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雨势稍稍有所收敛。
齐誩醒来的时候,玻璃窗上已经听不到雨点敲打的声音,一丝丝软如绒毛。
多亏那一场车祸。
自从住院起,睡眠时间居然是这几年来最规律最正常的,虽然整体质量仍不容乐观,但是睁眼时一片晨光清浅,感觉十分和谐。
当然,如果不是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会更好。
除了姿势受到限制,齐誩觉得最痛苦的无非是穿衣服和洗澡这两件事。
住院期间穿衣服还能请护士帮忙,手术后开始几天他是自己用一盆热水和一块毛巾随意擦擦身子,后面伤势好转了便去医院的公共澡堂,事先拜托别人在石膏上罩了一层塑料膜,注意不被淋湿就好。
如今回到家中,自己只有一边手能用,要做这两件事情相当困难。
所幸的是,吃饭不必发愁——至少齐誩这么认为。
小区周围饭馆很多,比起医院食堂菜色丰富且爽口多了,他打算这一个月就彻底依赖外界供应,荤素不挑,咸淡随意。
齐誩费了好大劲儿穿戴整齐,简单洗漱过后,拿了一把雨伞出门,准备把今天的早、中、晚餐一并买回来放着,到时候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
阴雨天气除了患处隐隐作痛,怎么打开雨伞也是一项技术活。
此时,他这栋公寓楼还不见什么人影,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无奈之下惟有自力更生,歪头用颈窝夹住雨伞把柄,右手这才能空出来把伞撑开,折腾半天,脖子上都被刮出一道痕迹,火辣辣地疼。
正要走出楼道,忽然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喵”。
他愣了愣,低头循声看去,但见屋檐底下蜷着一只小小的银色狸花猫。
看模样是野猫,年纪还小,懵懂迷糊,身上的毛被雨水淋湿了一大块,跌跌撞撞爬到墙下一个可以避雨的角落,不知道躺了多久,水泥地板清晰地现出猫咪四肢在上面磨蹭出来的一片泥浆印,尾巴蔫了似地挂着。
它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活像小叫花子,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又饿又冷似的,茫然地用淡青色的眼睛瞅他,病怏怏地叫唤着,露出一点白色的乳牙。
“喵。”仿佛在求救。
“嘶……”齐誩后退三步,露出牙疼般的表情,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他心疼却又心虚地说,“对不起,记者是宠物的克星。我不能养你。”
“喵。”猫咪继续凄凉地冲着他叫。
“我真的,真的不能养你。”齐誩被它叫得心酸,但是他必须考虑现实。现实是很残酷的。
说罢,他把雨伞搁到一旁,回到自己公寓取来一只空置的纸箱,用马克笔写上“我很萌,我很乖,求包养”九个大字,里面垫上一块小毛毯,带到楼下。狸花猫看见他重新出现,喵喵叫的声音愈发急切,可他只能将它小心翼翼地拎起来放进纸箱,蹲下来给它擦干雨水,用毯子盖住。
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一点暖意,叫声不那么凄楚了,从毛毯里钻出脑袋,仍旧睁着湿漉漉的两只圆眼睛瞧他。
“不要找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主人。”齐誩微微一笑,揉了一把猫咪的耳朵。
“喵。”狸花猫郁郁寡欢地躲回毛毯底下,只露出尾巴尖,左右摆动。
齐誩把纸箱挪到一个比较显眼的地方,希望有好心人看见,自己则狠下心肠匆匆抄起雨伞走出公寓大楼。
