硬,死猪的事情也就早了结了,根本就冲突不起来,没有泰外库和包廷贵的冲突,也就没有那种危险的反汉情绪和闹事的行动。而这种危险的、反动的、反革命的、分裂祖国统一和适应了现代修正主义的需要的反汉思潮的根子,就是伊力哈穆。”
库图库扎尔越说越愤慨,帽子越扣越大,不但赛里木听后吃了一惊,连库图库扎尔自己听自己讲话也觉得骇人听闻。
本来,从县委书记到来参加支部会议时起,库图库扎尔便有一种被动挨打的感觉。当达吾提在支部会上提出包廷贵的问题和伊力哈穆提出库尔班的问题之后,他更觉得自己有变成被告的危险。“难道不战而败了吗?”他深锁着双眉思考着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的路子。就在这苦恼的时刻,他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是夜间从门缝里捅到他家里来的。信上说:
勇敢的鹰隼,我们亲爱的兄弟,聪明的、有头脑的库图库扎尔同志,我必须提醒您,有一些宵小之徒很可能利用当前的某些机会向您进行可恶的攻击。因为世界上的任何存在都是有缺陷的,没有缺陷就没有事物,也没有世界,这样,您自然不难成为您的敌人恶言相加的靶子。但是,您完全毋须忧虑。因为,斗争的理论本身并不能把谁怎么样怎么样,反对修正主义的宣扬本身并不能把谁怎么样怎么样。他们可以运用阶级斗争的口号,您为什么不能够用呢?您应该争取主动,转守为攻。您是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没有什么风能把您连根拔起,不管气候怎样变化,您脚下的地面是不会塌陷的。但是,仅仅凭依您那猴子般的灵活、鸭子般的圆润、狐狸般的机智、兔子般的敏捷和百灵鸟般的啼啭,您仍然无法躲开泼向您的污水。这样的攻击虽然不可能把一棵大树放翻,却是可以敲落树枝上的纷披婆娑的叶子,因而影响这棵大树的壮观和美丽。但是,为什么要等待恶言的袭来呢?能够使您受到攻击的那些空隙,在您的对手身上肯定也是可以寻找到的。我相信,我甚至以为这并不需要特别去寻找,因为以您的智慧、老练和周到的算计,您手里这样的环节肯定是现成的,准备好了的。现在是转守为攻的时候了,即使您也没有足够的把握把对手放翻,至少可以大大减少您被放翻的危险,可以改变您单纯防御的劣势。请记住,事在人为。世上没有任何武器是万能的。也没有任何堡垒是牢不可破的。还没有任何理论说辞只对一边厢的人有利。那么,谁攻得下谁的碉堡,关键在于火力。要有很强的火力,要坚决,要狠,要先发制人,因为人们的习惯是:一般性的指责总是允许申辩的,而特殊重大的、毁灭性的指责却具有不容讨论的性质。在这里,震慑力量排除了讨论的可能,任何讨论都会使同情者和被指责者共同处于特强火力的摧毁之下。当您握着的是拳头的时候任何人都是敢于还手的;当您握着一把匕首的时候,连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会连忙后退;而当您抱起的是一挺重机枪的话,如果您的重机枪不乏子弹,请注意,铜弹、铅弹或是沙弹哪怕是纸弹都同样具有可畏的杀伤力,那时,您就会所向无敌,如入无人之境了。
祝您成功,祝您胜利!
