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喝的那杯咖啡是什么味道来着?
——微苦,之后是微甜吧。
齐誩顺着那个人的动作向后仰起头时,还在模模糊糊想这个问题。然后,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扳住,同样向后托起,他便感觉到一个人从上面压了下来,有些痒痒的、干燥的唇印在他的嘴唇上。咖啡余下的味道和这个吻的味道一时间融到了一起,到底是甜味压过了苦味,其间还有一股浓牛奶的醇香在舌头相错的一刻满溢开。
周围似乎传出了一阵小小的惊叹声,不过大部分听上去都是带着善意的。北京这种国际化大都市果然开放。
“唔……”
齐誩的手不自觉往上抬,沿着那个人的衣领一路窸窸窣窣摸过去,绕到颈后,五指一根接一根捋进他的短发里,渐渐把他的头往下按,让他可以越探越深,把自己口中的干渴全部带走。
沈雁的手指缓缓在他下颌至喉结那一小块地方摩挲,像抚弄一只温顺的猫,猫每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舒服地闭上眼,仰起头享受——而现在,身下的人也是这种状态。他舍不得放开。
不过,这种姿势到底不适合长吻。
两个人亲了一会儿,终于一边低喘一边分开,上与下四目相对。
“我,忍了一天了。”沈雁喃喃道。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想着,忍着,到现在已经忍不下去了——
齐誩正低低喘气,听到这句话先是怔了一怔,随后不由得绽开一记灿烂的笑容。
“我以为你是‘忍忍先生’。”
他说,保持这个仰望的姿势,一根食指轻轻从沈雁的唇角那儿划过去,眼睛里也全是笑。
而沈雁一动不动凝视着他,反问:“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他做了一个微微眯眼思考的动作:“再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于是,这个问题最终都没有得到回答,用于回答的部位还要忙上一会儿,忙完了也忘了,没有人会惦记。
桌子上那杯拿铁咖啡静悄悄候在一旁,温暖四溢,而咖啡表面还有一个用奶泡铺出来的心的图案。
齐誩刚刚在点咖啡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这么应景。
至于是咖啡应了他们的景,还是他们应了咖啡的景……已经不重要了。
在此期间,店里的其他客人此时都在悄悄朝他们这边探头,一阵耳语,估计在议论他们的关系——非常显而易见的关系。
“别人都看着我们呢。”
齐誩明明自己这么说,人却笑得从容,大大方方拉住沈雁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人坐下了手也没松开,还在烛光下十指相扣,一点也不在意人们各种各样的目光。
“他们随意。”
沈雁表现得很坦然。他的肩膀和袖子上还零零星星捎着雪片,双手也还有些微微发凉,走过来的时候一定挺冷的。齐誩不作声替他一遍遍搓暖了,这才似笑似叹地问:“你怎么那么快就来了?”
本以为要等一阵子,想不到这个人出现得那么快,那么及时,简直就像知道自己寂寞一样。
而对方的回答证实了这些:“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齐誩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抬起一双眼静静看着他,烛光在眼角边上染了一层又薄又亮的金色,与烛火一同灼灼跳跃。
“那……三位老师那边你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陪着他们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我说我今天胃有些不舒服,也吃不了多少,先回饭店休息。长弓老师本来要开车送我,结果被他太太和蒲老师拦住了。”齐誩听到这里笑了笑——涂小涂显然是知道的,没想到蒲玉枝也知道了。
“那米线呢?”
“他说他再陪老师们喝几杯,让我先过来找你。”
——这是故意空出时间让他们独处呢。齐誩低头一笑,心下了然。
“那在老五来之前,陪我坐一会儿。”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比他放在对方手掌心轻轻挠痒的那根手指更容易撩动一个人的心。沈雁默默微笑,任他摆布自己的手和自己的心,齐誩便把面前的法式三明治和咖啡分给他,两人在橱窗下一人一口,食物也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来,张嘴。”
本来是非常孩子气的行为,沈雁却能自然而然地张开口,轻轻衔住齐誩手指送过来的一小块三明治,旁若无人地吃下去。齐誩也不嫌自己这个动作被多多少少小情侣们用过,连当电视剧里面的桥段都落俗,可他就要在这节日气氛中好好俗一回,他俗他开心,别人想管也管不着。
咖啡也是。
齐誩先推过去让沈雁喝一口,然后又把杯子拉回来,还转一圈,非要对着杯口上沈雁刚刚喝过的地方再呷一口。一来一往,两个人就把表面上那层心形奶泡喝得干干净净。
咖啡店里面独有的咖啡豆的香味在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曲飘来,此外,还有焙烤点心上面附着的一层焦糖的甜味,偶尔打开的店门送进来的冷空气也有一点淡淡的杉木的味道。他们坐在橱窗边,听周围陶瓷杯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金属茶匙搅动冰块时的咯啦咯啦声,每一种声音都有平时体会不到的独特感受,令人心情愉悦。
吃完东西后,齐誩慵懒地伴着音乐轻轻哼唱,双膝在桌底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对面的人的膝盖,还有意无意抬起一边脚,用鞋子一侧轻轻蹭对方的脚踝。
沈雁无奈地笑,身体微微前倾,握住他的双手。
“齐誩,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嗯?”