他在附近的一间家常菜馆订了三份盒饭,趁着师傅炒菜的功夫,又绕到便利超市里买了一盒牛奶,一袋质地松软的幼儿吃的小饼干,还有两只塑料碗。回来途中右手不仅需要撑伞而且还提着沉甸甸的几个塑料袋,一路淌水回去,伞面都歪了,风雨把他半边裤子都弄得湿嗒嗒的。
外出的这一会儿功夫,纸箱根本无人问津。
小猫咪虚弱地在箱子里默默用爪子刨纸面,被他的脚步声吸引,又是一阵喵喵叫唤,肉垫拍打箱壁的劲儿更大了。
“别急,别急,给你送吃的来了。”齐誩连忙把东西放下,掏出给猫咪买的牛奶和饼干,想尽各种办法,又咬又扯,终于艰难地把包装拆了,分装到两只碗里,给小家伙放入纸箱。
“喵喵!”猫咪大概饿坏了,塑料碗刚刚放下就被它用两只前爪扑倒,整个打翻。
牛奶霎时泼了它一脸,小饼干也七零八落跌到皮毛上,它用爪子胡乱扒脸,还一副无辜的表情用舌头舔来舔去。
齐誩哭笑不得,赶紧把猫咪暂时用毯子卷成一团拎出来,收拾妥当里面的东西,拭干它绒毛上的奶汁,饼干一块块拣回碗里,这才重新把它放回去,拍拍它的脑门示意它别太激动。猫咪似乎会意,这次动作很轻,大口大口享用美食。
齐誩在纸箱边悄然注视了小家伙一阵,在心底某些回忆彻底翻上来之前默默摇头,提起自己今天的储备粮,走上楼梯。
喂饱了猫,也不能忘了喂饱自己。
用过早餐,齐誩照例打开电视的新闻频道,期间遥控器一直在手里转来转去,心里总觉得哪里不踏实。主持人刚刚说完那句“感谢您收看今天的早间新闻”,他便倏地起身,关了电视跑下楼探视。
狸花猫果然还在,牛奶和小饼干都吃光了,正在满足地裹着小毛毯打盹儿。
齐誩站在楼梯道上观察了一会儿,悻悻回屋。
上午的几个小时重心放在工作上,他目前属于万能助手,不仅新闻频道,其它频道的杂事只要不必复杂的电脑程序,都接过来一起做。等他把同事需要的资料整理完毕,逐个发送,墙壁上时钟的时针已经跨过十二点。
窗外,雨珠噼哩啪啦扫过玻璃,开始显出几分强势,声音有一阵没一阵的令人心神不宁。
齐誩忍不住再次出门,来到一楼查看情况。
迎接他的还是只有小猫孱弱的喵喵叫,以及它在箱子里团团转的撞击声。纸箱内部已经被猫爪子挠出许多刮痕,纸屑沾在毛毯上,被猫咪滚成一团,皱巴巴的,小家伙还试图用嘴去啃咬。
“哎呀,这个可不能吃。”齐誩连忙过来拎住它的后脖子。
猫咪歪着脑袋,四肢悬在半空中不安分地挺动,好不委屈。齐誩一双眼对上那两只湿润的青色眼珠,忽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疼痛感。
“唉……”
他不自觉地叹气,放下小猫,蹲着用拇指搓它额头那一小块毛。可能因为受过恩惠,小家伙把他认作管饭的了,颤巍巍踮起身,用鼻尖来回摩擦他的拇指指腹。
看着它这么卖力讨好自己的模样,齐誩不禁绽开笑容,心被不知不觉掰开最柔软的部分。
“只有一个月,可以吗?”他眯着眼,低头和小家伙讨价还价。
“喵。”小家伙压根不明状况,继续拿一对肉爪左右罩住他的拇指,仿佛握手成交。
“就叫你‘归期’,可以吗?”多一个儿子不吃亏,齐誩盘算。
“喵喵。”
于是大小归期一起回到了七楼公寓,大归期把小归期放进一只盥洗池里,塞子堵上,放了半池温水给它洗澡。
虽然水里暖洋洋的,可是小归期似乎改不掉怕湿的天性,硬是把早上吞下的两碗牛奶外加一袋小饼干全部化为力气使出来,奋力抵抗,一串水花溅得地板上四处狼藉不说,还狠狠地在大归期手背上撕开一道血口。
爪子还挺锋利。齐誩强忍着疼,顾不得处理伤口,先把小家伙身上的泥巴洗刷掉。
清洁完毕,用干毛巾吸掉多余水分,抱到客厅里。
齐誩左手不能用,只得整个人坐在地板上,用两只脚板轻轻兜住小猫咪不许它乱跑,右手握着吹风筒十分谨慎地用暖风远远地吹,免得不小心烫伤它。
猫咪估计被吹得很舒服,眼睛都眯成两条缝。
齐誩发誓,自己伺候它花的力气比这几天伺候自己花的力气还多。他光是想洗头,都必须在花洒底下低头弯腰好半天,起来的时候脖子酸得像刚刚从醋缸里出来,血液倒流更让他头晕目眩,哪有小家伙那么奢侈。
手背上的伤口此时已经不再流血,他把小归期安放到另一只干净的纸箱里面,裹上毛毯,这才找来酒精和棉花球消毒。