一直关心着您的局外人
您永远可以指望的最忠实的朋友
这封信使库图库扎尔心惊肉跳。读完第一遍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把信揣到了怀里,不顾帕夏汗的惊疑的眼色他跑到了院子,又跑到院门外四下张望,不管是院外、院内、房外、房内,不管是屋顶、菜窖、羊圈、鸡舍、驴厩,一句话他家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任何角落里都没有任何人迹。他甚至查看了一下家里的牲畜:牛在不慌不忙地舐着鼻孔。鸡在兴致勃勃地点头啄食。驴呢,劈开腿,撒了一泡没完没了的多泡沫的长尿。显然,并没有纳赛尔丁先生[5]的哪个朋友化装成牲畜钻到他的家里。然后,他走进内室,掏出信来再看了一遍以后立即把信烧掉了。老婆的恶毒的和嫉妒的目光(帕夏汗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婆娘写来的呢)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把信烧掉了,心情恢复了如常。现在,他并没有接到过什么信。
谁写的信,这对于他来说是毫无疑义的。他感到愤怒的恰恰就在这里,这么个人怎么敢来指点他,何等地轻率!何等地不自量!何等地胆大包天!他恨不得把写信的人打上一顿。他忽然又后悔起来。本来,不应当把信烧掉的,有了这封信,写信的人的把柄就攥到了他的手里。但这封信同样也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是的,烧掉了好,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封信。噢,帕夏汗生气了吗?让她生气去吧,甚至把这样的话传给女人们也不错,在她结交的那些女人们中间,风流韵事将不会有损于男子的名誉,而恰恰相反,会增加他的男人的雄风与魅力。
虽然库图库扎尔全身心地憎恶、轻视、又惧怕这个写信的人和他采取的写信的方式,但是,信的内容却强烈地打动了他。
库图库扎尔扭转了自己的情绪。他向赛里木主动出击。他大放厥词,把同情和庇护外逃分子、挑动反汉情绪的特大号的帽子戴到了伊力哈穆的头上以后,他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就是,伊力哈穆与里希提勾结起来,企图把他放翻。从各方面的表现一直说到伊力哈穆甚至不择手段地破坏他的家庭关系,教唆和挑动库尔班向他要钱寻衅,最后又不知把库尔班隐匿到了什么地方。
库图库扎尔的这些话甚至对于他自己来说也像天方夜谭一样地是新鲜的、闻所未闻的、富有刺激性和吸引力的。听着他自己说的这些话,他既觉得毛骨悚然又觉得淋漓尽致。他担心自己的信口开河,又佩服自己的勇敢和口才。他越说越快,越说越重,已经是欲罢不能了。
“您认为,库尔班是被伊力哈穆藏起来了吗?”赛里木问。
“是的,当然,毫无疑问。至少客观上是伊力哈穆把他藏了起来。”
“什么叫客观上把人藏了起来呢?”赛里木不懂地问。
“伊力哈穆的挑拨是造成库尔班不见的根源。”
“他怎么挑拨呢?”
“他的挑拨太多了。他曾经对库尔班说:‘库图库扎尔不是你的亲爸爸,不会真疼爱你的。让你干活,你要尽量少干一些,帕夏汗做饭如果不合口味,你就和他们哭闹。他们绝不敢打你。’伊力哈穆还说:‘从现在起就要向他们要钱,要了钱,我给你存起来,一晃你就是大小伙子了,到时候没有钱办喜事,有谁会管你?’等等等等。”
“您听到这些话了?”赛里木仍然不大相信地问。
“当然听到了!最初,他说了这些话,库尔班回来告诉了我们。后来,他的挑拨奏效了。有许多话库尔班不再告诉我们了,但仍然有许多别的社员听到了这些话,告诉了我们。”库图库扎尔眼不眨心不跳地信口说着,他早从幼年就已积累下这样的经验了,谎话一经开头,就必须一鼓作气,坚持说到底,不要怕把慌扯得太大,要扯就必须越扯越大,越大就越能使人头晕目眩而最后相信。但是,他也不宜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过久。他说:
“结果,伊力哈穆反倒在支部会上给我提意见,说什么我虐待了库尔班。他的目的就是要操纵支部会,把当前的运动的斗争矛头指向我。这纯粹是不怀好意。县委书记同志,我建议您控制一下、掌握一下会议的方向,不然,我也不得不被迫把上述的那些事情全给他兜出来!到那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他说的最后的话,带着一种露骨的威胁的口气。
“那也好嘛,”赛里木和善地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把问题提到党的会议上,让大家共同议一议,分析分析,这是正常的做法。这有什么不好收拾的呢……譬如,关于死猪的事,我去年就听您讲过的,县委的简报上也曾经登载过这个事情,您在州上的大会上也讲起过,是吧?”