“是……蒲老师今天向我提的,”沈雁的笑渐渐多了一些苦味,缓缓道,“我本来当时就想拒绝,但是,她建议我先问问你的意思再答复她。”
齐誩一听说是蒲玉枝提的,十分好奇,忙问:“蒲老师向你提了什么?”
沈雁便把今天她和自己提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沈雁,你想去吗?”齐誩听完后出乎意料地冷静,笑容一点也没有变,“先不考虑别的,我就问你,你想去吗?”
沈雁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很轻,但是确实是在点头。
齐誩又再问一句:“想,是因为你自己想去读本科,读配音,而不是因为你纠结学历配不配得上我,是不是?”
他们几乎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只有宁筱筱以前提出来一次,之后齐誩只字不提。现在听他主动点出,沈雁淡淡一笑:“老实说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不完全是。其实,我心里面一直有一个遗憾——当年我本来也是打算读兽医学的本科,最后也并不是自己没能力考上,而是……而是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高三最后的一两个月心理状态非常差,几乎没有上学,考试也是勉勉强强考完的。最后分数出来了不出所料没上本科线,只能去读专科。”
齐誩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个,愣了一愣。
沈雁继续往下说。
“爷爷曾经让我复读一年,但是我那时候放弃了。不过也好,兽医学这个专业在专科学校得到的实践经验反而多,对于出来工作的人来说比较有利。”顿了顿,又道,“至于配音……我完全没想过可以到大学里面深造,所以蒲老师提出的时候我真的心动过,但是想想你的负担,我就……”
边说边抬起头,忽然发现齐誩在看着自己笑。很放松的笑容,一点经济负担来临的压力都找不到。
“去吧,”他的语气和笑容一样愉快,坦诚,“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而且是在蒲老师门下学习,不去太可惜啦——”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齐誩轻轻挥手止住他下面的话,笑着将他的十指掰开,一根一根和他一起数,“我也不是一个活在乌托邦里面的人,你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想到过这些。其实租房子呢,我们可以找便宜一点的。车呢,不买也可以,有地铁或者公交去上班就好了。而且专升本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晚上或者周末上课,你又不是不工作,我们一起挣钱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学费实在太多,也可以申请贷款嘛~”
沈雁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指被这个人掰了一根又一根,末了,低头一笑:“我们现在是不是……在情侣约会的气氛下讨论婚后生活的感觉?”
齐誩怔了怔,反应过来时还真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不禁哈哈大笑。
笑毕,他双手支在桌面上越过去狠狠在那个人脸上亲了一口,亲完了也没有退回去,而是额头抵住额头,轻轻调笑:“那,我们不讨论柴米油盐了……我们趁现在做一些情侣该做的事。嗯?”
结账出门的时候,店员笑眯眯地给他们递了一张二月份的情人节活动优惠券,齐誩愉快地收下了。
出门前他给谈子贤发了一条短信,说他们在附近转转,裘天扬快到了再通知他们一声。在此之前,他就和沈雁慢慢逛。
此时雪已经停了,夜空黑漆漆的一片,道路两旁那些光秃的树木本来埋在夜色下是看不见的,然而被人们用金色的灯饰一串串沿着枝桠裹上去,便仿佛沾上了一层星星做的糖衣,似虚似实立在一侧,朦朦的光让人觉得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对于他们而言,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陌生的行人中间,就是另一个世界。
他们无所忌讳,亲昵地手拉着手在那些星星树的下面漫步,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实,也走得惬意。
有时候齐誩玩心大起,还会拉起沈雁一双手,自己在前面倒着走,让沈雁踩在自己刚刚踩出来的两个脚印子里向前走,两个人走走停停,动作笨拙地像两只晃悠悠的不倒翁。那时候他大笑,沈雁则微微笑,直到看见他的后背快撞到路灯灯柱上了才一个跨步上前把人结结实实抱起来,转一个方向才放下。
齐誩在那一刻还会轻轻拎起他围巾的两头,遮起他们在围巾下一个长长的吻。
“啊,那个——”
走到一片花圃旁边时,齐誩眼睛一亮,孩子似地兴奋地指住围起花圃的矮墙:“我要在那个上面走!”