创可贴在牙齿的协助下好半天才撕开,费劲地用嘴叼起来,放下去,再慢慢贴好。
忽然有一种自己也变成了猫咪的错觉。
托小归期的福,在家养病的他居然找回了往日上班时的忙碌感。
将近两点他才抽空把午饭随便热热吃了,下午一面慢吞吞地在工作文档上敲字,一面时不时低头用脚趾头逗猫玩,让猫咪把他的脚背当成小山丘练习跳跃,一日时光熬过去也没有那么辛苦了。
早上买的牛奶和饼干不够吃,齐誩期间又出去一趟,抱了一大袋食物回家。
猫咪大概嗅出了食物的味道,翻过白花花的肚皮四脚朝天,四只爪子轮番扑腾,在地板上很懂事地卖萌给他看。齐誩逗了它一下午,这回也被它给逗了,笑眯眯地赏了几粒干猫粮。
其实如果仔细看,小归期的毛色还是很素雅的,银白底色的皮毛,印上传统狸花猫的黑色斑纹,脖子至肚皮一大块地方是纯白的,四爪油亮,十分讨人喜欢。
这样的猫咪应该不难找到饲主吧——
“归期。”他低头叫唤。
小猫咪一个骨碌翻身而起,似乎已经能记住名字了。
齐誩笑着摸了摸它的后背,给它顺毛,眼睑垂下去:“归期,找到好主人之后,就赶紧忘掉我吧。知道吗?”
“喵。”底下的毛团弱弱地应道。
晚饭过后,小归期毕竟还是幼猫,也许折腾累了,偎依在齐誩脚边困觉。
齐誩的电脑一直处于打开状态,耳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接口早就已经各就各位。他很随意地靠在椅子上浏览网页,时不时看一眼□□的在线好友列表。
并没有那个人的头像。
片刻,下意识切换到最近联系人的列表,那只飞鸟头像仍是一片灰色。
雁北向的□□签名仍是那句“暂停一切接新”。按照这个签名推论,这个人平时应该工作比较忙,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的。不过既然他能说出“明天同样的时间”这种话,证明他的工作时间相对而言比较规律,大概是一般的上班族吧。
总之不可能是记者——齐誩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点开资料名片,和他之前猜想的差不多,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空白,只有一个看号码都能直接写出来的□□邮箱孤伶伶横在中间。
空间,空白。
相册,空白。
好奇地去点“好友印象”一栏,巨大的“万年爷爷”四个字突然进入视野,显然是诸位策划加上去的。齐誩非常没有形象地伏在桌面大笑十秒钟。
一边笑,一边忍不住点击那个“我要对他进行描述”,空白框跳出来之后,齐誩慎重地坐在电脑桌前寻找合适的词汇。自从他知道雁北向的本音和对戏能力,万年爷爷这个词简直不能直视,他想填一个特别的。
经过昨晚的谈话,他觉得雁北向其实为人并不冷淡,反而温和,有分寸,有善意。
治愈?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忽然出现这个词,齐誩自己都怔住片刻,胸口一闷,很快否决了这个词。这个词会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不合适。
正在发呆,一个语音通话窗口冷不丁跳出来,等了很久的绿色的话筒终于出现。
齐誩猛地收回思绪,赶紧拿起耳机戴上。
上次是自己气息听起来喘,这次角色互换。
“抱歉,临时需要加班,耽误了一点时间。”那个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没事,没事,工作要紧。”齐誩忙道。
其实他有点想问雁北向的工作性质,不过不刺探三次元隐私是网配圈的规则,他不会因为好奇而去冒犯。
这时候,耳机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声音很闷,显然对方用手挡着麦克风。不过齐誩还是能听出来他喉咙不太舒服,神情一肃:“生病了吗?”