“是的,是的。”库图库扎尔忙答道。
“那时您的讲法和今天有所不同。您没有提出过伊力哈穆的问题,您们说,死猪闹事的幕后人是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
“当然,当然有地主分子的捣乱。至于伊力哈穆的问题,我是逐渐认识到的。”
赛里木又随便地问了几个情况,关于乌尔汗儿子的找回,关于穆萨的当选队长,关于包廷贵在乌鲁木齐的活动情况……可以看出,赛里木扎扎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积累了不少材料,他根本不是那种一知半解、自以为是、其实很容易被欺蒙的领导人。他提的这些问题都是对库图库扎尔很不利的,好不容易他随机应变应付了过去,自信还没露出太大的破绽。但是,当库图库扎尔离去的时候,尽管县委书记没有否定他、批评他,他刚来时那种进攻的锐气已经大大地减弱了。
“看样子庸庸碌碌,实际上眼尖,心也很厉害,还不大好对付呢。”库图库扎尔悻悻地想,“不行就给他来一个混战,反正没抓住我什么大把柄。”库图库扎尔安慰着自己。
库图库扎尔走了,赛里木一个人在临时充当他的宿舍的支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有意思。”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有意思。”他又说。
作为领导者,见到矛盾暴露出来,他有一种兴奋的感觉。
库图库扎尔突然如此凶猛地告了伊力哈穆一状。说是告状,因为它超出了一般反映情况、甚至是揭发问题的范围,完全是一种诉讼的口气、宣判的腔调、揪住不放的恶狠狠的敌意和幸灾乐祸的洋洋自得。比较一下伊力哈穆、里希提、热依穆、乌甫尔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事情很明显:他们的谈话中充满了苦恼、犹豫、焦急和气愤,表达了他们对于一个担任支部书记的同志的期望和不满。唯其期望极大,所以不满也十分强烈。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他们的语气是疑问的,他们希望身为县委领导的赛里木帮助他们来分析解决这一问题。
库图库扎尔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他只是想在县委书记跟前把伊力哈穆搞臭。
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党内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绝不是说斗争本身便是目的,矛盾越激烈越好,斗得越不可开交越好。不,党内的斗争反映着社会的阶级斗争,但它毕竟与社会上的敌我斗争有所不同,它一般表现为思想斗争,应该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达到团结的目的。应该与人为善,应该实事求是。
还有一条。伊力哈穆他们并不掩盖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不论是会外闲谈还是会上正式谈,不论当着不当着库图库扎尔本人,他们都流露着、述说着这些意见,他们几次试图把这些问题正式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来,虽然他们谈得还不深,不系统也不全面。倒是库图库扎尔一接触到这些意见就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向远方。至于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的意见,截至今天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表露过。就在这次赛里木来大队以后还问过他,他说:“伊力哈穆嘛,看问题片面,急躁,不够灵活,但也还好呢。不过他太好胜,好表现自己……”他含含混混地说了伊力哈穆一些不好的话,但这些话与方才谈的口径根本不同。就是今天,库图库扎尔的话虽然说得尖锐,但看来他也只限于与赛里木个别交谈,所谓“我要在会上提出来”不过是以此促进赛里木“控制一下会议的方向”,换句话说,让人们不要再给他提意见。咄咄逼人的言词后面是一种防守的态势。
库图库扎尔的话还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总之,他给人以一种不大正派的印象。
“这是一个不大正派的人。”赛里木停住踱步,自言自语出了声。
一阵凉风突然吹进了窗子,吹得桌上的报纸落到了地上,吹得煤油灯的灯焰一晃一晃。赛里木来到了窗前,探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把窗子关上。由于插销损坏,风一下子又把窗户顶了开来。赛里木只好走出去,在漆黑里摸索着找了一个大土坯,抱回来顶住了窗子。