边说边把沈雁拉过去,自己一步跨了上去。
矮墙离地面约有四十公分,上边还铺有雪。沈雁生怕他一不小心滑倒,连忙用手轻轻在下面搀扶,齐誩低下头看着他,一对眼眉弯弯的似乎非常满足:“我啊……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这么肖想。肖想自己在矮墙上走,男朋友呢……就在墙下抓住我的手扶我走,这样一上一下走到墙的尽头。”
——然后我再扑到他怀里,把他扑到地上滚啊滚的。后面这句齐誩没好意思说出来。
沈雁听完他的“无理”要求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低声答应:“好啊。”
说罢,果然牵着齐誩让他在狭长的墙上一步步地走,还边走边踢雪堆玩,叫雪沫子到处飞溅,白花花地洒了一层在两人的外套上,齐誩还笑得越来越爽朗。
两个人走到花圃尽头的时候又折返回去,正要再慢慢走一遍,谈子贤的短信却在这时候也来了。
【你们在哪儿?那家伙说他快到了,咱们星巴克门口见吧。】
“啊,老五快到了,那我们回去吧。”
“嗯。”
齐誩正想自己从矮墙上跳下地,忽然停了停,望着沈雁眨了眨眼睛,冒出一个主意。既然没办法扑下去,那么换一个方式总可以吧?
于是他微微翘起唇角,低声道:“抱我下来。”
沈雁闻言先轻轻一怔,随后只听他笑了一下,笑的时候嘴边浮现出一团团又软又轻的雾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抱住齐誩的腰,很小心地先把人慢慢往上一托,接下来才在自己面前稳稳放下。
这个动作,这个过程也不过短短的一两秒钟,齐誩却觉得心里填了满满的一坛子蜜,笑容在双脚着地的时候彻底绽开,双手从沈雁肩上紧紧搂过去,补上一个吻作为“奖励”……而“颁奖时间”比任何一次都长。
第一次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吻这个人,却觉得很坦然。坦然到一种幸福的地步——
“走吧。”他说,把头深深埋进对方怀里。
说是这么说,却仍旧双目闭合全心全意地享受这一刻的温暖,完全舍不得松手。
沈雁无声地笑笑。
“叫一声‘阿雁’,我就跟你走。”耳边这个男人低低耳语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打在心坎上,叫那里怦怦直跳。
狡猾……每到这种关键时刻就好狡猾。
“不要以为……每次都能得逞。”他压低声音,稍稍抵抗了一下。
可当面前的人悄然衔住他半边发红的耳朵,从上至下慢慢咬过去,他实在抵抗不得,到底还是让这个人得逞了一回。
“阿雁。”埋在衣领里的声音非常沙哑,被围巾焐得暖烘烘的,大冷天听起来心都有点儿烫。
沈雁满足地笑起来,最后在那片热乎乎的耳廓上温柔地“啾”了一下,再默默抱了许久才舍得放开,原路返回。
谈子贤其实早就到了,在发短信之前已经在咖啡店门口站了一段时间。
他知道这两个人肯定会磨磨蹭蹭一段时间才回来,所以一路上也不慌不忙地慢慢往星巴克的方向走,到了地方便自己一个人在墙下用手机打开邮箱看工作邮件,直到一辆在不远处的路边停下的车匆匆朝他降下车窗。
“他们还没回来呢,”谈子贤从容地走过去,站定在车前对车里的人说,“你再等等吧。”
裘天扬听说人还没有到,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谈子贤瞥了瞥这个人一副暂免一死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抬了抬唇角,继续低头查阅邮件。裘天扬这时候回过神来,忙道:“你先上车啊,外边冷。”
谈子贤摇摇头:“我其实去不去都一样,一个局外人,不去更好。我反正没事就出来吹吹风,待会儿归期他们到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见裘天扬似乎愣了愣,又淡淡撇下一句:“车窗关上,你也知道外边冷……”
“子贤,”裘天扬忽然轻轻呼唤一声,“求你了。”
这种声音用这种语调,根本就是犯规。但,自己居然一直没办法当一个铁石心肠的裁判——
谈子贤蹙着眉默默思考两秒钟,到底还是挪动脚步,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也关上了车窗。尽管他自始至终都是一脸“既然你求我我就可怜你一次”的神情,裘天扬还是笑得很释然,右手放开方向盘轻轻伸过去把对方的左手握在手中。其实也算不上多冰凉,可还是揉一揉比较安心。
谈子贤不声不响地任他由手背揉到手心,自顾自靠在座椅上静静眺望远处的大街小巷。
车里没开灯。