“还好,”不仅是咳嗽,语气也有微微的疲倦感,“昨晚变天,早上淋了点雨,可能是着凉了。”
“真巧,我们这里也是昨晚开始下雨。”齐誩很顺口地接过话题。
耳机里的声音暂时停了一下,连呼吸声都没有。片刻后,才听见雁北向轻轻说:“全国很多地方都是这种天气。”
齐誩一直有看新闻的习惯,也顺便关注每天新闻后的全国天气预报。他印象中预报员说这两天下雨的地方,大致上就是他们这附近几个省——说不定,雁北向其实地理位置离自己还很近。
“对了,我后来去看了剧帖,我被几个原著党骂得好惨。”齐誩想起他们通话结束后,自己去围观剧评,笑着跟他感慨一句。
“别介意。”雁北向的反应跟他想的一样。
事实上他确实不介意。
在读完所有的评论之后,他打开一个Word文档,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在里面写下几百字的回复,基本上先解释了一下自己失踪的原因,然后在不和铜雀台明显唱反调的情况下稍稍提了一下自己对原著的理解,最后谢谢粉丝们的支持和批评,表示由剧组做最终的判断。
换上正式的ID“不问归期”,复制粘贴到论坛上,发布。
那时剧帖已经翻到第五页了,他的回复楼层起码落在1400楼之后,所以那个披马甲写在1122楼那里的评论应该不会被……
“那个1122楼,是你吗?”雁北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咳,咳咳咳……”
齐誩登时在麦克风前呛住,一阵咳嗽,咳得脸都火辣辣的。也许他也应该把责任推脱到昨晚开始的那场降雨上。
“为,为什么……”会被识破。他仿佛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声音都弱了几分。
“直觉。”对方给他的答案很简单。
这种直觉未免也太可怕了,难道他真的和《陷阱》剧中设定的一样是警察?
齐誩完全被震惊到,想都没想过自己披马甲发言都会被人认出来,而且还是被本尊认出来。更何况,那句话加加起来总共还不到十个字。
明目张胆顶着“爷爷的粉丝”这种ID,现在想想简直窘迫非常。
齐誩觉得这才是目前为止自己最黑的黑历史。“喵”什么的简直弱爆了——
“对不起,不过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总之,先道歉吧。
“为什么要道歉?”雁北向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一如既往的温和。
“因为……”我说了真心话。齐誩忽然一顿,发现这种理由逻辑上并不成立,一时间也说不出话。其实产生道歉的念头是觉得自己的举动可能让会对方感到不舒服。
正打算继续解释,脚边的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睡眼惺忪,又喵喵叫唤起来。
齐誩还没有来得及低头回应,网线另一端的人似乎愣了愣。
“你有养猫?”
有些诧异的语气。
大概是听见了昨晚一直没有听见的陌生声音,所以觉得好奇吧。
“啊,不是我养的,是今天刚刚从外面捡回来的。”他解释道。
“是……野猫?”对方传过来的声音似乎往下沉了沉,凝神思索着什么。
“对啊,”齐誩回想起今天自己和小归期在盥洗池里一番酣战,还微笑起来,“这小家伙可调皮了,看它浑身脏兮兮的就给它洗澡,还挠我,给我挠出一道血口。”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耳机里一声急促的呼吸。
“马上去医院。”雁北向突然开口,声音异常低沉,恳切。
“嗯?”齐誩回不过神,仍在茫然。
“马上去医院,打一针免疫球蛋白,别管价钱。马上!”那个男人的语气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严肃紧迫,甚至,有一丝微微的颤音在内。
听到这里,齐誩终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原来……是担心自己染上狂犬病毒。心里不由得一暖,齐誩笑着解除警报:“别担心,我之前因为工作需要曾经打过疫苗。没事儿的。”
对方闻言似乎怔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呼吸声逐渐平息下来。
最后,长长地松一口气:“……那就好。”
虚惊一场过去,心底细细流过的那种感激却没有消失。
自己好像无意间认识了雁北向的另一面。齐誩的笑容溢出唇角,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想不到,你也会有那么紧张的时候——”
那个人沉默良久,似乎很低很低地叹了口气:“因为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
“嗯,我明白。”齐誩由衷地微笑着,“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心目中的画面是:猫咪的爸爸负责大归期,大归期负责小归期。(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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