赛里木捻大了油灯,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吹灭了灯,计算了一下还能在这个大队待多少日子和下一步的做法。风声不断地传来,屋里也弥漫起了尘土。“要闹天气呢。”他想。
刚刚睡下不久,一阵噼里啪啦的雨点又惊醒了他。很快地,变成了哗啦哗啦的倾水声,接着,又传来了稀溜稀溜的流水声。
真是罕见的大雨!不要说赛里木的故乡、南部新疆没有这样大的雨,就是降水较多的伊犁,这样的雨也是少有的。透过窗户缝,已经传进来新鲜强烈的泥水气味。
赛里木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又睡去了。过了一会儿,一种稀疏的却又是分明的哒哒哒的声音唤醒了他。
“怎么回事?”他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弄清是房顶漏了。新疆农村的房子大都是平顶厚草泥,这样的屋顶造价低,又便于农民在上面晾晒柴草以至粮、菜,一般地说,也完全可以适应在雪大雨小的新疆遮风避雨、靠吸水而不是靠防水避雨的要求。不过,一遇到特大的暴雨,就要漏水了。
房顶的漏雨使赛里木一阵紧张。他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这毕竟是办公室,盖得坚固,房顶上的草泥上的也较厚。但是,在这么大的暴雨里,社员们的家庭会怎么样呢?还有各队的粮库、马厩、工具房、办公室,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赛里木连忙穿上衣服,找出了手电筒,推门走了出去,他打算叫一下库图库扎尔,一同到各队看一看。但是,来到雨地里,借着手电筒的亮光,他看见许多人影在活动,在向大队西面的桥头一带聚集,他便跟了过去。
虽然是夏天,但一下雨就急剧地降温,从被窝里刚出来,更觉得寒气袭人,大雨立即打湿了全身,打湿了面颊,顺着脖子流到了身上,而且,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喘不过气。同时,雨声遮盖了其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紧张。赛里木深一脚浅一脚,噗唧噗唧走到了桥头。只见那里聚了不少的人,有的还牵着马。只听得是里希提的声音。为了不被雨声所压倒,他拼命地大叫:
“骑马的人跟我去庄子!”
“不,庄子还是我去。您在这边吧。”这是伊力哈穆的声音。
“也行。”急迫中里希提不想争执,“那这样吧,你们快去,重点是粮食,马厩,五保户的家,还有谁家房子危险都帮助暂时转移出来。骑马的跟伊力哈穆走,其余的留下!”
马蹄嘚嘚,大雨中伊力哈穆他们走了。
“剩下的人分两拨,各队浇水的人随穆明去各个分水口,防备洪水冲坏渠道,如果上边来的水太大,就打开口子把洪水暂时泄到伊犁河。其余的跟我去各个粮库马厩,各队队干部去检查本队的社员家庭的房屋……”
里希提分配完了,行动了起来。黑暗中没有人发现赛里木。赛里木跟着众人来到各队,他们找来了毡子、防水布、草袋子,有的甚至抱来了棉被去苫盖粮仓的屋顶。他们还用圆木和方木加固了仓库的屋架结构。他们点起了一盏一盏的马灯挂在牲畜槽头,明亮中便于观察情况和应付紧急事故。穿过马灯的光照,清楚地看到了一条条、一团团、一片片的雨柱雨栅雨林,这雨好生了得!他们把某些马匹挣松了的缰绳系紧,又把某些系死了的缰绳重新解活,再把散乱的饲草归拢,把料桶盖好。然后,他们又挨家挨户检查了房屋的漏水情况,扶老携幼,帮助一些住房老旧的社员暂时转移出来,通知一些房屋坚固宽大的社员点上灯,架起火,打开门,迎接临时的“难民”。他们没有雨衣、没有雨伞,这里的农民本来就没有用雨具的习惯,他们最多是穿上浇水用的胶靴,穿戴上本来是冬季御寒用的棉衣和皮帽子,也有的翻过来穿上羊皮大衣挡雨,雨水顺着一绺绺的羊毛流淌。不管穿什么、戴什么,最后仍然是人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淌着水,雨水和汗水流在了一起。而且,参加这个防雨抢险的工作的人都是自愿前来的,没有人通知,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登记姓名和记下工分报酬,但是,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队伍越来越大,他们干得越来越欢,管得越来越宽,连女主人都忘记了遮盖的社员家庭的打馕的土炉,他们也帮助给盖上了。有的社员生火找不着干柴急得要命,于是他们帮助寻找,调剂和交流仅有的一些干柴,雨天的干柴,可真比金子还珍贵。
这支队伍一直干到了天亮,他们的工作大大超出了里希提原来要求的范围。赛里木在这支队伍中,他穿得最单薄,浑身冰凉,但是他非常高兴,自觉为公和互伸援手的劳动,这真像一把火,烧得他心里热乎乎的。
天大亮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里希提宣布暂先休息,该吃点东西,换换、烤烤湿衣服,如果雨不停,中午再集合待命。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了湿漉漉、笑嘻嘻的赛里木。大家纷纷拉着县委书记:
“到我那儿去喝茶!”