即使夜再黑再浓,灯火通明的城市一角仍旧有光微微照入车窗,在他的眼镜片上折射成一块块光的碎片。之前也有过这种外面过节人潮匆匆在光中穿梭,而自己一个人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面默默远观的经历——不同的是,现在旁边有个人握着自己的手,所在之处似乎也没那么冷清了。
“你又发烧了吗?”那个人的手暖乎乎的,好烦。对于他这种习惯于低温的人来说,真的好烦。
这句话的用意除了提醒对方放手,还在明里暗里拿他上次在门口坐了一夜结果第二天高烧不退的事嘲讽他。
“我要发烧了,你照顾我?”裘天扬的声音低沉浑厚,在这个密闭空间内几乎有种从扬声器里出来的、微微震荡回旋的感觉。不愧是当年当过一回大神的人,连这种反过来揶揄自己的反应力都很出色。
“你少贫了。”谈子贤的语气可能让裘天扬以为他要把手抽出来,所以在那一刻手掌紧紧收拢了一下,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抽出手,而他这么一抓倒是抓得更牢固了,挣都挣不开。
谈子贤皱了皱眉,终于肯转过头面向他。
只见裘天扬在微光下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是真挑不出瑕疵,又好看又有神,尽管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看惯了,被这么认真地盯着看,呼吸还是微微滞了一下。
“快到圣诞节了,想要什么礼物?”眼睛如此,声音也如此。
谈子贤再次别开目光。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至少,在物质上他没什么追求,钱能买到的东西该买的都买了。圣诞节或者新年这样的节日于他而言也可过可不过。
“我刚刚回公司的时候跟我们老总说了,已经把平安夜和圣诞节两天空了出来,你想想要怎么安排,”既然对方不说,裘天扬就自作主张把自己推销出去了,更轻轻欺身凑上去,执起对方的手贴到脸颊边。体温偏低的几根手指碰到体温偏高的皮肤,微微一触便有种短暂的麻痹感,“嗯?”
既然已经有所准备,何必再问自己想要什么。
既然已经知道答案,何必再问。
谈子贤越想越觉得对方可恨,于是冷下脸来,忽然朝那个人的方向一倾身,在若有若无的光线中不经意间碰到了对方的鼻尖,一口气轻轻呵出来,气息顺着唇角流向鬓角,一丝丝地痒着。
“这么有诚意,你倒是把今天晚上也空出来呀?”
“今天晚上——”等一切谈话结束,本来就是空出来给你的。
话还来不及说完,谈子贤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是齐誩的短信到了,估计人也到了。
两个人都愣了愣,还是谈子贤先回过神,轻轻往后一退和对方分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拿起手机扫了一眼:“他们到了。”
裘天扬微微苦笑一下,再次把车窗降下来,果然看见齐誩和沈雁正往这边走。
他把头探到窗外喊了一声:“归期,这边。”
却不敢向另一个人打招呼。
齐誩远远看见了裘天扬,便朝他招了招手,同时也把另一边手上握着的沈雁的手轻轻一捏,无声胜有声。
沈雁缓缓吸一口气,脚步也没停下,和齐誩并肩走过去。
上车的时候,齐誩坐在谈子贤后面,而沈雁则坐在裘天扬后面——一个后视镜特别容易看到的角度。裘天扬有些拘谨地调了调座椅,给后面空出更多的位置,不过当他发动引擎,打方向灯准备驶出街道的时候,身为司机还是不得不看后视镜。
一眼过去,沈雁一对深黑的眼睛默默与他对上,眼神无波无澜,但是在他看来就如同一片入夜后漆黑的海面,分辨不出底下是不是汹涌的暗潮,一时间心里有些惶惶然,赶紧撤走目光。
谈子贤淡淡一瞥驾驶座上这个人一副不自在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开始和齐誩聊刚刚和众位老师们吃饭时的一些话题。
齐誩也一句一句非常自然地去搭话。
有他们在车里面一路交谈,气氛好歹没那么僵。
裘天扬选的地方其实离他们入住的酒店挺近的,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如果谈话谈到深夜,送他们俩回去休息也方便。
那是一间主要经营西餐的餐厅,内设包厢和吧台,格调比较上档次,消费理所当然也比一般吃饭的地方要高。裘天扬早早订了一间包厢,位置也选在离外面营业厅远一点的,基本上进去之后听不到半点外面的音乐,隔音非常好。
服务生将他们领到地方之后,就留下了四份菜单,让他们自己选。
因为他们四个人之前都吃过一点东西,其实不饿,所以就先叫了几样小点,送过来后服务生又问酒水。因为第二天他们还有录音工作,裘天扬自己要开车也不能喝多少,所以只选了一支度数非常低的西洋酒,之后讪讪地看住沈雁,半晌才弱弱地笑着征求意见:“……这个可以吗?”