“到我那儿去!我箱子里还有一身新衣裤!”
“到我那儿去!干脆喝上杯酒驱寒……”
人们笑了起来,大家的情绪不像冒雨奋战了一夜,倒像刚刚参加了婚礼喜宴。
赛里木还注意到,很可能别人并没有注意天亮以后,穆萨才牵着马说是要去庄子查看。而党员当中,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露面,他就是库图库扎尔。
到了下午,雨基本上停了,分离开了的、破碎了的云块在天空运行。上午还没有丝毫缝隙的阴冷的天空立刻透出了耀眼的阳光。雄鸡兴奋地争相啼鸣,连性格稳重的老牛也禁不住为太阳的别来无恙而哞哞连吼两声。云散开了,正像雨和寒气来得有多么快一样,太阳也同样快地恢复了它那夏日的炽烈的烘烤。
伊力哈穆带领着一批骑马的青年从庄子上返回了。他们浑身泥水,脸色铁青,筋疲力尽。但是,在大队见到里希提和赛里木以后,他们似乎又十分欢快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领导报告,由于他们和庄子上的社员一道采取的有力措施,人、畜、粮食、房屋都平安无事。他们自豪地说说笑笑。但是,等他们解散离去的时候,疲倦使他们骑在马上竟东倒西歪起来。
伊力哈穆把马交回了马厩。下马以后,他几乎倒在了地上。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艰难地走回家去。只是因为泥污,他的惨白的面色才没有被注意。一到家,他就完全支持不住了。等米琪儿婉晚些时候回来时,他躺在毡子上正簌簌地发抖。
“你怎么了?”米琪儿婉惊叫起来。
伊力哈穆没有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米琪儿婉过来挽起了他的裤脚。啊,小腿上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破口和一片已经凝固了的、和泥污混合起来了的血迹。
这是在黑夜里,伊力哈穆帮助乌尔汗和她的儿子从有倒塌危险的破房子转移出来的时候,为救援波拉提江而负的伤。当时伊力哈穆与伊明江来到漏雨如注的乌尔汗的家。乌尔汗蜷缩在墙角,搂着孩子,被暴雨吓呆了。伊力哈穆告诉她要立即转移到伊明江——阿西穆的家里去躲避一下。乌尔汗顺从地跟了出来。波拉提江已经五岁多了,但是乌尔汗既不肯领着他走路又不肯把他交给别人。先是自己抱着,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便又改为背着,轻一脚重一脚,气喘吁吁地跟着伊力哈穆走。当走过一个旧砖窑的取土的大坑的时候,她滑了一跤,趴到了地上,孩子从身上甩了下来,顺着坑边向下滚去。乌尔汗尖声叫喊,伊力哈穆当时并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乌尔汗的尖叫使他意识到出了事情,便转身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由于大坑的这一边坡度不太陡,孩子边挣扎边下滑,还没有落到坑底。伊力哈穆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人跑在坑边,手抓住了波拉提江,波拉提江被抱了上来,伊力哈穆在跪下的时候右腿被一面尖利的石块划了一大道口子。本来,划破得并不算深,如果立即包扎住,是没有多大妨碍的。但是,当时顾不上。雨水、污泥浸泡着、腐蚀着伤口,终于,伤口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了。
第二天,伤口真的感染了,肿胀、疼痛,而且伊力哈穆全身发烧。米琪儿婉借了斯拉木老汉的一架驴车把伊力哈穆拉到了公社医院,给上了药,打了青霉素。医生说,如果到当天下午体温仍然不降,需要送到伊宁市住院,可不要变成可怕的丹毒。
正好狄丽娜尔抱着她的孩子来看病,看到了状况相当严重的伊力哈穆,并向米琪儿婉问清了情况。等回到庄子以后,狄丽娜尔把伊力哈穆的病情告给了乌尔汗。
乌尔汗非常不安。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乌尔汗总是躲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当然完全明白,所以她更觉得在伊力哈穆面前,她不但无话可说与无颜说话,而且伊力哈穆的存在本身,就使她难于与儿子相依为命、苟且偷生、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伊力哈穆的存在促使她正视一系列她怎么也不敢正视的问题,破坏她心里的暂时的平衡,这就是伊力哈穆妨碍了她的生活的地方。伊力哈穆几次想与她谈一谈,她都避开了,而且不仅伊力哈穆,连米琪儿婉她也远远地避开。在那个烤串羊肉的夜间,伊力哈穆又来了,如果他当时对她采取怒目横眉、轻蔑训斥的态度,她心里说不定要好过得多……相反,她看出伊力哈穆为她有多么难过。真是一个多么难对付的、可厌可恨的人!当一个人自己已经不再关心自己、不再为自己而忧伤的时候,旁人的关怀是多么的残酷和不必要啊!她惧怕和厌恨伊力哈穆,像一个外科病孩惧怕和厌恨那个拿着镊子与纱布、准备给她清理创面、换药与打针的护士……
偏偏,这次暴雨里又是伊力哈穆为救她的儿子而负了伤……如果没有伊力哈穆,波拉提江硬是会落到没人的泥水里!
在昏黄的灯光旁,乌尔汗呆呆地坐着、想着。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聪明而敏感的波拉提江问。
一年来,儿子长高了,脸也长了些。正是由于乌尔汗把自己的全部心力放到了孩子身上,她才能大体正常地活下去。在家里,她能够目不转睛地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儿子,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捏一捏手,儿子也总是注意地观察着妈妈。他顽强地不准他母亲发呆。只要乌尔汗一出神,就会立即被孩子发现、打乱。乌尔汗的呆怔,总是立即引起波拉提江的痛苦的反应。
“不。没什么,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方糖。”
“不,我不吃。妈妈,您不高兴了,是不是有人骂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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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我?为什么?这是从哪儿说起!”
波拉提江看着妈妈,眼睛一闪一闪。他像一个大人一样地低下了头。他说:
“也有人骂我。”
“骂你,谁骂你了?为什么骂你?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没有。我不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们骂我是坏蛋的儿子,说我的爸爸是坏蛋。”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什么?这是谁说的?”乌尔汗激动起来,她伸出了手臂但是波拉提江没有让她搂抱。
“妈妈,您告诉我!爸爸在哪里?爸爸是坏蛋吗?”
“不……知……道。”
“他真的是坏蛋啊!”孩子哽咽了。
波拉提江的眼泪使乌尔汗心如刀绞。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说:
“不,你爸爸不是坏蛋。”
乌尔汗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说得这样肯定,也许这只是为了安慰孩子。也许这确是她心里的话!她说:
“你爸爸有许多错误。错误,你懂吗?就像是你打破了茶碗,或者把一大块肉偷偷喂了猫,这都是错误。然而,这不是坏蛋……懂了吗?”
孩子点点头。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您哭了?”
“没有,我笑呢。”乌尔汗掩饰着。事实上,她在骗孩子,也在骗自己。波拉提江的爸爸就是坏蛋,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但是,这话究竟是谁说的呢?是谁用这样的毒刺,去扎向波拉提江的心?
“这可是谁呢?”乌尔汗想着想着,说出了声。
聪明的孩子马上理解了妈妈的意思。他说:“这是库瓦汗大妈说的。她让我上树给她够苹果,我没管,她就这样骂我了。后来,米琪儿婉姨不让她这样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了。”
“你没说呀!”
“我怕您听了不高兴。妈妈,您说,库瓦汗大妈好还是米琪儿婉姨好?”
“你说呢?”