沈雁眼睛看也不看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喝。”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齐誩这时候笑着接过了话:“他不喝,是因为他平时就不怎么喝——没关系,我替他喝。”
裘天扬连忙朝齐誩笑了笑,很感激他出来解围:“归期你自己另外点也可以,不一定非要喝这个。”
这时,谈子贤忽然开口:“菜单上的酒都是瓶装酒,外面也买得到,没什么特色。我今晚想试试这间店酒保特制的鸡尾酒,听说评价还不错——归期,你要不要跟我去吧台那边试一杯再回来?”
暗示——这是制造他们一对一谈话机会的暗示。
齐誩心下了然。
“听起来不错,”齐誩抬起头朝裘天扬和沈雁笑笑,主动先从座位上起身,回应了谈子贤的邀请,“那请服务生带我们过去一会儿,你们慢慢聊。”
边说边深深望了沈雁一眼。
沈雁对视回来,默默把头一点,是自己可以处理好,让他放心的意思。
齐誩看到这里不自觉松一口气。倒是裘天扬听说他们俩都要离开,一脸惊讶,显然心理建设还没有完全做好,有些不知所措地茫茫然看着即将退出这场谈话的两个人。不过没办法,机会一旦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齐誩不作声,随服务生和谈子贤一前一后走出包厢,默默带上了门。
“咔嚓”,门锁咬合。
“咔嚓”,也是裘天扬心里左右摇摆不定的思维被剪刀剪断的声音。一旦断掉,思路就接不上了,一时间空白成灾。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齐誩他们可能会有意制造他们独处的机会,不过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连喝一口酒,借着酒精壮胆把话说出来这种最起码的铺垫都没有,直接就把他硬生生推到了悬崖边上。
现在,沈雁在一旁座位上一动不动,连他听起来很平静的呼吸声也似乎成了悬崖上若起若伏的风,一不留神就能叫他失足跌下去。
实在……太长时间没有单独面对面,着实没底。
“我……”
空旷的包厢内只有这一个字徐徐传开,听着更加没底。于是声音断了一阵子才好不容易续上:“我,帮你倒水吧。”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伸手往沈雁面前的玻璃杯里倒水。
或许是因为手微微有点发抖的关系,从瓶口溢出来的水流一晃一晃的,磕磕碰碰眼看就要倒到杯子外面去,他赶紧用另一边手去扶,不料扶没扶成,倒是一不小心把杯子撞翻了,里面盛了一半的水“啪”地一声全洒到桌面上,还有一部分直接打湿了沈雁的膝盖。
裘天扬脸色一变,急急忙忙找纸巾去擦:“对不起,对不起……”
沈雁默默看着他从桌面擦到桌角,扶杯子都扶了好几次才终于扶正,这种狼狈的样子并不是装出来的,忽然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听到他叹气,裘天扬的动作陡然停了。
为什么叹气?
是厌恶,是不耐烦,还是——
这时候,他听到沈雁低声开口:“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来这里吵架的。”
裘天扬愣了愣,笑容也像被水泼了一回,有些狼藉。
“是吗……”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沈雁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
现在,惟有默默地继续擦拭桌面,熬过这一阵尴尬再说。裘天扬正这么打算,却在此时听到沈雁无色无味的一句话响起:“爸爸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