“我说,米琪儿婉姨好,库瓦汗大妈不好。伊力哈穆叔叔也好。库图库扎尔伯伯不好。”
孩子像一个大人一样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一刹那间,乌尔汗觉得自己身旁的已经不是才几岁的孩子而是非常懂事、非常明白事理和了解自己的一个友人了。她也披露着自己心里的话说:
“是的,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是很好的人。为了救你,你伊力哈穆叔叔的腿负伤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乌尔汗诧异地问。
“我知道他受伤了。后来他抱着我的时候,他下巴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痛得很。人痛的时候都是那样的。”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妈妈,您为什么不带我去看望一下伊力哈穆叔叔去呢?”
“我……是的,应该去。可你……怎么能空着手去呢?”乌尔汗认真地与儿子商议着。
“您不要空着手去。您打几个托尕其[6],您再把那一包方糖带去吧。我不吃,给伊力哈穆叔叔吃。”
孩子的主意有多好!他好像比乌尔汗还要头脑清楚!怎么能不接受孩子的指引,像接受天使的指引呢?
第二天,乌尔汗提着五个精致、整齐、花纹喜人、火候又恰到好处、用牛奶和面打好的、像小孩子的脸蛋一样红润的托尕其,提着一包方糖,再加几个精选出来的苹果,领着波拉提江,去看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的症状已经遍及全身,淋巴结也肿大起来,但是体温却有所降低。公社的医生到他家里来给他打针。乌尔汗走进伊力哈穆的院子的时候米琪儿婉正送医生出来。医生一再嘱咐:
“要注意!如果再发生高烧或者昏迷,一定要立即送到伊宁市的医院去……”
乌尔汗听了,吓了一跳。她悄悄地把礼物放下。伊力哈穆家的条案上已经摆满了来探望他的社员送来的水果、鸡蛋,还有饼干和挂面。乌尔汗本打算进原来巧帕汗外祖母住的内室稍坐一下就退去,并且一再示意米琪儿婉不要给她斟茶。但是,伊力哈穆听到了她们的声音。他轻轻招呼着米琪儿婉。
“有客人吗?”他问。
乌尔汗拼命向米琪儿婉摆手。但是,米琪儿婉如实地回答说:
“是稀客,乌尔汗姐带着儿子来了。”
“是乌尔汗吗?”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他们到这边来!”
乌尔汗和波拉提江,跟着米琪儿婉踮着脚走了出去。伊力哈穆费力地睁开了眼。他定睛看了乌尔汗一眼,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请坐!”他清晰地说。
“乌尔汗姐给你带来了礼物。”米琪儿婉拿过已经放到条案上的东西,介绍说。
“谢谢。”伊力哈穆又笑了,“把那一包饼干给孩子,对,拿上,聪明的好儿子!”
他问乌尔汗:“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吗?”
“是的。我住在庄子上,很少到这边来。”不知为什么,乌尔汗想解释一下。
伊力哈穆闭上了眼,他的额头上微微出着汗。他又睁开了眼,说道:
“不,您不是头一次来。十三年前,您来找过巧帕汗外祖母……钉扣子。”
“钉扣子?”乌尔汗莫名其妙。
“是的,”伊力哈穆说,“那时候您在县上排演节目,准备去县里宣传演出。您外衣的一个扣子丢失了,是老人家帮助您配上、缝好了的,怎么,您不记得了?”
乌尔汗摇摇头。
“米琪儿婉!”伊力哈穆叫着,“你还记得乌尔汗和扎依提跳的莱派尔[7]吗?”
扎依提,现在是公社拖拉机站站长,当时和乌尔汗搭档跳过舞。这个名字也早已忘却多年了……当时,乌尔汗在他的手鼓的伴奏下、在他的身边旋转的时候,心跳得像一条欢乐的金鱼……
“怎么不记得?她们也到我们的新生活大队演出过。姑娘们在看了她的舞蹈以后,人人都学着平移自己的脖子。”米琪儿婉伸开两臂,做了一个舞蹈中动脖子的姿势,笑出了声。
“妈妈,您会动脖子吗?”波拉提江问。这回,连病中的伊力哈穆也笑出了声。
乌尔汗却是真的忘记了。如果他们不提,便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记得找巧帕汗外祖母缝扣子的事,她听着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她从来也没有回想过这一类的事。是不是伊力哈穆由于发烧记糊涂了呢?也许,她从来也没有进过伊力哈穆的家?但是,莱派尔、扎依提、宣传演出、去县里和新生活大队,这又分明是有过的、真实的。她记得这些事情,只不过这不像是她自己的经历,却又像是听说的或者看到过的旁人的事情。
像一扇久已关闭了的、被铁钉钉死了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了,一线光亮射进了黑黝黝的、气闷的暗室。像一个迷路的人听到了家人的一声遥远的呼唤,亲人亲昵地呼喊着自己久违了的童年小名。她好像看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听到了热切地渴望着的却仍然是模糊和遥远的召唤。惊喜、迷惑、亲切、温暖,也还有恐惧和哀伤的寒战一时涌上她的心头,眼泪随着流了出来。
“妈妈!”波拉提江搂住了母亲的脖子。
“但是,您为什么拿食堂的肉呢?”伊力哈穆突然说,声调是相当严厉的。
“我……”乌尔汗啜泣起来。
“您不要激动,您靠着这儿坐,”米琪儿婉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乌尔汗腰后,又拿起了乌尔汗的一只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的手,“我们常常说起您,我们始终相信,您不是坏人。我们认为,伊萨木冬的事情也总有一天会弄清楚……”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事情总要弄清楚。”米琪儿婉说,“但是,您不应该拿食堂的肉。您不需要深夜侍候他们。您用不着这样,您这样让我们大家失望。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也生气了,我当时就要找您去,是这个人[8]拦住了我……”
“我们好久就想和您谈一谈了,”伊力哈穆接着说。波拉提江这时放开了他的妈妈。他知道,米琪儿婉姨和伊力哈穆叔叔正在和他妈妈说一些非常要紧的好话,他乖乖地坐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听着。
“您应该挺起胸来,做一个好社员、好公民。您应该好好教育您的孩子,您的孩子也要长大的,让他毫无愧色地去上学,去戴红领巾,去生活。您自己也并不老,更多的应该是光明的生活还在您的前边……”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不要和我说这些好听的话吧。”
“不!我们不允许您沉落下去。您为什么悲观呢?党哪一点对不起您了?人民公社哪一点对不起您了……对,您说了,您从来没有怨恨党和组织,您爱家乡爱咱们的土地和生活吗?爱的,当然。那么,您有前途,有信心。您不会沉没。您并没有掉到泥塘里。您要敢于面对发生过的一切,那并不是胡大的安排,也不是命运的捉弄,也不是您个人的偶然的不幸。不是的,您的伊萨木冬走过的路子,正是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最近毛主席讲了这个问题……伊萨木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应该弄清楚,您应该很清楚。您应该讲清楚,向朋友,向大家,也向您的可爱的儿子……”
“我说不清楚。”乌尔汗啜泣着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您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呢?您老是那样沉重!”
伊力哈穆咳嗽起来。他没有再讲下去,米琪儿婉强制让他休息了。
米琪儿婉再次把乌尔汗让到内室里。乌尔汗哭着向她叙述了许多。在说到伊萨木冬最后一个夜晚被叫走的时候她听到的声音,她提到了库图库扎尔的名字。她无意揭发库图库扎尔,她只不过是在对伊力哈穆夫妇的感激、信赖和被激动起来的情绪下,她没有再故意向米琪儿婉隐瞒和欺骗罢了。
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新线索。一个星期以后,伊力哈穆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得丹毒,公社的青霉素、消炎粉和绷带已经使他康复了。他扶病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赛里木。
小说人语:一个女性,她青春过,她追求过,她生命过,她唱过跳过笑过美丽过活泼过,够了,她永远是美丽和善良的安琪儿,她永远会得到怀想、呼唤、关注和体谅,哪怕时间冲刷掉了一切,她仍然不会被忘记埋没。
爱里边包含着太多的记忆。爱包含着痛惜。与爱相比,责备,怨怼,反而有点向前看的味道。
该怎样解释呢?伊力哈穆那样地同情、怜惜软弱卑微的乌尔汗。却原来,最最煽情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命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咱们都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